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夏汛里的同心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09-18 07:56:43 字数:3291
竹王节的铜锣声还在竹林间绕着竹梢转,雨季就裹着雷声从扁担山顶压下来了。清水江的水涨得邪乎,才入六月,江面就漫过岸边的鹅卵石,浪头拍在水车轮叶上,“哗啦”声沉得像闷雷滚过江面,连水车轴上那枚夜郎铜符都泛着慌促的浅绿光——按老辈人的说法,铜符显绿,是江神在提醒“汛要来了”。
王阿爷每天清晨都带着小勇、阿力去江边巡查,手里的“镇水竹”杖是用百年楠竹做的,竹身刻着夜郎古水纹,探进江里时,杖身的水痕一天比一天高,阿爷的眉头也一天比一天皱得紧。“这水不对劲,比去年夏汛早了半个月,怕是要漫过田埂。”他蹲在江边,手指摸着被浪打湿的芦苇根,指尖能触到泥土里的潮气,“得赶紧通知两村人,加固田埂、堆沙袋,还要把晒谷架的竹垫收了——那是两村人一起编的,泡了水,今年晒新粮就难了。
说着,阿爷从怀里掏出枚掌心大的夜郎铜符,铜符上刻着蛙形纹,放在江边的青石板上,阳光一照,铜符竟泛着淡淡的绿光。“按古俗,铜符变绿,就是汛情危急的征兆。”他把铜符递给小勇,“你带去江边,让两村人看看,也好让大家上心。”
小勇和阿力分头行动。小勇往扁担山跑,山路沾了露水,脚下有点滑,护江刀的竹鞘蹭着裤腿,“沙沙”响得急促。路过江边浅滩时,遇见了石头,孩子提着竹篮去捡贝壳,竹篮上还挂着那支旧竹哨,哨身上的蛙纹被摸得发亮。“小勇哥,是不是要闹汛了?”石头追上来,小脸上满是紧张。他去年见过春汛,知道浪头的厉害。“是,你快去村里叫大人,都去江边堆沙袋!”小勇摸了摸他的头,又往晒谷场跑——那里的竹垫还摊在架上,竹垫上织的“双村共岁”纹样,要是被雨水泡了,就得重新编,要费不少功夫。
赶到晒谷场时,王建军已经带着几个年轻人在收竹垫了。竹垫沾了潮气,沉得很,几个人抬着往仓库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粗布褂,却没人喊累。“小勇,你去江边指挥堆沙袋,这里有我们!”王建军喊道,手里的竹绳绑得更紧了——按布依族“护垫”的规矩,竹垫要裹上蜡染布,布上的“万字纹”能防潮,这样存到明年还能用。
小勇往江边跑,远远就看见两村人已经聚在了一起。扁担山的人扛着沙袋,袋子里装的是扁担山的红土,这种土遇水后更紧实;坝子村的人拿着竹筐,筐里装着细竹篾,用来绑沙袋,防止浪头把沙袋冲散。大家分工明确:老人们蹲在沙袋旁,教年轻人码沙袋,“要错缝堆,像砌竹墙一样,这样才抗浪”;女人们提着竹篮,在旁边煮姜茶、蒸玉米,竹篮上盖着蜡染布,防止雨水落进去;连孩子们都没闲着,石头带着两村的孩子,在旁边递竹绳、捡竹篾,小竹哨偶尔响一声,像是在给大家鼓劲。
“小勇,你看这沙袋墙够不够高?”李支书跑过来,手里的竹杖尖沾着泥水,身后跟着坝子村的几个老人,正手把手教年轻人用“交叉绑法”固定沙袋——这是坝子村祖辈传的抗汛法子,竹篾交叉着绑在沙袋上,能让沙袋墙更抗浪。小勇顺着竹杖指的方向看,沙袋墙已经堆到半人高,沿着江边蜿蜒,像一道绿色的屏障,挡住了上涨的江水。“再堆半尺。”他扛起一个沙袋,往墙上堆,沙袋里的红土沉甸甸的,压得肩膀有点酸,“去年春汛漫到这里,今年夏汛更急,要防着它再上来。”
坝子村的年轻人也跟着学。阿力扛起沙袋,动作有点生涩,却很认真:“小勇哥,这样堆对吗?”他问,把沙袋放在两个沙袋中间,刚好错开缝隙。“对,就这样。”小勇点点头,“你看,这样堆,浪头拍过来,就不容易冲垮。”
正午过后,阿花婶带着两村的女人来了,她们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刚煮好的玉米和姜茶。玉米还冒着热气,姜茶装在竹壶里,壶身裹着蜡染布,用来保温。“歇会儿吧,吃点东西,喝口姜茶暖身子。”阿花婶把玉米递给小勇,“石头去村里说你跑了一早上,没顾上吃东西,我特意多煮了几个。”小勇接过玉米,咬了一口,甜香混着汗水的咸味,格外踏实——这是两村人的心意,比什么都暖。
傍晚时,天突然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沙袋上,“噼啪”响得密集。江里的浪更急了,白色的浪头往沙袋墙上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大家的衣服,冷风一吹,有点刺骨,却没人后退。小勇站在沙袋墙最前面,手里握着护江刀,刀鞘上的水顺着竹纹往下流,指尖却握得很紧。他知道,这道沙袋墙护着两村的田、两村的粮,护着两村人的日子,绝不能让浪冲垮。
