第一百O二章 九死一生,杀敌缴枪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19 09:10:59 字数:9373
(一)
2016年腊月的漳州老城区,青石板路被晨雾浸得发潮,在志愿者陪同和护送下,我按着地址找到许益和老兵家。按过门铃,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兵孙女陪着他亲自迎了出来。
“坐,坐!”许益和往沙发上让我,桌上摆着刚沏好的铁观音,水汽氤氲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1942年的中秋,我差点死在鸡笼山上。”
许益和是广东潮阳平东郑厝地人,1925年生在一户佃农家里,打小跟着父兄在田里插秧、割稻,掌心的纹路里全是泥土的印记。1942年春天,日军的坦克碾过平东的田埂时,他刚满17岁,还在盼着秋收能多换两斗米。“那天我和大哥在村东头的水田里插秧,裤脚卷到膝盖,泥都没到小腿肚。”老兵的声音慢下来,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又看见当年的场景,“突然听见村口有人喊‘鬼子来了’,我抬头就看见三个穿黄军装的鬼子,扛着枪往田里走,为首的那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看见大哥直愣愣地站着,抬手就用枪托砸——‘咚’的一声,大哥闷哼着倒在泥水里,脸朝下,嘴里全是泥和血。”
他说自己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见鬼子的枪托一下下砸在大哥背上,大哥的挣扎越来越弱。田埂边有块拳头大的青石,是他前几天用来捶打稻穗的,他抄起石头,猫着腰绕到鬼子身后,趁着对方没回头,卯足了劲往那鬼子后脑勺砸去。“我听见‘咔嚓’一声,像是骨头碎了的声音,那鬼子连哼都没哼,直挺挺地倒在田里,黄军装瞬间被泥水染黑。”许老的手指猛地攥紧,藤椅扶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和大哥爬起来就跑,鞋都跑丢了,光着脚往山里钻,身后的枪响追了我们一路,直到躲进丰顺的山坳里,才敢停下来喘气——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把鬼子砸死了。”
兄弟俩在山里躲了三天,靠野果和泉水充饥,后来听说兴宁太平些,又一路乞讨着往兴宁走。到了兴宁水口镇时,远远看见一棵老榕树下挂着“国军招兵抗日”的红布横幅,几个穿军装的人正给报名的青年登记。“我跟大哥说,不把鬼子赶出去,咱回不了家,就算回去了,也迟早得死在他们手里。”许益和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大哥拉着我的手哭,说我才17岁,可我当时就认准了,当兵才能报仇。”
他在兴宁的新兵营练了8个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扛枪跑步,枪托压得肩膀又红又肿,晚上还要学拆手榴弹、练刺杀,手上的茧子磨破了一层又一层。“有次练手榴弹投掷,我没握稳,手榴弹掉在脚边,班长扑过来把我按在地上,自己的裤腿都被弹片划开了口子。”老兵笑了笑,眼里却有了湿意,“那时候才知道,打仗不是光有胆子就行,得有真本事,还得有兄弟帮衬。”后来他被分到独立20旅第1团2营4连2排4班,跟着部队开回了潮汕,驻防在揭阳炮台的桑浦山上——山对面,就是日军盘踞的鸡笼山。
“桑浦山和鸡笼山隔着条河,站在山顶能看见鬼子的帐篷。”许益和指着桌上的茶杯比划,“鬼子每天早上都打冷枪,子弹擦着树枝‘嗖嗖’响,我们也不示弱,晚上派侦察兵摸过去,偷他们的弹药箱。有时候双方隔着河对骂,鬼子喊‘支那人投降’,我们就喊‘你们迟早滚回日本去’,谁也不服谁。”这样的对峙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1942年9月24日,中秋节的前一天,部队里传来消息:鬼子要在鸡笼山上过“十五夜节”,长官决定趁他们松懈,发动偷袭。
出发前,每个士兵除了随身携带的步枪和子弹,还额外揣了8颗手榴弹,用粗布带系在腰上,沉甸甸的,硌得腰侧生疼。“连长跟我们说,这次偷袭要快、要狠,扔完手榴弹就撤,别恋战,”老兵回忆道,“我摸了摸腰间的手榴弹,心里又怕又激动——怕的是说不定回不来,激动的是终于能跟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半夜时分,部队借着淡淡的月色往鸡笼山摸去。他们早就摸清了,鬼子占山后,强征了周围十几个村子的壮丁,在山脚下挖了条2米多宽、2米多深的人工河,河里灌满了水,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扛着竹梯子,悄悄走到河边,梯子刚放进水里就晃得厉害,我紧紧抓着梯子两边的横档,河水冰凉,顺着裤脚往上渗,冻得腿都麻了。”许益和说,“后面的战友踩着梯子过河,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过了河,更棘手的还在后面——鬼子在山脚下拉了一层又一层的铁丝网,每道铁丝网之间都挂着空罐头瓶,只要稍微碰到铁丝,罐头瓶就会“哐当”作响。“我们趴在地上,从背包里掏出钳子,一点一点地绞铁丝,铁丝太硬,钳子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许老伸出手,掌心的纹路里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的痕迹,“从山下到山腰,一共过了14道铁丝网,过第14道的时候,我已经能看见山顶的篝火了——鬼子围着火堆坐成一圈,有的举着清酒瓶子喝酒,有的拿着军刀挥舞,嘴里还喊着听不懂的话,热闹得像过年。”
