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O一章 三面围杀,孤阵游弋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18 08:59:20 字数:7495
(一)
2002年腊月的风裹着雪沫子,刮在窗棂上沙沙响。志愿者把电炉往床边挪了挪,红光映着我们的脸。王才通说起1941年高安那片丘陵地,声音突然就亮了,指节敲着缸壁,像当年扣动步枪扳机那样用力。
“我1920年生在梅山村(浙江台州黄岩),家里穷得连灶台上的陶罐都补了三回。”老兵呷了口热茶,哈出的白气混着煤烟飘向屋顶,“我是老二,上面一个哥早没了,下面俩弟才十岁出头。十三岁就去邻村地主家帮工,扛稻子、喂牲口,一天混两顿稀粥,哪敢想读书?”1939年初春,保长带着两个挎枪的兵进了村,门板上贴的“抽壮丁”告示被风吹得哗啦响。他看着母亲抹眼泪的样子,攥着弟弟冻裂的手,没等保长点名就站了出来:“我去,我是家里顶梁柱,我去了他们还能活。”
那天他揣着母亲煮的两个红薯,跟着二十多个后生往县城走,路上认识了同村的陈方岳——比他小两岁,是个爱说笑话的后生,裤腿上还沾着梅山村的黄泥。到了部队,两人被分到26师野补团2营,他在3连3排9班,陈方岳在2排,晚上宿营时,陈方岳总偷偷塞给他半块干粮:“我家比你家强点,我娘给我装得多。”野补团的训练只有两个月,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步枪跑,枪托磨得肩膀红肿,练刺杀时刺刀捅进稻草人里,拔出来都带着草屑。他总练到最晚,陈方岳就陪着他,两人在月光下对着稻草人比划,嘴里喊着“杀鬼子”,声音在空地上飘得老远。
可真到了前线,才知道战场比训练苦百倍。第一次作战在九江的苇竹山,山上的苇竹比人还高,风一吹就沙沙响,像藏着无数双眼睛。他们趴在战壕里,日军的子弹从对面山坡射来,穿过苇竹时带着“咻咻”的声儿,身边的战友突然就倒了,血顺着苇竹秆往下流,染红了脚下的泥土。“二十多个人啊,说没就没了,我们连鬼子的影子都没看清几个。”老兵的声音低了下去,“鬼子的枪打得准,炮也猛,我们的枪老卡壳,只能躲在石头后面,听着炮声震得耳朵嗡嗡响,心里窝火得像烧着了柴。”
那仗打完,部队渡过长江时,他看着江水卷着泥沙往东流,心里空落落的。陈方岳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丧气,总有一天我们能把鬼子赶回去。”到了江苏,部队在一个破庙里休整,炊事班煮了锅糙米饭,他狼吞虎咽吃了两碗,感觉浑身又有了劲。1941年4月,部队从江苏退回江西,往高安开去。沿途的路上,能看到其他部队的士兵扛着机枪往前走,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尘土飞扬。他凑到陈方岳身边小声说:“这么多人,这次说不定能赢。”陈方岳笑着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个烤红薯,掰了一半给他:“赢了,咱们就回家吃娘煮的红薯。”
野补团赶到高安时,战斗已经打了近一周。丘陵地带没有大树,只有齐腰高的野草,风一吹就能看到远处的战壕。长官喊着“挖战壕”,士兵们立刻拿起洋锹、十字镐往下挖,冻土硬得像石头,洋锹挖下去只留下个白印子。他和陈方岳挨着挖,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冻土上,瞬间就没了痕迹。“要挖散兵坑,鬼子的飞机来了,能躲进去。”长官在旁边喊,他赶紧加快速度,手指被洋锹磨出了血泡,也顾不上擦。到了傍晚,战壕挖好了,他趴在战壕里,听着四周的炮声从东南西北传来——东边的炮声沉,西边的炮声脆,南边和北边也有枪声传来。他心里突然亮了,捅了捅身边的陈方岳:“我们把鬼子包围了!”
