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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一百章 泗洪朱岗,湘西龙潭

第一百章 泗洪朱岗,湘西龙潭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17 07:51:49      字数:8782

  (一)
  
  1999年底的泗洪,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地上的冻土踩上去硬邦邦的,像是还凝着六十多年前的硝烟味。我裹紧了棉袄,跟着孙存余老连长的儿子孙建国,一步步走到朱家岗曹圩的旧址前。他手里捧着个磨得发亮的蓝布包,里面是老连长留下的牛皮日记本,纸页都泛着黄,边角卷得厉害。“李叔,我爹在世时总说,朱家岗的雪是红的,埋着他最好的兄弟。”他蹲下身,用手拂去一块断墙残垣上的枯草,声音里带着颤,“那天的事,他写了整整三页,夜里睡不着就翻出来看,眼泪总把字洇花。”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断墙的砖缝里还能看见些许焦黑的痕迹,想来是当年炮弹炸过的印记。六十多年前,27岁的孙存余老连长,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带着二连的弟兄们跟鬼子拼命。我比老连长参军晚几年,可也知道1942年的冬天有多难熬——零下十几度的天,棉鞋冻得能当砖头用,战士们揣在怀里的窝头,拿出来硬得能硌掉牙。更别说二连刚打完青阳南小街战斗,全连从一百多人打到只剩60来个,个个身上带伤,棉衣上还沾着前一场战斗的血渍。孙建国翻着日记本,指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念给我听:“12月9日夜,宿朱家岗。摸了摸明宽的手,冻得像冰,给他塞了个烤红薯,这小子还笑,说等打赢了,要回家给娘种一亩红薯地。”
  谁也没料到,这竟是很多人最后的念想。12月10日凌晨5点半,天还黑着,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突然一阵枪炮声“轰隆”炸响,把宿营的战士们从睡梦中惊醒。孙建国说,他爹后来跟他讲,那声音像“滚雷似的”,从曹圩北面、孙岗方向一起涌过来——1500多日寇加伪军,趁着夜色摸了过来,把朱家岗围得像铁桶。二连的战士们连鞋带都没系紧,就抄起枪往阵地冲。最先接火的是曹圩北面的交通沟,孙连长带着战士们趴在沟里,冻土硌得膝盖生疼,可没人敢动——沟外就是密密麻麻的鬼子,钢盔在微光下泛着冷光,嗷嗷的叫声听得人牙根发紧。
  “第一轮冲击,鬼子上来就是百十来号人,端着刺刀往前冲。”孙建国的手指在日记本上划过,“我爹写,程明宽趴在他左边,枪打得又快又准,一枪一个,嘴里还喊‘让你再欺负老百姓’。娄芝信举着机枪扫,枪管都打红了,换弹匣时被弹片蹭了胳膊,血顺着袖子流,他都没顾上擦。”就这么打了一个小时,鬼子退了两次,交通沟前躺下了几十具尸体,二连的战士们也累得喘粗气,棉衣被汗水浸透,又冻成了冰壳。直到6点半,团长罗应怀派人来换防,让五连一排接替二连守交通沟西端,孙连长才带着弟兄们撤到西小庄——可谁也没敢松口气,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上午10点多,坏消息传了过来:罗团长在前线指挥时,右腿被敌弹击穿,棉裤瞬间被血浸透,连里面的单裤、夹裤都染成了红的。战士们急得不行,扯下身上仅有的毛毯,小心翼翼地把团长抬到曹圩的地瓜窖里。那地窖又潮又冷,地上铺着些干草,团长却顾不上疼,躺在门板上,让通信员赶紧把电话线拉进来。孙建国翻到日记里夹着的一张照片,是后来战友们拍的地窖旧址,“我爹说,他去地窖领命时,看见血顺着团长的裤脚流到门板上,又滴到干草上,团长却攥着话筒,声音一点都不颤,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二连伤亡怎么样’。”
  就是在那昏暗的地窖里,孙连长接了这辈子最沉重的命令。罗团长抓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恳切:“存余,交通沟东端快顶不住了,你带二连上去,一定要守住!”孙连长当时就站直了身子,右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请团长放心,人在阵地在!我孙存余只要还有一口气,鬼子就休想在我面前前进一步!”他后来在日记里写,说这话时,心里想的全是二连的弟兄——明宽、芝信、米炳开,还有那些刚参军没多久的小鬼,他不能让兄弟们的血白流。
