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库伦扣河,晋城南岭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16 08:56:39 字数:8240
(一)
2012年12月的呼和浩特,寒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我坐在内蒙古抗战研究院那间熟悉的小会议室里发呆,志愿者小陈捧着一摞档案进来,看见我就笑:“李先生,您又在想当年的事啦?朱启尧先生马上到,他要讲的库伦扣河子的故事,保准您听得入迷。”
我点点头,心里却早翻起了浪。自打离休后,我就想跑遍抗战老根据地,就想把散在民间的抗战故事攒起来——那些牺牲的战友、受苦的百姓,他们的事不能随着岁月淡了。
朱启尧先生推门进来时,我一眼就注意到他手里的牛皮笔记本,封皮磨得发亮,跟我那本记满老兵口述的本子一模一样。“李老,”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满是老茧,“我爹当年是周荣九队伍里的通信兵,这些事他跟我念叨了一辈子,今天跟你好好说说。”
他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满是工整的字迹,还有几处用红笔圈出的地名。“1935年秋,扣河子镇的玉米刚收完,地里还留着秸秆,鬼子的汽车就来了。”朱先生的声音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厚重,一下子把我拽回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仿佛看见五辆军车轧着土路驶来,车轮卷起的尘土里,伪警备军的皮靴声、枪托撞击声混在一起,惊飞了路边的麻雀。老百姓攥着刚收的玉米棒子,缩在门框后偷偷看,眼里满是恐惧——那是周荣九牺牲后的第二年,鬼子的报复比草原上的白毛风还凶。
“扣河子镇在库伦旗西南部,往南走三十里就是阜新。”朱先生指着地图上的红点,“那地方我去过,河边全是沙棘丛,夏天能藏人,冬天就光秃秃的,藏不住半点秘密。1934年春天起,那片就没太平过,周荣九的名字,是老百姓心里的顶梁柱。”他说起周荣九放马的事时,手指在纸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模仿马蹄声:“那年4月,周荣九在南山放马,听见鄂尔吐板街有吵嚷声,骑着马就往那边跑。到了街口一看,三个鬼子正把老乡按在地上抢羊皮袄,有个老太太趴在地上哭,鬼子还拿刺刀挑她的篮子。”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周荣九是个硬汉子,我听阜新的老兵说过,他能单手举着马枪打靶。”朱先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没错!他当时摸出腰间的‘马四环’,大喝一声‘住手’。头一个鬼子刚扬起刺刀,周荣九抬手就是一枪,子弹从他胸口穿过去,当场就倒了。剩下两个鬼子想跑,周荣九追上去,一脚一个踹在地上,用马缰绳捆了,拉到河南杖子村南的山沟里。后来老乡说,那山沟里的草长得比别处都高,说是沾了鬼子的血,长得疯。”
讲到1934年7月23日那场战斗,朱先生的声音提了些,眼里闪着光:“我爹说,那天凌晨,天还没亮,救国军的人就摸进了八仙筒小镇。周荣九带着人从东门进,手里举着大刀,小声跟大伙说‘别惊动老百姓,专打鬼子’。”他顿了顿,翻到笔记本的另一页:“当时鬼子的参事官山守荣治住在公署后院,正跟指导官中根长一喝酒,听见枪响还以为是土匪,提着军刀就往外冲,刚出门就被周荣九的人堵了个正着。山守荣治想反抗,被周荣九一刺刀挑了手腕,军刀掉在地上,当场就被捆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搪瓷缸,当年打仗的场景在脑子里翻涌——夜袭据点最讲究快、准、狠,稍有不慎就会有牺牲。“后来呢?”我追问。“后来署官佐佐木正太郎、警长田金座还有盐务局长木村,七个鬼子全被活捉了!”朱先生拍了下桌子,“伪公署的卫队见鬼子被抓,有的扔了枪就跑,有的举着手投降。周荣九没为难他们,只让他们把抢老百姓的东西交出来。然后他让人把七个鬼子捆在十字街南路西的院子里,敲着锣召集老百姓开控诉大会。”
