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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发阳扫射,正英投弹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15 08:07:18      字数:9104

  (一)
  
  2012年底的四川南充,刚下过一场小雨,乡间小路满是泥泞。我和三位志愿者朋友开着面包车,按着导航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绕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新复乡蒋发阳老先生的家。那是一座青瓦白墙的老院子,木门外挂着两串晒干的红辣椒,院坝里的黄葛树落了满地枯叶。他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摩挲着一个军绿色的旧水壶——壶身的漆皮已经掉得斑驳,露出里面的铁皮,边缘却被磨得发亮,一看就被珍藏了许多年。
  “蒋爷爷,我们是来听您讲抗战故事的。”同行的志愿者小陈递上带来的米和油。老兵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慢慢从竹椅上站起身,紧紧握我的手:“都进来坐,进来坐,屋里烧了炭火。”他的家人端来搪瓷杯,泡上本地的绿茶,茶叶在水里舒展,热气氤氲中,老兵手指轻轻敲了敲水壶,“这是当年部队发的,跟着我走了大半个中国,丢不了。”
  
  话题一转到抗战,老兵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自己是1939年10月参的军,那年刚满二十岁。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听到保长喊“招兵打鬼子”,扔下镰刀就跑了过去。“我娘哭着拉我,说我是家里独子。可我想啊,鬼子都快打到家门口了,哪能看着他们欺负中国人?”他揣着娘烙的青稞饼,跟着一百多个同乡一路走到南充县城,再坐闷罐火车去广西南宁,整整走了二十多天,脚上的草鞋磨破了三双,脚底全是血泡,晚上就睡在破庙里,盖着稻草抵寒。
  到了南宁,他们被编入新编第33师机关枪2连。“一挺机枪要五个人伺候,规矩大得很。”老人伸出手指比划,“上等兵是射手,管打;一等兵管套筒,就是给机枪降温的;我们三个二等兵,就是挑子弹、递子弹的,像伺候老爷似的。”他第一次挑子弹箱,箱子里装着两百发子弹,压得扁担弯了腰,走了没三里地,肩膀就被磨得又红又肿,晚上睡觉只能侧着身,一碰到就疼得龇牙。可看到射手抱着机枪训练时的模样,他又觉得浑身是劲:“那时候就盼着,啥时候我也能扛着机枪打鬼子。”
  
  1939年12月的一天,部队突然接到紧急命令,要赶赴昆仑关。“连长吹着哨子喊‘紧急开拔’,我们连行李都没收拾,挑着子弹箱就跟着跑。”蒋老先生说,那时候天寒地冻,山路结着薄冰,有人走得急,摔在地上,子弹箱摔开了口。大家赶紧趴在地上捡子弹,生怕丢了一颗——那时候子弹金贵,丢一颗都要受处分。日夜兼程走了四天,终于到了昆仑关阵地。刚停下脚,连长就喊着“挖掩体”,大家拿着铁锹、洋镐,在石头地里刨,手指磨出了血泡,也没人敢停。
  战斗打响的那天清晨,天还没亮,鬼子的炮弹就“轰隆隆”地落在阵地上。“射手趴在掩体里,抱着捷克式机枪,‘哒哒哒’地打,子弹打在敌人工事上,尘土飞得有一人高,把鬼子的火力全压下去了。”蒋老先生和另外两个战友守在射手旁边,眼睛死死盯着子弹箱,只要射手一抬手,他们就赶紧递上子弹带。“那时候耳朵里全是枪声、炮弹声,震得脑袋嗡嗡响,连战友说话都听不清,只能靠手势比划。”打了半天,步兵兄弟终于冲了上去,喊着“冲啊”,把鬼子的阵地攻了下来。他说,那天射手的棉衣被弹片划了个大口子,胳膊上流着血,却还抱着机枪笑:“怎么样?没给咱们连丢脸!”——这一幕,他记了七十多年,到现在想起来,还能清楚看到射手脸上的血和笑。
  1940年1月上旬,国军收复昆仑关,他们33师没来得及庆祝,又奉命向甘棠前进,掩护桂林行营的左侧安全。“那时候部队缺粮,每天就吃两顿稀粥,掺着野菜,有的人饿得走不动,就拄着枪杆走。”到了3月初,部队北撤到湖南常德整补,这才算有了喘息的机会。蒋老先生没闲着,一有空就黏着射手,“李哥,你教我打机枪呗?”射手起初不肯,说“机枪是保命的家伙,不能随便教”,可架不住他天天磨,终于松了口。
  从捷克式机枪到俄制重机枪,再到缴获的日制92式重机枪,射手教得认真,他学得更卖力。“射手对我严得很,架枪的姿势不对,他就用木棍敲我的胳膊;瞄准差一点,就让我对着靶子练一下午。”有一次,他练得太投入,忘了给机枪换套筒,机枪烫得厉害,射手一把推开他,自己徒手去换,手心被烫起了水泡。“他说‘机枪要是炸了,你这条命就没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打机枪不是光有劲儿就行,还得细心。”就这么练了两个多月,他的射击技术越来越熟练,连连长看了都夸:“蒋发阳这小子,是块当射手的料!”
  1940年5月,部队进入湖北当阳、远安地区打游击战。“在山里转,今天住山洞,明天住破庙,鬼子经常来搜山,我们就躲在树林里,等鬼子过去了,再出来打冷枪。”蒋老先生说,那时候他跟着射手,学会了在树林里架机枪,在石头后面瞄准,“鬼子的巡逻队过来,我们就打几枪,把他们引开,掩护老百姓转移。”他第一次在游击战中递子弹,看着射手精准地打倒两个鬼子,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原来我递的子弹,真能打跑鬼子!”
  
