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竹苗与新约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09-17 13:37:02 字数:3648
惊蛰过后,扁担山像是被大自然轻柔唤醒的梦境。清晨,山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宛如一层薄纱,给这片土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晨露如同晶莹的珍珠,凝在竹苗尖上,在初升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就在这时,小勇手持竹壶,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育苗地间,那晨露便顺势落入竹壶之中。
按照布依族传承千年的老规矩,这沾着山气的晨露,必须顺着竹纹浇下,竹子才肯茁壮成长。小勇虔诚地遵循着祖辈的教导,他缓缓蹲下身子,那育苗地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混合着竹子独有的清香。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竹身的嫩青,仿佛在与这些充满生机的生命低语。去年移栽的新竹,如今已蹿到一人多高,竹梢的黄芽尖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恰似在跟他点头示意,仿佛在回应他无声的期许。
“快长,等坝子村的人来,得让他们瞧瞧咱扁担山的竹有多结实。”小勇对着竹苗低语。阿爷那充满智慧与温暖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竹有灵性,你待它好,它就护你。”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从古老的岁月深处传来,承载着一代又一代布依人的深情与期望。
没等竹苗再蹿半指,那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就飘来蜡染布的蓝影。李支书迈着稳健的步伐,领着五个坝子村的年轻人,正朝着这边走来。他们每人都背着个竹篮,篮上“学艺”二字绣得鲜亮夺目,布角还沾着腊肉的油光,那浓郁的肉香仿佛在诉说着出发前的热闹与期待。
“小勇!来学编竹器咯!”李支书的嗓门洪亮,如同山间的洪钟,在山谷间回荡。阿力从人群里探出头,眼神中透着好奇与兴奋,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小竹刀——那是出发前李支书亲手交给他的“学艺刀”,木柄上精心刻着个小竹节,仿佛在传递着某种使命。“学好了,回去教村里人种竹编器。”李支书的话语,坚定而有力,如同给他们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小勇热情地把众人往晒谷场的竹棚引去。那竹棚的棚顶,护篾竹的枝条搭得极为紧密,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能够遮风挡雨,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学艺天地。棚柱上,夜郎传艺纹刻得深邃而古朴,那是阿爷照着太爷爷的图样,一凿一斧精心雕琢而成,每一道纹路都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传承。
顺山竹和护江竹分两堆码放得整整齐齐,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细砂纸按人数摆成一排,散发着淡淡的磨料气息,连修边用的竹刨子都被擦拭得发亮,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过去无数次的使用与磨砺。王阿爷和王建军早就在棚里等候,阿爷手里紧紧攥着老竹刀,刀身古“篾”字被岁月磨得发亮,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技艺传承的见证。见人到齐,他缓缓举起根老楠竹,声音虽苍老却充满力量:“编竹器先学劈篾,得顺着竹纹走,力道匀了,竹才肯听话。”
话音刚落,竹刀“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切入竹身。阿爷手腕轻沉,那娴熟的动作仿佛经过了千万次的锤炼。一根匀净的竹篾瞬间落了地,清新的竹香瞬间弥漫开来,那是大自然赋予的独特芬芳,让人心旷神怡。“还得修边,”阿爷用刀背轻轻刮掉毛刺,动作轻柔而专注,“不然扎手,也是糟蹋了好竹。”
年轻人立刻围了上来,阿力第一个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他紧紧攥着竹刀,手却微微发颤,看得出内心既紧张又兴奋。竹篾在他的手下,劈得又粗又歪,还断了两次。“别急,”小勇赶忙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如同握住一只受惊的小鸟,耐心地调准刀的角度,“就像护江时顺着水走,不能硬来。”阿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再次尝试。第五次,终于劈出了一条直溜的竹篾,他兴奋地举着,大喊:“成了!我劈成了!”那声音充满了喜悦与自豪,竹棚里的笑声顿时响起,撞在竹柱上,嗡嗡作响,仿佛整个竹棚都被这欢乐的氛围点燃。
接下来的半个月,竹棚里天天热闹非凡。王阿爷不知疲倦地教大家劈篾,每当有人劈歪了,他就会用老竹刀在竹篾上划道印,温和地说:“看,这是竹纹的路,得跟着它走。”王建军则专注地教编篮底,他用夜郎井字编法,编得极为密实,自信地说:“这样装十斤粮都不变形。”小勇教编万字纹,编到蛙眼时特意留个小凹,笑着解释:“聚灵气的,编完看着就活泛。”阿花婶和女人们常常带着热气腾腾的红薯来,那红薯的香气弥漫在竹棚里,让人倍感温暖。阿妹则细心地捡竹篾毛刺,还把自己亲手编的竹蚂蚱送给每个人,甜甜地说:“吉祥虫,能护竹。”
学完编竹器,小勇带着年轻人来到江边护江。江水悠悠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他认真地教他们认鱼:“这是护江鱼,绝不能捕;那片是鱼窝,得绕着走。”两村人齐心协力,一起在江边立起竹牌,竹牌上刻着“护江护鱼,守山守心”,牌顶嵌着夜郎铜符——阿爷说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只要铜符在,护江的规矩就不能破。每天清晨,他们都提着竹篮去投玉米,给鱼窝喂食。小勇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竹篮里的玉米,反复叮嘱:“每次只能投半斤,多了沉底烂,会污染水。”