没多久,命令下来了,野补团编入一线围攻部队。他把刺刀上好,往枪膛里压了子弹,手指扣在扳机上,手心全是汗。可日军根本不恋战,一个个拖着枪往后跑,他们只能跟着大部队往前冲。子弹在耳边飞,他也顾不上瞄准,见着穿黄军装的就打,枪声、喊杀声混在一起,震得耳膜疼。他看到一个鬼子倒在野草里,刚想冲过去,又有几个鬼子从旁边跑过,他赶紧开枪,看着鬼子一个个倒下,却分不清是谁打的。“我眼前至少倒了十多个鬼子,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鬼子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也会跑,也会怕。”老兵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追击的时候,上级突然喊停:“留个缺口让鬼子跑!”他愣了一下,后来才明白,要是把鬼子逼急了,他们会拿着刺刀拼命,反而会造成更多伤亡。日军退一步,他们就往前冲一步,哪怕头顶有飞机轰炸,也没人敢停下。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炸弹落在不远处,泥土溅了他一身,他赶紧趴在地上,等炸弹炸完,又爬起来往前冲。“跑在前面的人反而安全,落在后面的倒有几个被炸弹碎片击中,没了气息。”他叹了口气,“战场上哪有怕的功夫?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冲锋就是最好的保护。陈方岳总跟在我后面,喊着‘老王,别跑太快’,我就回头喊‘快跟上,咱们抓个活鬼子’。”
这一追就是三天三夜。当官的不让问地名,他们就跟着前面的战友跑,渴了就趴在河边喝口河水,河水又凉又浑,喝下去肚子里直翻江倒海;饿了就啃口干粮,干粮硬得像石头,得掰碎了泡在水里才能咽下去。中途,他们看到日军来不及带走的大炮,黑黝黝的炮管对着天空,几个士兵跑过去,摸着炮身,笑得合不拢嘴。在一处凹地,他们看到个鬼子骑着七匹马逃跑,马背上驮着行李。几个人举着“快五”步枪射击,可射程不够,子弹落在鬼子身后的草地上,只能看着鬼子跑远。“倒是捡了条鬼子从马上掉下来的毛毯,深蓝色的,上面还有花纹,后来我盖了好多年,冬天裹着,暖和。”老兵嘴角往上扬了扬,眼里满是怀念。
追到南昌附近时,日军开来了一辆铁甲车。铁甲车浑身漆黑,上面有两个枪眼,黑洞洞的,能看到里面的鬼子在动。他们对着铁甲车开枪,子弹打在上面只留个印子,根本穿不透。“气得我们直跺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没多久,南昌方向又开来大批日军增援,黑压压的一片,野补团的冲锋被挡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陈方岳中枪了”,转头一看,陈方岳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血顺着指缝往外流,染红了胸前的衣服。他刚想冲过去,左脚突然一阵剧痛,低头才发现,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裤腿,打在了脚踝上,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把陈方岳拉回来。”老兵的声音哽咽了,“可旁边的战友拉住我,说‘你也受伤了,再冲过去,两个人都得没’。”万幸的是,他只是轻伤,被送到团部医院后,医生用盐水洗了伤口,敷上草药,没多久就好了;陈方岳伤得重,被抬到了后方医院,临走前,陈方岳拉着他的手:“老王,等我好了,咱们还一起打鬼子,一起回家。”他点着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下火线后,师长集合部队训话。师长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这次上高会战,我们八个半师一起作战,消灭了一万多日军!”士兵们立刻欢呼起来,掌声、喊叫声混在一起,震得空气都在颤。因为打了胜仗,每人多发了两块钱薪水,临川县县长还亲自送来毛巾,每条毛巾上都绣着“抗战必胜”四个字;连被子都补发了——之前五六个人挤一床被子,晚上冷得睡不着,只能互相抱着取暖,现在两个人就能盖一床,被子虽然旧,却暖烘烘的。他把毛巾和钱小心地收起来,想着等战争结束,带回家给母亲。
上高会战后,王才通跟着野补团回了浙江金华。在金华到陈家铺一带,他们和日军周旋。日军把江西那头的阵地占了后,连火车铁轨都拆走了,枕木被堆在路边,像一个个墓碑。到了诸暨,前方部队已经被打散,他们没开战就撤到了绍兴。在绍兴的日子,仗打得不大,却几乎天天有。有时是他们趁着夜色摸鬼子的岗,有时是鬼子找上门来,夜里都不敢睡踏实,总担心鬼子突然偷袭。“陈方岳从后方医院回来后,胸口留了个疤,他总摸着疤跟我说‘这是鬼子给我盖的章,以后我见了鬼子,就得让他们还回来’。”