他们屏住呼吸,准备过最后两道铁丝网,只要过了这两道,就能摸到日军的营地。可就在这时,前面的战友小张没注意,脚踢到了地上一堆空罐头瓶——“哐当!哐当!”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像一道惊雷。山顶的篝火瞬间静了下来,紧接着,一道手电光扫了过来,照亮了趴在地上的他们。“不好!被发现了!”有人喊了一声,话音刚落,一挺机枪的“哒哒”声突然响起,子弹贴着地面扫过来,“噗噗”地打在泥土里,溅起的泥点落在脸上。
“我赶紧往旁边一块大石头后面躲,刚躲过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啊’的一声——是小张,他的腿被子弹打穿了,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流,染红了地上的草。”许益和的声音哽咽了,“全连一下子倒了10多个人,有的被子弹打中胸口,有的被打中胳膊,惨叫声、枪响声响成一片,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连长的吼声从前面传了过来:“全体都有!扔手榴弹!”许益和立刻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手指颤抖着拉开保险栓,朝着篝火的方向用力甩了出去。“我一共扔了8颗,每扔一颗,就听见一声巨响,火光把夜空照得通红。”他说,“战友们也都在扔手榴弹,100多颗手榴弹像流星一样飞向日军阵地,落地时的爆炸声震得山都在抖,鬼子的嚎叫声、惨叫声混在火光里,听得人心里又解气又难受——解气的是终于打疼了他们,难受的是我们的战友也在流血。”
所有手榴弹都扔完后,他们正准备冲上去,日军的迫击炮突然响了。“炮弹‘嗖嗖’地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我们身边,泥土和碎石子溅得满脸都是。”许老摸了摸自己的右肩,“一颗炮弹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弹片擦着我的肩膀飞过去,我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像被火烧一样,伸手一摸,全是血,军装瞬间被染红了一大片。”
连长见伤亡太大,知道再打下去会全军覆没,当即下令撤退。“我们扶着受伤的战友,往山下跑,路上到处都是尸体,有我们的战友,也有鬼子的。”老兵的声音低沉,“我当时肩膀疼得厉害,跑几步就喘不过气,但不敢停下来——身后的迫击炮还在追着打,炮弹落在身边,炸起的土块砸在背上,生疼。”日军摸不清他们的兵力,只敢用迫击炮轰炸,不敢下山追赶。他们躲在山林里,借着夜色往回撤,直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才狼狈地跑到山下的安全地带。
“到了山下我才发现,全连100多个人,只剩下70多个,牺牲了20多个,受伤的还有30多个。”许益和叹了口气,“我的肩膀被弹片划了个大口子,医生说再深一点就伤到骨头了。在医院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抬起来——现在阴雨天还会疼,一疼就想起那天晚上的篝火、枪响,还有小张倒在地上的样子。”
许益和喝了口茶,缓了缓,又跟我说了1943年的两件事。1月的时候,日军攻了好几次桑浦山,都被他们打退了,后来干脆绕到北面,去打龙头山。“龙头山是我们的补给线,要是丢了,桑浦山的部队就会断粮。”许益和说,“我们接到命令,连夜赶去救援,从早上5点就开始打,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我的刺刀捅进过一个鬼子的肚子,那鬼子的血溅在我脸上,又热又腥。”打到中午12点,他们实在顶不住了,连长下令撤退到坎下村。“撤退的时候,有个连的战友没跟上,躲进了附近的甘蔗林里,想等我们走远了再撤。”老兵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结果鬼子发现了他们,放了燃烧弹——那甘蔗林有半人高,一点火就着,火顺着风往四处烧,我们在远处都能看见浓烟,听见战友的惨叫声……最后只有连长几个人,在火刚烧起来的时候,跳过旁边的大干渠逃了出来,其他人都被烧死在里面了。”