这天清晨,阿力却多装了半篮玉米,当他往鱼窝倒时,被小勇一把拦住。“你咋多投了?”小勇的手紧紧按在竹篮沿,眉头皱起来,眼神中透着焦急与担忧。阿力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被阻拦,他把竹篮往地上一放,理直气壮地说:“就这么点玉米,鱼哪够吃?多投点,鱼长得快,江里的生态不就好得更快吗?”他说着,指了指鱼窝,“你看,这鱼都没怎么长,肯定是没吃饱。”
小勇急了,不假思索地捡起竹篮里的玉米往回倒:“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护江的!多投玉米,水会被污染,到时候鱼死了,江也毁了!”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这是阿爷教他的护江规矩,他从不敢破,那是对自然的敬畏,对祖辈传承的坚守。
“你们这是墨守成规!”阿力的脸涨得通红,情绪激动起来,伸手夺过竹篮,“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外面的环保方法比你们这老一套管用多了!我表哥在镇上做环保,说要主动改善生态,光守着老规矩不行!”他说着,又把玉米往鱼窝倒了一把,玉米粒溅起水花,惊得小鱼惊慌失措地往深处游去。
“你这是瞎搞!”小勇气得握紧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跳,“江是活的,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要是水被污染了,你赔得起吗?”
扁担山的年轻人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帮小勇:“小勇哥说得对,老规矩不能破!”“玉米多了真会烂,去年我家玉米囤漏了,水都变臭了!”坝子村的年轻人却护着阿力:“阿力说得没错,得与时俱进!”“咱们是来护江的,不是来守旧的!”两拨人挤在江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鱼窝边的水都被搅得晃荡起来。
阿力气得把竹篮往地上一摔,玉米撒了一地:“反正我说不过你们!但鱼饿肚子,我看着难受!”小勇也红了眼,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阿嬷那温和而慈祥的声音:“别急,先看看这个。”
阿嬷提着竹篮缓缓走来,脚步轻盈而稳健,篮里装着鲜嫩的水草,沾着晶莹的晨露,仿佛带着大自然的清新与生机。她蹲在鱼窝边,动作轻柔地抓起一把水草放进水里,小鱼立刻欢快地游过来,围着水草啄食,仿佛找到了最美味的食物。“用水草喂鱼,既不会污染水,鱼也爱吃。”阿嬷的声音轻,却如同洪钟般,让吵嚷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我老婆子守江几十年,以前玉米少的时候,就采水草喂鱼,江里的鱼一直长得好。”
小勇愣了愣,仿佛突然被点醒。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水草,又看了看撒在地上的玉米,脸上突然泛起红晕:“阿嬷说得对,我光想着守规矩,忘了还有更适合的法子。”阿力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捡起竹篮:“是我太莽撞了,没想着玉米会污染水。”李支书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这不就是两村一起护江的意思嘛,有分歧不怕,一起想办法就好。”
两村人立刻分头行动,扁担山的人纷纷奔向江边的草地,去采水草,那嫩绿的水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欢迎他们的到来。坝子村的人则弯下腰,仔细地把撒在地上的玉米捡起来——那是去年的陈玉米,能喂给竹苗当肥料。等他们把水草投进鱼窝,看着小鱼欢快地啄食,晨光刚好洒在江面上,金色的光辉与江水相互交融,竹牌上的“护江护鱼,守山守心”闪着耀眼的光。
阿力突然兴奋地说:“以后咱们每天一半水草一半玉米,既不污染水,鱼也能吃饱!”小勇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竹盒,里面装着夜郎铜符的碎片:“这是阿爷给的,说要是两村有共识,就把碎片嵌在竹牌上,算是新的约定。”
众人怀着庄重而喜悦的心情,一起把铜符碎片嵌进竹牌。阳光照在铜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得江面一片金红,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美好的瞬间点亮。阿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把编好的竹蚂蚱放在竹牌旁:“让吉祥虫也护着江。”小勇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明白了阿爷的话——竹有灵性,人也有灵性,两村人的心意连在一起,比任何规矩都更加管用,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一种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热爱与守护。
夕阳西下时,天边被染成了橙红色,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他们提着空竹篮,迈着轻快的步伐回村。阿嬷早煮好了姜汤,热气腾腾的姜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每人一碗,那温暖的感觉顺着喉咙流淌到心里,驱散了一天的疲惫与争执。“开春还来,”阿力喝着姜汤,笑着说,“学编竹器,一起采水草护江!”小勇点点头,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上的小鱼挂件在夕阳下泛着红,仿佛也在为这份美好的约定而欢呼。他望着远处的竹苗,风里传来竹叶的轻响,那声音仿佛在诉说:会的,都会好的,竹会长大,江会常绿,两村的情义会像清水江的水,越流越远,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