1943年8月,天气热得像个蒸笼。他和四十多个战友去摸鬼子的哨,哨兵坐在树下打盹,手里还拿着枪。他们悄悄绕到哨兵身后,一个战友猛地扑上去,捂住哨兵的嘴,一刀就结果了他。可没想到,不远处的鬼子营房里传来了动静,大批鬼子拿着枪冲了出来。混战中,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他的胳膊也被鬼子的刺刀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胳膊往下流。他钻进芦苇荡,趴在水里,看着鬼子在芦苇荡外搜查,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天黑,鬼子走了,他才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四十多个人,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跑了回来。
没过多久,在绍兴凤凰山,野补团被汉奸出卖。日军把他们团团围住,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2排的弟兄趁夜色摸上去,想撕开一个口子,可刚冲出去没多远,就被鬼子的机枪扫中,全排都没回来;3排也损失惨重,他和另外八个弟兄拼了命,才从鬼子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冲出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凤凰山的火还在烧,那是我们战友的尸体在烧啊。”老人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搪瓷缸里,溅起一圈涟漪。
绍兴战役后,部队里的人越来越少,派他去绍兴、诸暨接新兵。看着空荡荡的营地,想着牺牲的战友,想着不知道生死的陈方岳,他心里一阵发寒——他不想再打仗了,不想再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没了。于是,在接兵的路上,他找了个机会,偷偷跑回了家。母亲看到他,哭得说不出话,弟弟们围着他,拉着他的手,生怕他再走。家里人都说“活着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听过陈方岳的消息,不知道那个总跟在他后面喊“老王”的后生,是活是死。
新中国成立后,王才通在梅山村务农。他种了几亩地,养了两头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静。
2015年9月,村里的干部给他送来了一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纪念章。那天,他特意穿上了新做的衣服,把纪念章别在胸前,在村口站了很久。来来往往的人跟他打招呼,他都笑着点头,眼里却含着泪——这枚纪念章,是他和战友们用生命换来的,是他一生的自豪和辉煌。
(二)
2005年的冬至,惠州的风带着潮湿的凉意,我坐在张泽老兵的书房里,看着他指尖在钢琴键上轻轻划过——那双手曾端着轻机枪横扫日军,也曾在战壕里攥着刺刀与敌人死搏,如今却能弹出流畅的《松花江上》。老兵头发梳得整齐,说起1942年揭阳大脊岭的184高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深夜。
张泽是广东惠州市黄塘村人,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时,他才十九岁,正在惠州中学读高二。“那天校长在操场上讲话,说北平丢了,咱们中国人不能再忍了。”老人停下弹琴的手,指尖轻轻敲着琴键,“我和几个同学连夜写传单,第二天就上街宣传,喊着‘抗日救亡’,嗓子都喊哑了。”1939年9月,他听说东江游击指挥所办政工培训班,揣着母亲给的两块银元就去报了名,没想到竟成了游击指挥所主任香翰屏的部下。当年11月,日军大举进犯粤北,他跟着香翰屏北上,火车上,香翰屏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国家能不能守住,就看你们的了。”
到了粤北,香翰屏收到消息:石龙外围的下南有支伪军,司令郎擎天态度摇摆,既不想跟着日军干,又怕国军打他。“谁愿意去劝降?”在政工干部会上,香翰屏的声音刚落,会议室里就安静了——谁都知道,这一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张泽看着身边同事们低头的样子,想起街上宣传时百姓期盼的眼神,猛地站起来:“我去!”