还有12月的时候,他们跟着部队转到江西,在龙川山脚下遇到了一条小河。“那条河有三四米宽,水很深,河上只有一座石桥,桥面只有2尺宽,只能一个人走。”许益和比划着,“桥对面的山坡上,日军架了一挺轻机枪,枪口正对着石桥——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了。”前面的7个战友排着队过桥,刚走到桥中间,对面的机枪就响了,“第一个战友被子弹打中胸口,从桥上掉下去,河水一下子就红了,后面的6个也没能幸免,全被打掉进河里,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我们都急了,再这么耗下去,全连都会被堵在这里。”许益和说,“排长喊了一声‘跳河游过去’,率先跳进了河里。那时候是12月,河水刺骨得很,刚跳下去就冻得我牙齿打颤,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了。”鬼子还往水里开枪,有个战友的腿被打中,顺着水流漂走,许益和想去拉,却被水流冲得更远。“好在一部分战友在桥头开枪,吸引鬼子的火力,我游到对岸后,连口气都没喘,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朝着机枪阵地甩了过去——‘轰’的一声,机枪声停了,我赶紧喊‘冲啊’,部队跟着我一起冲了过去。”
“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打仗不是光不怕死就行。”许益和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得会用装备,手榴弹该什么时候扔、怎么扔才能炸到敌人;得有好情报,知道鬼子的机枪阵地在哪、有多少人;还得有好指挥,连长、排长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撤——不然多少人都不够填。”
抗战胜利那天,许益和正在潮汕的阵地上,听见战友们喊“鬼子投降了”,他还以为是开玩笑,直到看见日军举着白旗,排队缴械,才敢相信。“我当时抱着战友哭,哭了很久——终于不用再打仗了,终于能回家了,”许益和笑了,眼里却闪着泪光,“后来我们跟着部队回潮汕,接受日军投降,看着那些曾经凶神恶煞的鬼子,现在低着头,把枪放在地上,心里别提多解气了。”
1946年,许益和不想再打仗了,偷偷扒上一列往福建的火车,去了漳州。“我不敢回潮阳,怕被人认出来,也怕想起当年砸死鬼子、战友牺牲的事。”许益和说,“在漳州,我找了个种地的活,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平淡——我从没跟孩子们说过我当兵的事,怕他们害怕,也怕自己再想起那些伤心事。”
直到2015年,当地政府找到他,给他送来了那枚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他才敢跟孩子们说起当年的经历。“孩子们听了都哭了,说我是英雄。”许益和摸了摸纪念章,“其实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那些没回来的战友——他们才该被记住。”
那天我离开许益和家时,他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阳光穿过晨雾,照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银。他站在门口,挥了挥手,说:“李明兄弟,别忘了那些打仗的日子,别忘了那些牺牲的人。”我回头看他,看着他手里的纪念章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觉得,那些在炮火里九死一生的岁月,从来不是旧时光里的尘埃——它们刻在老兵肩膀的伤疤里,刻在纪念章的纹路里,刻在每一个不该被忘记的名字里,也刻在我们该永远铭记的历史里。
(二)
2017年初春的贵阳,夜雨刚歇,青石板路缝里还沁着水,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我们按约定拜访孙景令家,他披着件深灰色羊毛衫站在门口,胸前两枚勋章——一枚二等功军功章、一枚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快进来,刚煮的都匀毛尖,还热着。”他和儿子、儿媳引我们到客厅。坐定后,孙景令指尖摩挲着杯沿,缓缓开口,“13岁杀第一个鬼子那天,我穿的粗布褂子,被血浸得能拧出水来,到现在想起来,后背还会冒冷汗。”
孙景令是1930年生在河南清丰孙庄的,两岁那年,父亲得了场急病,没钱医治,没几天就走了。母亲抱着他,牵着比他大五岁的姐姐,靠给地主家纺线、种地糊口。1940年秋,日军的飞机掠过村子上空,投下的炸弹把村口的老槐树炸成了焦炭,母亲连夜打包了几件破衣裳,带着姐弟俩往山东逃荒。“一路上全是逃难的人,有的拄着棍子,有的抱着孩子,饿极了就挖地里的野菜。有的野菜有毒,吃了就拉肚子,没几天就没了气。”孙景令的声音沉了下来,“有次在路边看见个老奶奶,怀里抱着个饿死的孩子,还在哼着哄睡的歌,我娘拉着我绕开走,走了老远,还听见她的哭声。”