  赶到东端阵地时,情况比想象中更糟。五连的战友们已经打了半天,阵地前堆着不少尸体,战士们也伤亡惨重。孙连长没多说废话,立刻把带来的加强班分成两组,一组跟着程明宽守左翼,一组跟着娄芝信守右翼,自己则带着米炳开在中间策应。“我爹说,明宽是特等射手,枪子儿像长了眼。”孙建国笑着说,眼里却含着泪,“那天明宽趴在沟沿上,瞄准、射击,动作快得很,不到半小时就撂倒了六个鬼子。米炳开也不含糊,端着步枪打,还跟我爹开玩笑,说‘连长,等打完了,我教你打鸟’。”可鬼子也不是吃素的,见正面冲不上去,就挑了三个特等射手,偷偷占领了离交通沟八十米远的独立房顶——那房子没塌,只剩下个框架,鬼子趴在房梁上,居高临下往沟里打冷枪。
  没一会儿,二连就有六个战士中了冷枪,倒在沟里不动了。孙连长当时就红了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爬过去,从娄芝信手里接过那把三八式步枪——那是娄芝信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枪身擦得锃亮。孙连长趴在沟沿上,眯起眼睛,盯着房顶的鬼子。风刮得沟边的草沙沙响,他却像定住了似的,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砰!”一声枪响,房顶上的鬼子应声滚了下来,摔在地上没了动静。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一个鬼子爬了上去,孙连长迅速调整瞄准,“砰”的又是一枪,那鬼子也栽了下去。第三个鬼子刚探出头,孙连长的枪又响了——三发三中,三个鬼子射手全被解决了。沟里的战士们都欢呼起来,娄芝信拍着孙连长的肩膀,大声喊:“连长,好枪法!”
  可欢呼还没停,鬼子的强攻就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军曹,挑着一面膏药旗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挥舞着手枪的小队长,二十多个鬼子端着刺刀,哇哇叫着冲了过来。孙连长摸了摸枪膛,心里一沉——只剩最后一发子弹了。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战友,大家都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怯意。“把手榴弹盖子全部打开,准备大刀!”孙连长扯着嗓子喊,“听见我枪声一响,就杀出去!”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咔嗒”一声,手榴弹的拉环全被拉开,大家把刀拔出来,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鬼子越来越近,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炮弹片不时落在身边,炸起的冻土溅到脸上。孙连长盯着最前面的小队长,手指扣着扳机——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砰!”枪响了,那小队长应声扑倒在地,手里的手枪掉在地上。“冲啊!”孙连长喊了一声,率先跳出土沟,举着大刀冲了上去。战士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大刀劈在鬼子的钢盔上,发出“哐当”的巨响,鬼子的惨叫声、刀枪碰撞声混在一起。孙建国说,他爹后来总说,那天杀红了眼,只知道挥刀,胳膊被鬼子的刺刀划了个大口子,血顺着刀把流,他都没感觉疼。等硝烟散了,二十多个鬼子全倒在地上,二连的战士们也个个浑身是血,程明宽的胳膊被砍伤了,娄芝信的脸被弹片蹭破了皮,可没人喊疼,都靠在沟边喘粗气。
  
  从中午12点15分开始,鬼子像是疯了一样,往交通沟里发射了几百发炮弹。炮弹炸得沟沿的土不断往下掉,战士们只能趴在沟里,用枪托挡住头。孙连长带着加强班,依托路沟里的横垛,跟鬼子拼了三个多小时。“我爹写,那时候饿得不行,就抓把雪塞嘴里,渴了也喝雪水。”孙建国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下午3点多,他喊人换防,才发现身边只剩娄芝信和米炳开两个人了——其他弟兄,都倒在沟里,再也没起来。”娄芝信头上缠着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来,流到脸上,可他还是扶着沟沿,大声喊:“连长,我再冲一次!”他伸手要枪,孙连长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枪膛空了,跟你的一样。”娄芝信咬了咬牙,“唰”地从背后抽出大刀,踩着沟里的尸体就往上爬——可刚爬到沟崖,一颗子弹就击中了他的胸口,他晃了晃,倒了下来,手里的大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