“我爹说,那天来的老百姓挤满了半条街,有个老大娘拄着拐杖来的,哭着说她儿子被鬼子抓去修炮楼,再也没回来。还有个小伙子,胳膊上留着鬼子刺刀划的疤,说要亲手报仇。”朱先生的声音沉了些,“周荣九站在台阶上,穿着打补丁的军装,声音响得能传半条街:‘乡亲们,这些鬼子害了咱们多少人,今天咱们就给死去的亲人讨个公道!’说完,他让老百姓轮流控诉,最后一声令下,七个鬼子全被枪决在院子里。之后他又让人打开监狱,把被关的老百姓都放了出来——有个老乡后来跟我爹说,出狱时周荣九还给他塞了个窝头,说‘以后好好过日子,有我们在,鬼子不敢再欺负你们’。”
可这样的英雄,结局却让人心疼。朱先生翻笔记本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开口:“后来鬼子调集了大批兵力反扑,周荣九在一次掩护老百姓转移时,被鬼子的机枪打中了。他牺牲后,鬼子丧心病狂,割下他的首级挂在青龙山镇的树上,一挂就是七天。”我感觉眼眶发热,当年多少战友都是这样,为了保护老百姓,把命丢在了战场上。“我爹当时躲在树后面,偷偷看着周荣九的首级,不敢哭出声,只能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朱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七天里,青龙山镇的老百姓路过树下,没人敢抬头,有的偷偷往树上扔布条,希望能给周荣九留个念想。”
鬼子没解气,又找了个汉奸当帮凶。“这人叫铁兴嘎,是阜新奈曼岗岗屯的地痞,平时就偷鸡摸狗,见了鬼子就点头哈腰。”朱先生说起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满是鄙夷,“他跟鬼子说‘我知道谁跟周荣九干过’,鬼子立马给了他一身黄军装,还让他戴上墨镜,跟着守备队去扣河子抓人。我爹说,铁兴嘎走在队伍前面,弓着背,手指乱指,看见谁不顺眼就说‘他跟周荣九有来往’。有个老乡只是去年给周荣九指过路,就被他指认了,当场被鬼子按在地上捆了,嘴里还喊着‘我没干过’,可鬼子根本不听。”
那次鬼子在扣河子抓了五六十人,全关在烧锅大院的临时监房里。“烧锅大院以前是张林阁掌柜的家业,有酿酒的大缸,还有放马车的屋子,”朱先生解释道,“鬼子来了就把缸挪开,用木板隔出小格子当监房,每个格子只能站两三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这些被抓的老百姓,天天被提审过堂,鬼子的酷刑花样百出。”他掰着手指说:“‘灌凉水’是把人按在地上,往嘴里灌井水,灌到肚子鼓起来再用脚踩,有的人被踩得吐了血;‘灌洋油’更狠,灌的是煤油,呛得人满地打滚,有的人事后几天都吃不下饭;还有‘开水洗头’,用刚烧开的水往头上浇,头发一烫就掉,头皮全烂了,疼得人直喊娘。”
我想起当年在战俘营里见过的酷刑,心里一阵发紧——鬼子的残忍,是刻在骨子里的。“有个年轻小伙,才十九岁,是来扣河子串亲戚的,被误抓了进去。”朱先生的声音低了些,“他扛不住‘灌洋油’,没几天就被折磨死了,鬼子直接拖出去扔到河套里,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张林阁掌柜的看在眼里,心里着急,他是个好心人,平时就常接济穷苦百姓,见鬼子这么折腾人,就想办法救他们。”
到了7月底,鬼子从这五六十人里挑了六七个人,关在烧锅大门口西边的车屋子里,一天没给饭吃。“张林阁觉得不对劲,趁鬼子不注意,偷偷拉着小翻译问情况。”朱先生说,“小翻译是本地姑娘,叫春燕,才十六岁,被鬼子逼着当翻译,心里一直向着老百姓。她左右看了看,小声跟张林阁说:‘掌柜的,你别问了,明天这些人就没了——鬼子要割他们的头。’”