  1940年6月初,枣宜会战第二阶段打响,他们新33师在安福寺一带构筑第二道防线。“刚把工事修好,鬼子就来了,黑压压的一片,端着枪朝我们冲。”炮弹像下雨一样落在阵地上,机枪工事炸塌了,蒋老先生和战友就趁着战斗间隙,用铁锹挖、用石块堵,有时候刚补好,又被炮弹炸塌,“手上全是伤口,沾了泥土,疼得钻心,可没人敢停——一停,鬼子就冲上来了。”
  打了三天三夜,每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眼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得流血。第三天下午,蒋老先生正和同伴王二柱去团部领弹药,扛着沉甸甸的弹药箱往回跑,刚到阵地附近,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一颗日军迫击炮弹正好落在机枪掩体里。“我心里一紧,扔下弹药箱就往掩体跑,只见掩体塌了一半,射手和管套筒的老张躺在里面,浑身是血,机枪也歪在了一边。”王二柱吓得脸发白,声音发抖:“发阳哥,这可咋办?”没等他们缓过神,远处就传来鬼子“嗷嗷”的叫声,一群鬼子端着三八式步枪,猫着腰朝阵地冲来,离他们只有一百多米了。
  “不能让鬼子冲上来!”蒋发阳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一把抓过歪在一边的机枪,抖着手架在掩体的断墙上——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当射手,之前练得再熟,真到了生死关头,心脏还是跳得像要蹦出来,手心全是汗,握枪的手都在抖。鬼子越冲越近,他能清楚看到鬼子头盔上的太阳旗,能听到鬼子的喊叫声,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像打鼓一样。
  “别慌,按要领来!”他想起射手教他的话,深吸一口气,眼睛盯着准星,手指慢慢扣住扳机。“哒哒哒”,两发子弹打了出去,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鬼子应声倒下。鬼子愣了一下,大概以为机枪早就被打哑了,见没了动静,又一窝蜂地往前涌。“就是现在!”蒋老先生猛地按住扳机,机枪“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子弹像泼水一样扫向鬼子。他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发子弹,只觉得胳膊震得发麻,肩膀被枪托顶得生疼,眼里只有冲上来的鬼子。
  三四十个鬼子接连倒下,剩下的鬼子吓得赶紧卧倒,趴在地上胡乱开枪,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二柱,快转移!”蒋老先生喊了一声,王二柱赶紧跑过来,帮他扛起机枪,两人猫着腰往旁边的战壕跑。刚跑出去没几十米,身后就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原来的阵地又塌了一块,泥土和石块溅了他们一身。“好险!”王二柱瘫坐在战壕里,大口喘着气,蒋老先生也靠在战壕壁上,浑身发软,手里还紧紧攥着机枪,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裤子被冷汗浸湿了。
  没过多久,连长带着人赶了过来,看到阵地上倒下的鬼子,拍了拍蒋老先生的肩膀:“发阳,好样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正式射手了!”那天晚上,部队转移到后方,蒋老先生抱着机枪坐在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又后怕又自豪——他终于用机枪打跑了鬼子。
  这一仗之后,蒋发阳跟着部队移驻湖北建始。“建始是入川的门户,我们守在这儿,就是守住了四川的大门,守住了家乡。”他说,那时候训练更拼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瞄准、练换弹,手上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有一次,他练得太投入,忘了吃饭,炊事员把饭送到阵地,他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
  