  孙连长扑过去,抱着娄芝信的尸体,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米炳开,米炳开也红了眼,攥着刀说:“连长,我跟你一起守!”就在这时,通信员小李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他的腿被打断了,只能用手撑着地面爬,裤子上全是血。“连长……我……我去给团部报信……”小李说完,又朝着团部的方向爬去。没过多久,团长派来的增援就到了:五连三排长王学如带着九班长陈明宪和一名战士,揣着两排子弹、两枚手榴弹,冒着枪林弹雨跑了过来。可阵地实在太危险了,刚加入战斗没多久,米炳开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当场牺牲;王学如和陈明宪也先后倒在鬼子的枪口下。最后,整个交通沟东端,就只剩孙连长一个人了。
  天快黑的时候,寒风更紧了,刮得人睁不开眼。孙连长靠在沟壁上,身上也负了伤,左臂和右腿都在流血,他把大刀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鬼子还在往上涌,钢盔的反光在暮色中越来越近。“我爹说,那时候他想,就算死,也要拉几个鬼子垫背。”孙建国抹了把眼泪,“他握着刀,心里想着二连的弟兄们,想着团长的嘱托,等着最后一刻。”可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敌后传来一阵响亮的冲锋号——“嘀嘀嗒嗒”的声音,在战场上格外清晰。孙连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增援!是韦国清旅长带着骑兵来了!
  鬼子一下子慌了神,前面攻不上去,后面又被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只能丢下近400具尸体,狼狈地往回撤。孙连长看着鬼子逃窜的背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沟里。等战友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昏了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大刀,刀上的血都冻成了冰。后来他才知道,二连60多个弟兄,除了他,全殉国了——程明宽、娄芝信、米炳开、王学如、陈明宪,还有那些他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战士,都永远留在了朱家岗。
  
  孙建国把日记本合上,放进蓝布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束白菊,放在断墙前。“我爹后来总说,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二连的弟兄们。”他说,“抗战胜利后,他打解放战争,冲在最前面,说要替弟兄们多杀几个敌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在总后勤部工作,从不搞特殊,说不能辜负弟兄们的牺牲;离休后,他写了很多回忆战友的文章,每篇开头都写‘40年来,我时刻怀念着他们’。”
  1985年3月,孙存余老连长走了,享年70岁。临终前,他拉着子女的手,反复叮嘱:“把我葬在朱家岗,我要跟二连的弟兄们在一起,陪着他们。”
  我和孙建国站在老连长的墓前,看着墓碑上“孙存余”三个字,心里满是敬意。寒风还在吹,可我却觉得不冷了——那些牺牲的战士,那些“人在阵地在”的誓言,从来都没有消失,它们像一颗颗种子,埋在朱家岗的土地里,长成了参天大树,守护着这片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土地。
  
  (二)
  
  2002年底的郴州,冷雨裹着湿冷空气往骨头缝里钻。我撑着伞,在老城区的青石板路上绕了三圈,才找到张军说的那座挂着红灯笼的木楼。张军迎着我,他给我看一本封皮磨白的相册,里面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士兵穿着灰布军装,胸前别着枚铜质勋章,双手紧握着一挺重机枪,眼神亮得像淬了火。“李明,你可算来了。”张军抬头,把相册往我面前推了推,“这就是程铁木,当年在七十四军五十一师,龙潭那仗,他一个人端了鬼子哨所,腿上淌着血还跟我开玩笑,说这下能给家里省块裹脚布了。”
  我凑过去细看照片,程铁木站在一群士兵中间,军帽檐压得低,嘴角却翘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张军往火塘里添了根松枝,火光跳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程铁木是湖南宜章县黄沙坪乡较场平村人,家里种了三亩水田。1939年鬼子占了他老家的祠堂,他爹拿着锄头跟鬼子拼命,被刺刀挑了。他连夜跑了二十里地参军,报名时跟招兵的长官说,‘我不要军饷,只要能杀鬼子’。”老人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他力气大,能扛着重机枪跑半里地,枪法又准,没多久就被分到了五十一师一五一团三营重机枪连,成了连里的‘顶梁柱’。”
  