张林阁一听就急了,当晚就绕到车屋子后面,用手指敲了敲墙,小声喊:“里面的人听着,快逃,明天鬼子要杀人!”屋里的人一听,都慌了神,赶紧四处找能挖墙的东西。“他们都是庄稼人,有的带着镰刀,有的揣着瓦刀,夜里就用这些东西挖墙。”朱先生比划着挖墙的动作,“那墙是土坯垒的,干了以后脆,他们怕弄出声响,就用衣服裹着工具,一点一点刮。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挖出个能过人的小窟窿,大伙挨个钻出去,往河套的方向跑。”
可胡继昌没跑成。“他是达禄山屯的,快五十岁了,长得粗胖,膝盖还有老毛病,平时走路都得拄着拐。”朱先生叹了口气,“他钻到一半,肚子卡在窟窿里,怎么使劲都挪不动,急得满头大汗。后面的人想拉他,可刚一使劲,就听见外面有哨兵的脚步声,只能先跑了。等哨兵发现时,屋里只剩下胡继昌一个人,其他人早就跑远了。”
鬼子发现人跑了,气得直骂,折腾了一宿,也没抓到逃出去的人。“第二天一早,鬼子更疯狂了,又从剩下的人里挑了三个,连同胡继昌一起绑了。”朱先生念着这四个人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达禄山屯的胡继昌,唐家杖子屯的高玉彬——他是个瓦匠,之前给周荣九的队伍修过工事;阜新过来的马石得,是个货郎,常给队伍送情报;还有乌鲁木图山下王福来的远房侄子,叫王小柱,才二十岁,是来投奔亲戚的,也被抓了。”
鬼子让汉奸抓来四头毛驴,把这四个人的眼睛用布蒙上,架到毛驴背上,押着出了烧锅大院,往北拉到北河套的河滩上。“我爹当时躲在远处的沙棘丛里,看得清清楚楚。”朱先生的声音有些发抖,“河滩上早就挖好了大坑,有一人多深。鬼子把他们从毛驴上拉下来,推到坑边,让他们跪下。胡继昌还在喊‘我没罪’,可鬼子根本不听,举着枪就扣动了扳机。四声枪响,像炸雷一样,老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听见毛驴的嘶叫声,还有鬼子的狂笑。”
那四个人死后,鬼子把他们扔进大坑埋了,连块碑都没立。“后来老百姓偷偷去祭拜,在河滩上插了四根木棍,上面挂着布条,有的还带了馒头,放在坑边。”朱先生说,“剩下被关押的人,也陆续被鬼子折磨死,烧锅大院的监房里,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木板,还有墙上的血印子。”
朱先生讲到这里,停了很久,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解放后,铁兴嘎被人民政府抓了,在扣河子镇开了公审大会。那天来了好多老百姓,有的扔石头,有的骂,最后他被枪毙在北河套的河滩上——就是当年鬼子杀老百姓的地方,也算是罪有应得。2021年5月6日,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追认周荣九为革命烈士,我爹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八十多岁了,抱着周荣九的照片哭了半天,说‘你看,大伙没忘了你,国家也没忘了你’。”
我在“库伦扣河子”这几个字下面画了条横线,又添上“周荣九、胡继昌、高玉彬、马石得、王小柱”这几个名字——这些名字,不能只记在朱先生的笔记本里,更要记在我的本子里,记在更多人的心里。小陈跟在我身边,说:“李先生,下次咱们去扣河子镇看看吧,找找当年的烧锅大院,还有北河套的河滩。”
我点点头,在库伦扣河子,在无数个像库伦扣河子一样的地方,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守住家乡,为了赶走鬼子,拼过命、流过血,他们的故事,永远不能忘。
(二)