  1941年9月,第二次长沙会战爆发,他们33师跟着第2军反攻宜昌。“从宋家嘴到丰宝山场,再到鸦雀岭、龙泉寺,我们一路打过去,机枪就没离过手。”在龙泉寺的一次战斗中,鬼子的一个小队躲在庙里负隅顽抗,蒋老先生架起机枪,对着庙门“哒哒哒”地扫,子弹打穿了木门,里面的鬼子喊着“投降”,举着枪走了出来。“那天我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连长还给了我一块大洋当奖励。”可他也好几次差点丧命——有一次,鬼子的迫击炮落在他附近,他抱着机枪滚进战壕,刚滚进去,炮弹就炸了,泥土把他埋了半截,还是战友把他挖出来的。
  部队攻进宜昌城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兴奋,以为能把鬼子赶出去。可没等他们站稳脚跟,鬼子的援军就到了,部队两面受敌,打得越来越艰难。“机枪连的战友牺牲了一多半,小李子、王二柱……都没了。”蒋发阳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小李子才十八岁,跟我一起参的军,牺牲前还跟我说,等打完鬼子,要回家娶媳妇。”他私下里跟连长说,觉得部队指挥有问题,几支部队配合得乱七八糟,有的部队冲得太快,有的部队跟不上,火力配置也不合理,可连长只是叹了口气:“你一个小兵,管那么多干啥?服从命令就行。”
  “好多兄弟死得冤啊。”老兵抹了抹眼睛,“他们都不怕死,冲得比谁都猛,可就因为指挥不当,白白丢了性命……”那时候,他抱着心爱的机枪,第一次觉得无力——他能打倒冲上来的鬼子,却救不了因为指挥失误而牺牲的战友。
  1941年11月,新33师跟着第2军奉命撤回四川整补。“部队像打了败仗似的,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有的兵走着走着就哭了——那是想牺牲的战友了。”回到四川后,上级会给他们补充了不少四川新兵,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跟当年的蒋发阳一样,眼里满是对鬼子的恨。他主动帮着教新兵用机枪,“我把射手教我的,都教给他们,还跟他们说,打鬼子要勇敢,更要细心,别白白送命。”军政部送来大批新枪械,他抱着新机枪,摸了又摸,“有了新枪,就能多打鬼子了。”
  