逃到山东鄄城时,一家人只剩半条命。母亲在城郊找了间破草屋,白天帮人缝补衣裳换杂粮,晚上就借着月光,偷偷给八路军送信——她认识几个字,是当年父亲教的,后来被区里的干部发现,让她当了妇救会主任。“娘天天揣着个粗布包,里面装着军鞋和情报,有时候半夜才回来,鞋上全是泥,脸上还沾着草屑。”孙景令记得,有天晚上,母亲回来时胳膊上划了道口子,渗着血,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红缨枪头:“给你,儿童团的同志送的,以后你也能站岗放哨,帮着打鬼子了。”
那年孙景令刚满10岁,跟着母亲加入了许黄店儿童团。儿童团有12个人,最大的15岁,叫王铁柱,力气大,能把红缨枪耍得团团转;最小的才8岁,叫李小丫,扎着俩小辫,站岗时总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他们的任务是在村口大槐树下放哨,见着陌生人就问“春播几亩地”,答对“秋收万担粮”才能过——这是八路军定的暗号。“有次我和李小丫站岗,过来两个穿灰布衫的人,说话带着外地口音,我问暗号,他们答不上来,支支吾吾的。”孙景令笑了笑,眼里闪着光,“我赶紧让李小丫去报信,自己拖着红缨枪拦在路口,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区里派来送粮食的同志,忘了暗号,把我吓得够呛。”
1943年4月,鄄城的梨花开得正盛,13岁的孙景令再也按捺不住,揣着母亲煮的两个红薯,跑到稷山区中队报名。中队长是个山东大汉,叫赵刚,见他个子才到枪托高,拍着他的头笑:“小鬼,你扛得动枪吗?”孙景令急了,抢过旁边老兵的扎枪,双手握着枪杆,扎得地上的土都溅起来:“我能!我天天练,能扎穿树干!”赵刚被他的劲头逗笑了,又看他母亲亲自来求情,才松了口:“行,留下吧,先跟着练,任务还是站岗放哨,别乱跑。”
部队的日子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跑五公里,再练扎枪刺杀。孙景令胳膊细,练一会儿就酸得抬不起来,老兵张大叔就帮他揉肩膀:“刺杀要巧劲,不是蛮干,鬼子的刺刀短,咱的扎枪长,要等他扑过来,再趁势反刺。”孙景令把这话记在心里,每天对着树干练,树干上的洞越来越深,手上的茧子也磨了一层又一层。“有次练到半夜,赵队长过来查岗,看见我还在练,从口袋里掏出个烤土豆,递给我说:‘好好练,以后准能杀鬼子。’”
没过多久,实战的机会就来了。4月17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孙景令扛着扎枪,跟着部队去二十里外的李家庄执行任务——护送几位干部转移。队伍刚走进一片高粱地,突然听见“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高粱地里窜出五个穿黄军装的鬼子,举着三八大盖,朝着他们射击。“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只听见赵队长喊‘卧倒’,我赶紧趴在地上,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高粱杆上,高粱粒掉了一脸。”孙景令的身体微微绷紧,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清晨,“有个叫陈亮的战友,就趴在我旁边,刚想抬头,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口,鲜血一下子渗出来,染红了身边的泥土。他看着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就不动了。”
战友们纷纷扔出手榴弹,爆炸声在高粱地里回荡,硝烟味呛得人直咳嗽。孙景令握着扎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刚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鬼子举着刺刀朝他冲过来——那鬼子个子很高,脸上留着小胡子,眼睛瞪得溜圆,刺刀上的寒光晃得他眼睛发花。“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想往后退,可脚像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那鬼子离我越来越近,嘴里还喊着‘八嘎’,我突然想起张大叔说的话,赶紧拖着扎枪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鬼子以为我怕了,更凶了,举着刺刀就往我胸口捅。”
就在刺刀快要碰到他粗布褂子的瞬间,孙景令猛地停住脚步,双手握紧扎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鬼子的胸口狠狠刺了过去。扎枪比刺刀长了半尺,一下子就捅进了鬼子的胸口,鲜血顺着枪杆流下来,溅在他的手上,滚烫滚烫的。“那鬼子‘哇’地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大了,伸手想抓我,我怕他没死透,又连着刺了三下,直到他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动了。”孙景令的手心沁出了汗,“我站在那里,浑身大汗淋漓,连手都在抖,扎枪还插在鬼子身上,我拔了好几次才拔出来,枪杆上的血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流,流到裤腿上,黏糊糊的。”