2017年腊月的晋城,风裹着煤烟味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扎人。我跟着志愿者小周穿过五龙街道的胡同——青石板路结着薄冰,走起来得步步小心,就像当年在战场上蹚过敌人的封锁线。胡同尽头的红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郭胜迎了出来,眼角堆着笑:“李叔,可把你盼来了!我爹那点抗战的事,就等着跟您这样的老战友说道说道。”
进了屋,炕桌上摆着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冰花。
“你爹当年参军,也是一股子冲劲吧?”我问。郭胜点头笑了:“可不是!我爹是泽州县万杴村人,1937年8月刚满15岁,听说鬼子占了北平、天津,天天在村里跟伙伴们说要去打鬼子。之前有国民党军路过村里,有个兵看他蹲在路边看枪,抬手就给了一棍子,打得他右胳膊青了半个月,连筷子都握不住。后来听村里的货郎说,八路军在土河招兵,对老百姓好,不抢东西不打人,还管饭,他当天就揣了两个玉米面窝头,瞒着家里跑了十几里地去报名。”
“招兵的同志看他个子小,劝他再长两年,说‘鬼子的枪比你还高,你扛得动吗’?”郭爱民学着他爹当年的样子,胸脯一挺,声音也拔高了,“我爹急了,当场就爬上村口那棵老槐树,还从树上摘了个槐豆扔到招兵同志手里,说‘我爬树比猴子快,能给部队送信;我还能扛枪,不信您看’!说着就去抢招兵同志的步枪,虽然没抢动,可那股子韧劲儿把指导员逗乐了,当场就说‘行,这兵我收下了’,把他分到团部当勤务兵。”
我听得笑了,想起自己当年参军时,也是因为年纪小被拒了三次,最后还是凭着会认几个字,才当了通讯员。“后来你爹从勤务兵做到警卫班长,这中间肯定吃了不少苦吧?”郭胜叹了口气:“苦倒是不怕,就怕没枪打鬼子。1942年他调到太岳区沁河支队,当了三中队中队长,全中队30来个人,枪很是寒酸——大多是老套筒,枪膛里的膛线都磨平了,打一枪就得用通条捅半天,有时候子弹还会卡在枪膛里,得俩人使劲拽才能弄出来。有次训练,一个战士的老套筒卡了壳,急得他直哭,说‘这枪要是打鬼子时卡了,不就是等着挨宰吗’?”
“好多战士连老套筒都没有,就扛着红缨枪、提着大砍刀。”郭胜的声音沉了些,“我爹说,有个叫小石头的战士,才14岁,天天抱着红缨枪练刺杀,枪杆都被他磨得发亮,说‘等我练好了,一矛子捅死个鬼子’。他们就这么憋着股劲,专挑黑夜出去找鬼子的麻烦——打鬼子的运输队,摸皇协军的岗楼,袭扰警备队的据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慢慢从日伪手里夺枪,后来队伍发展到五六十人,有了五六十条枪,胆子也越来越大。”
最让郭胜骄傲的,是他爹拼刺刀的事。“有次反‘扫荡’,部队在沁河边跟鬼子遭遇,双方弹药都不多,最后只能拼刺刀。”他撸起袖子,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我爹总把我的手放在他掌心,让我摸他手掌心那道疤——有一寸多长,是当年跟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他说,鬼子的刺刀比咱的长,力气也大,可他们的动作不灵活,就知道直挺挺地捅;咱八路军练刺杀时讲究巧劲,能躲能绕。那次他跟一个鬼子对上,鬼子第一刀就捅向他的胸口,他往旁边一躲,鬼子的刺刀扎进了旁边的树干里,拔不出来。我爹趁机举着刺刀,对着鬼子的腰眼就捅了进去,鬼子嗷的一声就倒了。可没等他把刺刀拔出来,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就划到了他的手掌心,当时血就流了满手,连枪都握不住了。”
我心里一紧,当年我也跟鬼子拼过刺刀,知道那种生死一线的滋味——刀刃碰刀刃的脆响,鬼子嘶吼的声音,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每一幕都像在眼前。“后来你爹的伤怎么好的?”我问。“部队缺医少药,就用盐水洗了洗伤口,包上块破布,他照样跟着部队行军。”郭爱民说,“伤口发炎了好几次,疼得他夜里睡不着觉,可他从来没喊过一声。养了半年才好,可手掌心那道疤一直没消,他说‘这疤好,能提醒我,跟鬼子的仇不能忘’。”