  1942年9月,部队开往贵州,驻防晴隆;1943年3月初,又移到云南弥渡。在弥渡的日子,是蒋发阳抗战生涯里难得的“好时光”——部队全换了美式装备,“美式机枪比捷克式强多了,打得远、打得准,还轻便。”美国教官来教他们用新武器,虽然语言不通,教官就用手势比划,有时候还亲自示范,“教官拍着我的肩膀,竖大拇指,说‘good’,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是夸我打得好。”
  训练之余,他还加入了谍报队。“跟着教官偷渡怒江,要躲着鬼子的巡逻队,有时候要在水里泡半天,冷得牙齿打颤。”到了对岸,他们要侦察鬼子的阵地和地形,画成地图,还要跟当地百姓打交道,“百姓都恨鬼子,给我们送吃的,还告诉我们鬼子的动向。”他们在隐蔽的山谷里修小型飞机场,“用锄头挖,用手搬石头,修了半个多月,终于能让侦察机起降了。”每次把侦察到的情报送回去,他都觉得自己做了件大事——这些情报,能帮着大部队少牺牲几个战友。
  1944年4月,滇西大反攻开始了。新33师初期负责上下江防,全师移驻耿马。“每天盯着江面,只要看到鬼子的船,就用机枪打。”11月,他们从滚弄上游渡过怒江,在腊戌、畹町之间活动,专门打击鬼子的运输队。“看到鬼子的卡车过来,我们就架起机枪,‘哒哒哒’地打,把卡车打瘫,再冲上去捡物资。”有一次,他们打掉了鬼子的一支运输队,缴获了不少粮食和弹药,“那天大家都很高兴,煮了米饭,还加了点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1945年2月上旬,部队转为在遮放、畹町之间修公路,“要把公路修通,让大部队能开过去。”他们一边修路,一边保护公路安全,清剿漏网的鬼子,“有一次,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两个鬼子,他们饿了好几天,看到我们就举手投降了。”那时候,蒋老先生心里已经有了盼头——他听战友说,美国在日本投了原子弹,鬼子快投降了。
  果然,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了。“那天部队里放鞭炮,大家都在喊‘胜利了’,有的兵抱着哭,有的兵举着枪欢呼。”蒋发阳抱着机枪,坐在地上,看着满天的烟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入伍快六年,打了无数场仗,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后来,新编第33师奉命和第9师、第76师整编。蒋发阳摸着自己用了好几年的机枪,突然觉得累了:“我想回家了,想我娘,想家里的田。”他找连长请假,连长起初不肯,说“部队还需要你”,可他坚持要走,“我已经打跑鬼子了,该回家尽孝了。”最后,上级终于批准了他的请求。
  
  从云南到南充,他走了整整一个多月。“一路上看到不少返乡的兵,有的跟我一样,背着行李,有的拄着拐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回到家的时候,他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他,手里的鸡食盆掉在地上,跑过来抱着他哭:“我的儿,你可回来了!”那天,他娘杀了家里唯一的鸡,煮了一锅鸡汤,他喝着鸡汤,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新中国成立后,蒋发阳就拿起了锄头,守着家里的几亩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很少跟人提起过去的事,“怕人家觉得我吹牛,也怕想起牺牲的战友,心里难受。”直到我们找上门,他才把藏在心底的记忆,一点点讲了出来。
  那天我们聊到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把老兵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家人请老兵和我们吃饭,我们道谢告辞,老兵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李明你也老了,难得你和年轻人来看我,要多跟年轻人讲讲这些事,别让他们忘了,今天的好日子,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
  蒋发阳在2015年3月去世,享年96岁。我常常想起那天的谈话,想起老兵说起第一次扫射鬼子时,眼里闪烁的光;想起他提到牺牲战友时,哽咽的声音;想起他送我们出门时,站在夕阳里的身影。
  
  (二)
  