  1945年4月,湘西会战已经打了近十天,程铁木跟着部队刚在龙潭镇外的山头上布好防,背包还没来得及解开,传令兵就骑着马飞奔而来,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王耀武司令长官的急令!”传令兵翻身下马,展开信纸大声念,“日军避开正面防线,抄小路进龙潭地界!命五十一师速回师龙潭,死守阵地!”张军老人拍着大腿,模仿着当时的情景:“程铁木当时就把背包往地上一扔,抓起重机枪的三角架就往回跑,嘴里喊着‘龙潭不能丢!丢了龙潭,鬼子就能直取芷江,咱们的爹娘老婆孩子都要遭殃!’”全连战士顾不上吃午饭,揣着冷饭团就往回赶。草鞋踩在泥路上,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裤脚,不少人的脚磨出了血泡,却没人停下脚步。程铁木背着重机枪,还帮伤员扛着步枪,夜里行军时,他就用树枝捆成火把,照亮前面的路,火光照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
  天快亮时,部队终于赶回龙潭,刚抢占了路旁一座海拔不足两百米的小山头,程铁木就和战友们拿起锄头、铁锹修筑工事。泥土混合着碎石,砸在钢盔上“砰砰”响,他的手掌磨出了血泡,却只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继续挖。“那会儿谁也不敢歇,都知道鬼子离得近。”张军说,“没过半个钟头,东北方向就传来‘轰隆’的炮弹声,王贵昌团长拿着望远镜看了会儿,脸色铁青地喊:‘一五三团跟鬼子接上火了!弟兄们加快速度,工事修得牢,才能多杀几个鬼子!’”程铁木蹲在战壕里,把重机枪架在临时搭起的土垛上,手指扣在扳机上,手心全是汗。他望着山下的小路,心里默念着爹的名字:“爹,儿子今天就替你杀鬼子,让你在天上也能安心。”
  中午刚啃完半个冷饭团,阵地上就响起了“啪、啪”的清脆枪声——鬼子的先头部队跟哨兵交上了火。没一会儿,远处的土路上就出现了黑压压的鬼子,大约有一个中队的兵力,迫击炮“咻咻”地朝阵地飞来。程铁木亲眼看见,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的战壕里,两个战友瞬间就没了踪影,泥土和碎石溅了他一身。“鬼子这是要拼命了!”张排长喊着,端起轻机枪就朝山下扫。程铁木也不含糊,重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子弹像雨点似的往鬼子堆里落,前面的鬼子倒了,后面的却像疯了似的继续往上冲,阵地上到处是枪声、喊杀声,还有鬼子临死前的惨叫声。
  打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个机枪射手就相继中弹牺牲,机枪声停了下来。张排长刚要冲过去接替,刘排副已经扑到了重机枪旁,双手握住滚烫的枪管,继续向鬼子扫射。程铁木趴在战壕里,用步枪瞄准鬼子的军官,“砰”的一声,一个戴着大盖帽的鬼子应声倒地。可就在这时,阵地前沿突然传来骚动——两个士兵扔下枪,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嘴里喊着:“鬼子太多了,打不过了!”姚营长见状,立刻拔出腰间的手枪,快步追上去,对着那两个士兵的后背“砰砰”开了两枪。两人晃了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鲜血很快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姚营长长呼了口气,转身对着全营战士,声音像炸雷似的:“这两个怕死鬼!不打鬼子想当亡国奴,丢的是中国人的脸!谁再敢后退一步,他们就是榜样!”说完,他端起身边的步枪,瞄准冲上来的鬼子,扣动了扳机。程铁木后来跟张军说,当时他心里又怕又敬,怕的是战场的残酷,敬的是姚营长的决绝。他攥紧了手里的枪,心里想:“就算死,也要拉个鬼子垫背,不能让爹娘白养我一场。”全营战士在姚营长的鼓舞下,士气大振,轻重机枪一起开火,死死挡住了鬼子的进攻。
  就在这危急关头,王贵昌团长冒着枪林弹雨,猫着腰跑到了阵地前沿。他看着不断逼近的鬼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对姚营长说:“再这么硬拼下去,咱们的人就快打光了!让团炮兵开火,把鬼子的进攻路线炸了!”姚营长立刻让人去传令,没过多久,己方的炮弹就“轰隆轰隆”地落在鬼子中间,炸得鬼子人仰马翻,尸体和武器散了一地。剩下的鬼子见势不妙,只好拖着尸体,狼狈地退了回去。程铁木瘫坐在战壕里,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弹片划了个口子,血顺着袖子流到了手上,他随手扯了块布条缠上,又开始检查重机枪的零件,生怕下一场战斗时掉链子。