郭胜又讲起北石店夺枪的事,语气里多了几分兴奋:“有一回,我爹带着30来人路过北石店,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一个挑着大酱罐的货郎朝他使眼色——那是咱们的地下党,姓王。货郎凑到跟前,假装给他们舀酱,低声说‘巴公镇的警备队驻了一个班,都在镇东头的大院里喝酒’。我爹琢磨着,这是个夺枪的好机会,可又怕有埋伏,就先派了两个战士,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去探路。那俩战士到了镇口,警备队的伪军看他们是农民,没当回事,挥挥手就放过去了。”
“后来我爹又派了半个班,六七个人,假装去镇上买东西,伪军还是没起疑心。等我爹带着剩下的二十来人过去,前头的战士突然掏出藏在怀里的短枪,顶住了伪军的腰眼,后头的战士立马冲上去,把大院的门堵了。”郭爱民拍着手说,“警备队的伪军正喝得晕头转向,听见动静想摸枪,可枪早就被咱们的战士收走了。那次一下得了二十多条步枪,还有两箱子弹,战士们高兴得连夜擦枪,擦到后半夜,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枪油,还舍不得睡觉。”
最惊险的,还要数1943年2月在晋城要粮食的遭遇。“那年我爹调到机干团特务排当排长,上级让他带着助理员和三个侦察员,去晋城附近的一个村子要粮食——那地方是沦陷区,老百姓虽然心向八路军,可日伪看得紧,粮食得偷偷运到根据地。”郭爱民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们进村后,先在村东面的土坡上放了个岗,然后把老百姓叫到村头的庙里开会。我爹站在供桌上,跟老百姓讲‘鬼子占了咱们的家,抢了咱们的粮,咱们得把粮食送到根据地,让八路军有劲儿打鬼子’。老百姓都愿意捐粮,有的抱出家里的玉米面,有的拿出藏在炕洞里的小米,正忙着登记,村里一个姓董的汉奸偷偷溜了出去,给日伪警备队报了信。”
“没一会儿,就听见村外传来枪声,岗哨跑进来喊‘敌人来了,把村子围了’!”郭爱民的手攥成了拳头,“我爹跑到庙门口一看,东西阙楼上架着两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庙门,南面是几间高墙房,根本没处逃。他心里急,可表面没慌,跟韩班长说‘把所有的手榴弹都集中起来,你带七八个,我带七八个,咱们冲出去’。他还特意嘱咐‘等开门时,你往西扔,我往东扔,趁爆炸的烟幕跑,冲出去就往晋普山走,往西是平原,容易被敌人追上’。说完他就去拽庙门的插销,韩班长跟在他身后,俩人一起往外扔手榴弹。‘轰隆’几声,烟尘漫天,呛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就趁着这股烟,猫着腰往山上跑,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有个战士的帽子都被打飞了。”
到了山上,他们找了个石头缝躲了起来。敌人攻了两三次,都被他们打退了。“他们就带了两三条步枪,子弹也不多,只能轮流打排子枪,故意打得又快又密,还喊着‘打!往死里打’!敌人摸不清山上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机枪,就不敢往上冲。”郭爱民说,“那天他们一天没吃饭,渴了就捡山上的冰块吃——冰块硬得像石头,咬一口硌得牙生疼,可谁也没喊饿。等到天黑,我爹看敌人没动静了,就把几个人分成两组,一组从北面走,一组从西面走,说好到南岭的老槐树下会合。”
那会儿天寒地冻,他们还穿着单裤子,在山上跑的时候,树枝、荆棘把小腿划得全是口子,血渗出来,冻在裤子上,硬邦邦的,走一步都疼。“回到部队驻地,我爹一数人,发现少了个叫赵二柱的侦察员,当时就急得吐了血——他本来就有胃病,这一急,更是雪上加霜。”郭爱民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说‘不行,我得去找他,不能把他扔在那儿’,立马带上三个侦察员下山。在半道上的一个土坑里,发现了赵二柱,他中了冷枪,胸口全是血,手里还攥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老百姓捐粮的数量。”