“大家再加把劲!浪要来了!”王阿爷的声音在雨里格外响亮,他带着几个老人,扛着“老竹王”枝做的竹桩,往沙袋墙后面打。竹桩要扎进泥土三尺深,再用竹绳把沙袋绑在桩上,这样能让沙袋墙更牢固。“老竹王的枝,能镇住浪!”阿爷喊道,手里的锤子砸在竹桩上,“砰砰”响得有力。
坝子村的阿力则带着年轻人,在沙袋墙旁边挖排水沟。排水沟要挖半尺深,沟里铺着细竹篾,这样浪头拍上来的水,就能顺着沟流走,不会往田埂里渗。“大家快些挖,雨要下大了!”阿力喊道,手里的竹铲挖得飞快,泥土沾在裤腿上,像挂了层泥壳。
就在这时,一个大浪突然打过来,浪头比之前更高,“哗啦”一声拍在沙袋墙上,沙袋墙最中间的部分被冲得晃了晃,几根竹绳“嘣”地断了。小勇心里一紧,赶紧冲过去,用身体顶住晃动的沙袋,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王建军和李支书也跟着冲上来,三个人紧紧顶住沙袋,身后的人赶紧递竹绳、打竹桩,阿力还把自己的竹刀插在沙袋旁。竹刀是“护山竹”做的,按夜郎“刀镇浪”的规矩,能稳住沙袋墙。
“快!把竹篾递过来!”王建军喊道,声音有些沙哑。小勇腾出一只手,接过竹篾,帮着绑沙袋,指尖被竹篾勒得发红,却顾不上疼。终于,晃动的沙袋被固定住了,浪头再拍过来时,沙袋墙稳稳的,没再晃动。“稳住了!没事了!”王建军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小勇也松了口气,才发现手心被护江刀的竹鞘勒出了红印,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要沙袋墙没垮,两村的田没淹,一切都值得。
雨下了一夜,两村的人在江边守了一夜。大家轮流歇脚,却没人敢睡熟,时不时要去检查沙袋墙,看看有没有松动。天亮时,雨终于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江里的浪也小了,江汛慢慢退了下去。
大家走到沙袋墙旁,看着沙袋墙虽然有些地方被冲得歪了,却没垮,田埂也没被淹,两村的稻子还好好地立在田里,只是叶子上沾了些泥水,轻轻一甩,就能抖掉。“太好了!没淹!”石头高兴地蹦起来,举着竹哨吹了一声,清亮的哨声在江面上散开,惊飞了岸边的水鸟。
两村人坐在江边的竹棚里,喝着温热的姜茶,吃着剩下的玉米,看着渐渐退去的江水,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李支书看着小勇,又看了看王阿爷,笑着说:“这次能守住,多亏了两村同心。以前坝子村闹汛,都是自己扛,今年有你们一起,心里踏实多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咱们都一起扛,肯定能扛过去。”
王阿爷点点头,手里拿着烟杆,却没点燃,只是轻轻摩挲着烟杆上的铜锅:“是啊,同心才能守得住。这山这江,靠一个村守不住,靠两村一起,就能守得稳。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分扁担山、坝子村。”
小勇看着眼前的景象,两村的人坐在一起,你递我一块玉米,我给你一杯姜茶,阿花婶在给坝子村的老人擦脸上的泥水,王建军在跟李支书商量着汛退后的事,孩子们则在竹棚外追着玩,笑声混着江声,格外热闹。他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上的水已经干了,留下淡淡的水痕,像两村人一起守护的印记。他突然懂了:“护江”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个村的事,是所有守护这片土地的人,同心协力,一起扛过风雨,一起守住日子
汛退后,两村人一起修沙袋墙、清田泥、查水车。小勇和阿力在江边立了块新的竹牌,竹牌是用“老竹王”枝做的,上面刻着“两村同心,共护江河”八个字,字是用竹汁调了朱砂写的,透着股清苦的竹香。竹牌旁边栽了两棵新竹,一棵是扁担山的楠竹,一棵是坝子村的慈竹,两棵竹的竹梢朝着同一个方向,像在诉说着两村的情义,也像在守护着这片江。
夕阳西下时,小勇坐在江边的青石板上,看着两村的人渐渐散去,看着江水慢慢恢复清澈,江面上泛着金红的光,像铺了层碎金。他拿出护江刀,用江水轻轻擦着刀身,刀身在夕阳下闪着冷光,映着他的脸,也映着这山这江的美好,映着两村人同心守护的温暖。
他知道,以后还会有江汛,还会有风雨,但只要两村人同心,只要这山这江还在,只要护江刀还在,他们就一定能守住这份美好,守住这份情义,让这份传承永远延续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