  到了晚上,部队重新调整部署:七连作为预备队,驻守在山头后方;九连负责守住山头主峰;八连在山脚下设立警戒哨;重机枪连则分成两组,分别配属给八连和九连,加强火力。王金山连长特意把程铁木叫到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铁木,你经验丰富,晚上多派几个观察哨,眼睛睁大点,耳朵竖起来,别让鬼子趁夜偷袭。”程铁木立刻点头,挑选了四个枪法准、警惕性高的战士,两人一组,分别守在阵地的东西两侧。他自己则趴在东侧的战壕里,手里握着步枪,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山下,连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后半夜,远处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程铁木立刻屏住呼吸,借着月光仔细观察——十几个鬼子猫着腰,手里端着枪,正悄悄往阵地摸来。“鬼子来偷袭了!”他压低声音喊,随即扣动了扳机,一个鬼子应声倒地。其他观察哨的战士也立刻开火,子弹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火光,剩下的鬼子见偷袭败露,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回去。程铁木松了口气,摸出怀里的冷饭团咬了一口,饭团已经硬得硌牙,可他却觉得格外香——又打退了鬼子一次进攻,又离胜利近了一步。
  
  第二天白天,程铁木奉命去侦察地形和鬼子的布防情况。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背着个竹筐,假装去山上砍柴,悄悄绕到鬼子阵地附近。在山下的岔路口,他发现鬼子设了个哨所,两个鬼子哨兵背着枪,来回踱步,手里还拿着望远镜,警惕地盯着四周。“这哨所不除,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鬼子眼皮底下,太危险了!”程铁木心里盘算着,悄悄退了回去。他找到村里的老乡王大爷,问清了通往哨所的小路——那条路藏在树林里,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接着,他偷偷扛了挺轻机枪,把子弹压得满满当当,又揣了两颗手榴弹,趁连长、排长不注意,猫着腰溜出了驻地。
  树林里的树枝刮得衣服“哗啦”响,程铁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透。快到哨所时,他趴在地上,一点点匍匐前进,泥土和落叶沾了满脸。离哨所还有十几米远时,他猛地站起来,端起轻机枪就朝里面扫去,“哒哒哒”的枪声打破了寂静。两个鬼子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枪滑到了一边。可枪声也惊动了附近的鬼子,很快就有大批日军朝哨所围来,子弹在他身边“嗖嗖”飞过,打在树干上,溅起一片片木屑。程铁木不敢恋战,扛着机枪就往回跑,途中被树枝绊倒,腿上划了道深口子,血把裤腿都染红了,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赶紧回到驻地。
  等跑回阵地时,战友们都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帮他包扎伤口。程铁木咧嘴一笑,举起轻机枪说:“鬼子的哨所被我端了!以后他们想盯着咱们,没那么容易了!”王金山连长又气又喜,骂了句“你这小子,下次再敢擅自行动,我饶不了你!”可眼里的赞许却藏不住——程铁木这一举动,不仅拔掉了鬼子的“钉子”,还大大鼓舞了全连的士气。
  第三天一早,团部传来命令:消灭对面山上的鬼子,夺取山头,减轻阵地的压力。程铁木和战友们早早做好了准备,轻重机枪、迫击炮都架在了阵地前沿。随着一声令下,己方的炮兵开始猛烈炮击,炮弹像雨点似的落在对面山上,烟尘弥漫,连山头的轮廓都看不清了。炮声一停,九连留守阵地,七连和八连在姚营长的带领下,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向山头发起了冲锋。战士们举着步枪,喊着“冲啊!杀鬼子!”的口号,往山上冲。可鬼子凭借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往下打,子弹像泼水似的,两次冲锋都被打了回来,不少战友倒在了冲锋的路上,鲜血染红了山坡上的野草。
  下午,天刚放晴,师里的对空联络台就传来了好消息:盟军飞机要来支援了!没过多久,几架P-51战斗机就呼啸着从云层里钻出来,在鬼子阵地上空盘旋。接着,炸弹像冰雹似的投了下来,“轰隆”的爆炸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山上的古树被连根拔起,碎石和泥土四处飞溅。飞机上的机关枪也对着鬼子阵地疯狂扫射,鬼子的惨叫声从山上传来,听得人心里解气。程铁木抬头看着飞机,激动得挥舞着帽子:“鬼子也有今天!咱们的飞机来了!”