“我爹蹲在地上,抱着赵二柱的尸体,眼泪止不住地流。”郭爱民抹了抹眼角,“后来他动员当地的老百姓,找了块木板当棺材,把赵二柱埋在了南岭的坡上,还在坟前插了根木牌,写着‘八路军战士赵二柱之墓’。他自己腿疼得站不住,心脏跳得像要炸开,就在坟前躺了好长时间,嘴里念叨着‘二柱,对不住,没把你带回来,等打跑了鬼子,我再来看你’。”
听到这儿,我眼眶也热了。当年我也丢过战友,每次想起他们,心里都像针扎似的疼——战场上的兄弟,比亲人还亲,看着他们倒下,那种无力感,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你们又遇到敌人了?”我问。郭胜点头:“更险的还在后面。回来的路上,他们碰见两个警备队的探子,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在路边烤火。我爹想从他们嘴里套点情报,就假装是赶路的农民,凑过去跟他们套近乎,还把自己仅剩的半盒烟拿出来,给他们递烟。没成想,那俩探子认出了我爹的军装扣子,突然吹了声口哨,从树林里冲出来七八个敌人,手里端着枪,喊着‘抓活的’!”
“我爹反应快,掏出两颗手榴弹就往火堆里扔——火堆里有柴火,一炸就冒起老大的烟。‘轰隆’一声,炸死了三四个敌人,我爹的胳膊也被弹片划伤了,流了好多血。剩下的人爬起来就往山上跑,正好看见山上有个废弃的炮楼——是鬼子之前修的,后来撤了,还没拆。敌人的枪打得越来越近,子弹‘嗖嗖’地打在炮楼的墙上,溅起好多土渣。我爹急中生智,拿起块白毛巾,从炮楼的枪眼里探出去,大喊‘第二排,快架起机枪,打这帮狗娘养的’!敌人以为真有大部队,吓得不敢往上冲,趴在地上瞎开枪。”
“他们趁这个机会,躲进了炮楼里,还把炮楼的门堵上了。”郭爱民说,“团部听到这边的枪声紧,派了一个连过来支援,一下就把20多个敌人俘虏了,还把他们抢老百姓的粮食、衣物都截了下来。那个姓董的汉奸,没蹦跶几天,就被武工队找到了——武工队的同志化妆成货郎,在他家里把他抓了,拉到他告密的那个村口处决了,老百姓都围过来看,有的扔石头,有的骂,说‘活该,这是报应’。”
郭济民当时伤得重,还吐着血,战士们把他抬到高会村的一个老乡家里休息。“老乡给我爹熬了小米粥,还把家里仅有的一床棉被拿出来给他盖。”郭爱民说,“后来他又被送到阳城、土岭的后方医院养伤,医院缺药,就用草药给他敷伤口,他疼得浑身冒冷汗,可从来没哼过一声。养了大半年,伤还没好利索,他就想归队,可医生说他得再养半年,部队就派了一个班,抬着担架把他送回了家,一养就是一年。”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村里,郭济民高兴得从炕上跳了下来,非要去归队。“他回到部队,上级看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又考虑到他熟悉晋城的情况,就把他分到了晋城县公安局,从跟鬼子真刀真枪拼杀,转到了跟隐藏的敌人作斗争的战线——抓特务、查汉奸,照样干得有声有色。”郭胜说,“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在公安系统工作,直到1984年离休,就住在这五龙街道。他离休后,总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抗战故事,每次讲完,都要跟孩子们说‘现在的好日子,是无数战友用命换的,你们得好好读书,将来建设国家,别让鬼子再欺负咱们’。”
“2015年,我爹走了,他活到92岁。”郭胜的声音轻了些,“临走前,他说‘我要去找老战友了,跟他们说,鬼子打跑了,咱们的国家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