这时,赵队长跑了过来,看见地上的鬼子,又看了看孙景令,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真给咱区中队长脸!”孙景令这才注意到,鬼子的身边掉着一把三八大盖,枪身还带着体温,枪托上刻着几个日文。他捡起枪,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个宝贝,跟着部队撤出了高粱地。
回到营地后,孙景令第一时间就把三八大盖交给了赵队长:“队长,这是我缴获的枪,按纪律归公。”赵队长接过枪,掂了掂,笑着说:“小鬼,你才13岁,第一次上阵就杀敌缴枪,了不起!这枪,奖给你了!”指导员也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红星徽章,别在他的胸前:“景令,好好干,以后多杀鬼子,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孙景令摸着胸前的徽章,又看了看手里的三八大盖,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得到表彰,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个能打鬼子的战士了。
1944年秋,冀鲁豫军区八分区要从地方部队抽调兵力,孙景令第一个报了名。赵队长舍不得他:“你年纪还小,去主力部队更苦,还危险。”孙景令却铁了心:“队长,我不怕苦,也不怕死,我想跟着大部队,多杀鬼子,早点把他们赶出中国!”最终,他如愿加入了八分区七团一营三连——这是冀鲁豫军区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连,曾在一次战斗中歼灭日军一个小队,荣获“攻坚模范连”的称号。
到了三连,孙景令才知道什么叫“硬骨头”。每天的训练量是以前的三倍,早上跑十公里,上午练射击、投手榴弹,下午练刺杀、爬铁丝网,晚上还要学文化。“我们班长叫李建军,是个老红军,打仗特别猛,他教我打枪的时候,把着我的手,说‘三点一线,呼吸要稳,扣扳机不能急’。”孙景令记得,有次练投手榴弹,他总是投不远,李班长就陪着他练,手把手教他发力,直到他能投到40米外的优良区,才笑着说:“这才像咱三连的兵!”
1945年初,部队接到命令,攻打河南南乐县城。盘踞在县城里的日军有一个中队,100多人,还有伪军300多人。他们在县城中心建了一座七层炮楼,炮楼墙体有一米多厚,上面架着四挺重机枪,周围还挖了两米深的壕沟,灌满了水,易守难攻。“首长开作战会的时候说,硬攻肯定不行,得挖地道,从地下摸到炮楼下面,用炸药把它炸了。”孙景令回忆道,“我们连负责挖地道,白天要躲着鬼子的侦察机,只能晚上挖,每人拿着一把小铲子,趴在地道里,一点一点地往外运土,挖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呼吸都困难。”
地道挖了三天三夜,100多米长,刚好通到炮楼的墙脚。进攻那天晚上,天阴得像块黑布,没有一点月光。孙景令跟着第二梯队,扛着梯子,猫着腰躲在壕沟旁边,等着第一梯队的信号。“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炮楼的门被炸得粉碎,木屑和砖块飞得到处都是,里面的鬼子被炸得鬼哭狼嚎。”孙景令说,“赵队长喊了一声‘冲’,我们就扛着梯子往炮楼跑,刚把梯子搭在炮楼墙上,就听见‘哒哒’的机枪声,我旁边的两个战友被子弹打中,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还有一个战友,刚爬上去一半,就被鬼子扔下来的手榴弹炸伤了腿,他咬着牙,还想往上爬,最后被担架队抬了下去。”
孙景令红着眼眶,顺着梯子往上爬,爬到三楼的时候,扔了两颗手榴弹进去,里面的鬼子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刚爬进炮楼,就看见一个鬼子举着刺刀朝他冲过来,那鬼子脸上全是血,眼神凶狠。孙景令握紧手里的三八大盖,想起李班长教的刺杀动作,侧身躲开鬼子的刺刀,反手一刺,就把鬼子捅倒了。“我接着往上冲,到了五楼,遇见三个伪军,他们见鬼子大势已去,赶紧放下枪,跪在地上求饶:‘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再也不帮鬼子干事了。’”
第三梯队的战友们在外围用机枪、步枪掩护,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向炮楼。到天亮的时候,炮楼里的鬼子大部分都被炸死或打死了,只剩下十几个鬼子躲在顶楼,负隅顽抗。孙景令和战友们架起梯子,爬上天台,扔了几颗手榴弹,把剩下的鬼子都消灭了。“那天早上,我站在炮楼顶上,看着太阳升起来,把红旗插在炮楼顶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们又赢了!”