  飞机飞走后,姚营长立刻下令:“总攻开始!拿下山头,为牺牲的弟兄报仇!”程铁木抱着重机枪,跟着战友们一起冲了上去。这次没了飞机的威胁,加上之前的炮击,鬼子的抵抗弱了不少。他一边往前冲,一边朝鬼子的战壕里扫射,子弹打在鬼子的钢盔上,发出“哐当”的巨响。一个鬼子举着刺刀朝他扑来,程铁木侧身躲开,端起枪托狠狠砸在鬼子的头上,鬼子当场倒在地上。终于,在下午四点多,他们冲上了山头,把青天白日旗插在了山顶的大树上,战士们围着旗帜欢呼,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鬼子开始撤退,湘西会战的反攻阶段正式打响。程铁木跟着全团在王贵昌团长的率领下,追着鬼子打,像饿狼似的咬住不放。在离龙潭七八里路的地方,他们把大约一个大队的鬼子围在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里。中美飞机很快就发现了这股鬼子,立刻投下了凝固汽油弹。火焰瞬间在森林里蔓延开来,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树木,发出“噼啪”的声响。不少鬼子身上着了火,从树林里跑出来,又被地面的士兵打死,尸体很快堆成了小山。程铁木端着机枪,对着森林里的鬼子猛扫,子弹打在树干上,溅起的木屑落在他的脸上,他却毫不在意——他要为爹报仇,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一部分鬼子突破森林的包围,却遭到了二营的狙击,只好钻进附近的竹林里。程铁木和战友们立刻跟二营汇合,把竹林团团围住。迫击炮朝着竹林里轰击,“轰隆”的爆炸声不断,重机枪则封锁了所有通往外面的小道,只要有鬼子敢露面,就立刻被打成筛子。鬼子几次想冲出竹林,可每次都被打了回去,只能缩在里面,偶尔放几枪,却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第二天黎明,总攻开始了。程铁木和战友们分成三组,分别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发起进攻,枪炮声此起彼伏,竹林里的竹子被打得东倒西歪,竹叶落了一地。接着,各连队开始搜索合围,战士们端着枪,小心翼翼地在竹林里穿行,把躲在竹子后面的鬼子一个个揪了出来。大部分鬼子负隅顽抗,被当场打死;剩下的残敌见大势已去,只好放下武器,举手投降。这次战斗,一共俘获了近40名日军,还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程铁木看着被俘的鬼子,心里既解气又沉重——解气的是终于打跑了鬼子,沉重的是那些牺牲的战友,再也看不到胜利的这一天了。
  到了5月底,日军被迫全部退出湘西雪峰山地区,朝着邵阳方向逃去。湘西会战,最终以日军的彻底失败告终。
  
  张军合上相册,拿起火塘边的搪瓷杯喝了口茶,声音有些沙哑:“龙潭战后,程铁木立了二等功,师长亲自给他颁了勋章。解放战争时,他看透了国民党的腐败,带着重机枪连投奔了解放军。1952年从南京军事学院复员回乡后,他在村里当小学老师,教孩子们认字,也讲抗战的故事。”
  去世后,按他的遗愿,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龙潭的山上,跟当年一起战斗的战友们待在了一起。
  火塘里的柴火渐渐弱了下去,屋子里的温度也降了些。我望着窗外的雨,心里满是感慨——不管是国民党军还是八路军新四军,那些在抗战中浴血奋战的战士,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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