他只身一人到了下南,郎擎天见他年纪轻,起初根本不待见,让他在客厅里等了两个小时。张泽没急,反而跟门口的卫兵聊起天,说日军在华北烧杀抢掠的事,卫兵们听得直咬牙。后来郎擎天见他,开口就问:“你就不怕我把你交给日本人?”张泽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上面印着日军残害百姓的照片:“司令,您看这些,咱们都是中国人,怎么能帮外人害自己人?”两人聊了整整一夜,从家国聊到百姓,郎擎天终于松了口:“我再想想。”
可第二天,驻扎在博罗、惠阳的国军独九旅突然进攻下南,炮弹落在伪军营地附近,郎擎天气得拍桌子,指着张泽说:“你们这是耍我!”张泽急了,冒着炮火跑到前线,拦住独九旅的士兵:“别打了,郎司令愿意弃暗投明!”他又跑回伪军营地,跟郎擎天解释,“这是误会,我马上跟香主任联系,保证不再有炮弹过来。”那天,他在两军阵前跑了三趟,衣服被炮弹碎片划破,胳膊也擦破了皮。最终,郎擎天被他的诚意打动,乔装成商人,跟着他去见香翰屏,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月后,郎擎天带着一千多名官兵弃暗投明,成了抗日队伍的一员。
1940年,香翰屏觉得张泽是个好苗子,保送他去了黄埔军校,成了第十八期学员。在军校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训练,射击、刺杀、战术样样都练,毕业时还得了“优秀学员”的称号。1942年4月,他被调到陆军独立二十旅第一团第一营第二连当排长,负责防守揭阳大脊岭的184高地——那是汕头、潮阳的接壤处,地势险要,是日军必争之地。上级把他的第二排扩编成加强排,一共五十五个人,还配了个重机枪班,张泽摸着重机枪的枪管,心里满是底气:“有这玩意儿,鬼子想上来,得先问问我!”
可没想到,危险来得这么快。1942年7月4日晚,营部突然派人来,说要调重机枪班和电话机回营部,说是要袭击梅花村的日军。张泽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服从命令,看着重机枪班的战士扛着机枪离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枪声突然响起——一百多名日军朝184高地冲来,黑压压的一片,手里的刺刀在晨光下闪着冷光。“扔手榴弹!”张泽大喊,战士们立刻拉开引线往山下扔,爆炸声此起彼伏,日军被炸得连滚带爬,暂时退了回去。
没过多久,一个从营部逃出来的战士跑上山,浑身是血:“排长,不好了!陈营长走私鸦片被发现,他怕被处置,勾结鬼子投敌了!”张泽脑子“嗡”的一声,难怪营部要调走重机枪和电话机,原来是早有预谋!他握紧拳头,对剩下的战士说:“兄弟们,阵地不能丢,咱们就算死,也要死在高地上!”战士们齐声喊“是”,声音震得山上的树叶都在晃。
接下来的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日军一波又一波地冲锋,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战壕里,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张泽把轻机枪架在战壕边,哪里有鬼子冲上来,他就往哪里打。他带着一名叫小李的弹药兵,在阵地上游弋,小李总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往机枪里装子弹:“排长,你放心,有我在,子弹管够!”可突然“轰”的一声,一颗手榴弹落在他们身边,张泽只觉得眼前一黑,等他反应过来,小李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满是血,手里还攥着半盒子弹。
没等他伤心,一小队日军从后面摸上来,五个人端着刺刀,悄无声息地靠近。张泽赶紧调转轻机枪,“哒哒哒”一阵扫射,五个鬼子全倒在了战壕里。可他刚松口气,日军的炮弹又打了过来,阵地被炸得坑坑洼洼,泥土溅得他满脸都是。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一颗烟雾弹突然落在阵地上,白色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战士们闻到味道就开始咳嗽,有的甚至喘不过气。张泽心里一紧:“是毒气弹!快,往衣服毛巾上撒尿,捂住口鼻!”可战士们打了一天仗,早就没了尿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毒气钻进喉咙。张泽咬着牙,勉强撒了点尿,把毛巾浸湿捂住口鼻,可还是觉得头晕目眩,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乏力地醒来,迷迷糊糊中,看到几个日军在战壕里走动,手里的刺刀正往倒在地上的战士身上捅——有的战士已经没了气,却还是被捅了好几刀,鲜血顺着战壕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泥土。日军越来越近,张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悄悄摸向身边的轻机枪,使出全身力气端起来,对准最前面的三个鬼子扣动扳机,“哒哒哒”几声,三个鬼子应声倒地。