部队紧接着攻打南乐县城,打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县城攻了下来,100多个鬼子和全部伪军都被消灭了。孙景令在这次战斗中,杀了两个鬼子,缴获了一把军刀,受到了连里的表彰。
1945年3月,孙景令跟着部队攻打阳谷县城的伪军。伪军有一个营的兵力,躲在县城里,靠着城墙负隅顽抗。冲锋的时候,孙景令跑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三八大盖,朝着城墙上的伪军射击。“突然感觉左腿肚子一阵剧痛,我低头一看,鲜血正顺着裤腿往下流,把鞋子都染红了。”孙景令说,“我想接着冲,可刚走两步,就听见‘嗖’的一声,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我旁边,弹片溅到了我的左胸口,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在后方医院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护士告诉他,是担架队把他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当时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医生抢救了很久才把他救过来。“我问护士,战斗赢了吗?护士笑着说,赢了,部队全歼了伪军,还缴获了不少武器。”孙景令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后来,连里的通讯员来看我,说我荣立了二等功,还给我带来了军功章,我摸着军功章,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1945年8月,冀鲁豫军区向日伪军展开大反攻。在豫东北地区,滑县附近的日伪军还在负隅顽抗,他们躲在一个炮楼里,靠着充足的弹药,和部队对峙了两天两夜。孙景令伤刚好,就跟着部队上了战场。冲锋的时候,他又一次跑在前面,突然听见“啾啾”的子弹声,他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几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后脑勺和胸部,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我当时想,就算死,我也是为打鬼子死的,不后悔,就是可惜,没能亲眼看见鬼子投降。”
再次醒来时,他又躺在了后方医院。医生告诉他,他的后脑勺被子弹擦过,流了很多血,胸部也中了一颗子弹,好在没伤到心脏。“医生给我做胸部手术的时候,还发现了上次负伤留下的迫击炮弹片,就一并取了出来,现在我家里还留着那块弹片,给孩子们看,让他们知道,现在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孙老笑着说,“这次战斗,我又立了二等功,首长还亲自来看望我,夸我是‘勇敢的小战士’,说等我伤好了,让我当班长。”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医院,孙景令和病友们高兴得跳了起来,有的还哭了——打了这么多年,终于把鬼子赶出去了!“那天晚上,医院里煮了饺子,我们一边吃饺子,一边唱《松花江上》,唱到‘流浪!流浪!’的时候,大家都哭了,想起了牺牲的战友,想起了家乡。”
解放战争开始后,孙景令回到晋冀鲁豫军区,成了十一纵七团炮兵营三连一排的排长,跟着部队参加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1949年11月,他跟着部队转战贵州安顺,担任剿匪连连长,平定了当地的匪患。1952年,孙景令转业到贵州省电力公司工作,从基层员工做到了工会主席,1990年离休后,就一直住在贵阳。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孩子们能上学,老人们能安享晚年,再也不用打仗了。”孙景令看着窗外,眼神里满是满足,“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参了军,打了鬼子,为国家出了力。有时候晚上做梦,还会梦见和战友们一起站岗、一起训练、一起打仗,梦见赵队长、李班长、陈亮他们,要是他们还在,就能看见现在的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