剩下的两个鬼子愣了一下,马上端着刺刀冲过来。可就在这时,机枪“咔哒”一声,没子弹了!张泽心里一沉,第一个鬼子已经冲到他面前,刺刀直接刺向他的胸口。他来不及躲,被刺中后踉跄着倒下,又猛地翻身站起来,鬼子的第二刀又刺了过来,他赶紧用手抓住刺刀,两人开始推拉。张泽忍着剧痛,抬起脚往鬼子的裆部踢去,鬼子惨叫一声,两人一起倒在战壕里。
就在张泽翻身想站起来时,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刺进了他的后背。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两个鬼子围着他一阵乱刺,他能感觉到鲜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意识越来越模糊。“完了,这次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他想着,忽然感觉有人在解他手腕上的手表——那是母亲送他的成年礼,还有腰间的驳壳枪。没等他反抗,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深夜,他在剧痛中醒来,胸口和后背的伤口像火烧一样疼。忽然,一束手电光在阵地上晃动,他赶紧闭上眼睛装死——是日军!两名日军距离他不过三米远,手里端着枪,一步步朝他走来。张泽的心跳得飞快,手指紧紧攥着地上的泥土。日军走到他身边,用脚在他腿上踢了两下,见他没动静,嘴里嘟囔着什么,转身走了。
等日军走远,张泽才敢睁开眼睛,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每呼吸一口都疼得钻心。他抓起身边的一把青草,塞进嘴里嚼着,虽然又苦又涩,却能稍微缓解口渴。他慢慢从战壕里爬出来,每爬一步,伤口就撕裂般地疼,喘得像拉风箱。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山下有一条小涧,溪水潺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过去,趴在溪边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溪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他忽然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子里,身上盖着干净的被子。一个护士见他醒了,高兴地喊:“张排长醒了!张排长醒了!”后来他才知道,是山下的村民发现了他,把他救回了家。简单消毒后,他被转送到旅部在汤坑的野战医院。动手术那天,没有麻醉药,医生拿着剪刀,一点点剪掉他肠子周围的坏死脂肪,再把肠子复位。张泽咬着毛巾,疼得浑身发抖,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他怕自己一喊,就再也撑不住了。
手术后,医生告诉他,他身上有大小十八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腹部那一刀,差点就伤到了内脏;胸部三刀,左腋下一刀,两手掌因为抓刺刀,血肉模糊;右小腿还有一块十平方厘米的烧伤,是被炮弹碎片烫的。在医院养伤期间,旅长亲自来看他,手里拿着战区颁发的嘉奖令,念到“张泽同志奋勇杀敌,坚守阵地,特授予二等功”时,张泽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为牺牲的战友掉的,也是为守住阵地掉的。旅长还带来了香翰屏的慰问信,信里写着:“你是黄埔的骄傲,也是抗日的英雄。”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张泽正在惠州养伤,他拄着拐杖走到街上,看着百姓们敲锣打鼓庆祝,忍不住哭了——打了这么多年,终于赢了!后来他听说,那个投敌的汉奸陈光辉,想坐快艇逃离广州,结果在珠江口触到了鱼雷,被炸得粉身碎骨,也算是罪有应得。
新中国成立后,张泽从深圳回到了惠州家乡,先是在市第一小学当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后来又去了桥西搬运站做工,不管做什么,他都踏踏实实。1982年,广东新会一家制衣厂请他去做管理,他把在部队里的严谨作风带了过去,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好。1992年退休后,他开始培养兴趣,书法、钢琴、篆刻样样都学,书房里挂着他写的“还我河山”,笔力遒劲,看得出来,他从未忘记当年的岁月。
2022年,志愿者再去看张泽老兵时,他已经一百零四岁了,还能自己拄着拐杖散步,偶尔还会弹弹钢琴。他拉着年轻人的手说:“当年跟我一起守阵地的弟兄们,都没看到今天的好日子,我得替他们好好活着,看着咱们国家越来越好。”
是啊,那些牺牲在阵地上的战士,那些为了国家浴血奋战的英雄,他们用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我们能做的,就是永远记住他们的故事,永远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