  2013年底,四川仪陇下了场小雪,山间的路结着薄冰,我和两名志愿者在村干部的指引下,找到了中坝乡大仪村于正英老兵的家。那是一座土墙青瓦房,院坝里堆着晒干的玉米秆,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一位穿着深蓝色棉袄的老人正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热茶。看到我们来,老兵缓缓站起身,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炭火灰,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我听说过你李明,请坐,烤烤火。”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暖意裹住了我们。于正英指尖在粗瓷碗沿摩挲着,慢慢开口:“我是1945年元旦刚过当的壮丁。那时候乡里喊着‘抽壮丁打鬼子’,我刚满22岁,没等保长上门,自己就背着包袱去了乡公所。”他说这话时,眼神亮了亮,“我娘哭着给我塞了双布鞋,说‘活着回来’,我揣着布鞋,跟着一百多个同乡一路走,走了二十多天,才到湖北前线,编入了第41军第125师第373团炮兵营——咱们营里十个人有九个是四川人,开口都是乡音,听着就亲切。”
  到了部队没几天,于正英就听说了老河口的重要性。“那里有个军用机场,中美空军的歼击机、四川飞来的B-29轰炸机都在那儿停着,专打鬼子的运输线和阵地。鬼子恨得牙痒痒,制定了个‘五号作战计划’,非要把老河口拿下来,还要往四川打。”1945年3月下旬,日军真的来了——第110、115两个师团,再加上坦克第3师团和骑兵第4旅团,黑压压地朝老河口扑来。“咱们125师就守在这儿,全师才8000多人,要扛住鬼子这么多兵力,上峰只给了个命令:坚守3天。”
  战斗先在塔子山打响。于正英跟着炮营,推着平射炮在阵地上转移,“鬼子的炮弹像下雨似的落,炸得泥土溅到脸上,又烫又疼。咱们团逐次抵抗,打了两天,实在顶不住了,才退守老河口城。”进城那天,他记得特别清楚,天刚蒙蒙亮,城门楼上的守军举着枪喊“快进来”,他们推着炮跑进城,城门“吱呀”一声关上,城门外就传来了鬼子的枪声。“那时候炮兵也发了步枪,营长周正林说‘咱们不仅要打坦克,还得守城墙’——周营长是南充人,跟我算半个同乡,说话总是笑着,没一点官架子。”
  于正英和373团的任务是守北边的化城门,这是鬼子进攻的重点。3月31日那天,天刚亮,鬼子的炮火就“轰隆隆”地朝城门轰来。“城墙被打得掉土块,我躲在女墙后,能清楚听到炮弹炸在城墙上的巨响,震得耳朵嗡嗡响。没一会儿,就看到十辆坦克开了过来,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端着枪朝城墙冲。”步兵兄弟在城墙上开枪,可坦克的装甲太厚,子弹打上去只冒火星,不少战友被坦克上的机枪扫中,从城墙上掉下去。
  “周营长喊‘推炮上去’!”于正英和战友们赶紧把平射炮推到城墙女墙后,炮口对准鬼子的坦克。“我蹲在炮旁,帮着装炮弹,心里又紧张又急——坦克离城墙越来越近,我能看到坦克上的太阳旗在飘。”“放!”周营长高喊一声,炮手扣下扳机,炮弹“嗖”地飞出去,正好击中最前面那辆坦克的履带,坦克“咔嗒”一声停住,冒着黑烟不动了。“好!”城墙上的战友们欢呼起来,紧接着第二炮、第三炮,又击毁了两辆坦克。剩下的鬼子坦克慌了,掉过头就往回跑,步兵也跟着退了下去。
  可没等他们喘口气,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阵机枪声——鬼子的冷枪打中了周营长。“我回头一看,周营长趴在炮旁,头上全是血,手里还攥着指挥旗。”于老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想把他抬下去,他已经没气了……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原本计划守3天,可3天后,战区司令刘峙又下了命令:再守4天,要掩护机场的后勤物资转移,还要调整作战部署。“没人抱怨,都知道这4天有多重要。”于老先生和战友们趁战斗间隙,用沙袋、石块加固工事,“城墙上的缺口用木板堵,再填上泥土,我们连夜干,手冻得发僵,就搓搓手接着干。”
  
  4月初的一天清晨,鬼子又发起了猛攻。这次他们的炮火更猛,城墙被炸开了好几个大缺口,“缺口有两人多宽,鬼子架着云梯往上爬,最前面的鬼子都快爬到城墙上了。”陈文柯团长拿着手枪在城墙上喊“打!别让鬼子上来”,于正英和战友们举着步枪朝爬云梯的鬼子射击,“子弹不够了,就扔手榴弹,有的战友甚至抱着石头往下砸。”工兵连的兄弟扛着炸药包冲上去,把鬼子的云梯炸得粉碎。
  就在这时,于正英想起了营里发的黄磷炸弹。“那东西装在铁皮罐里,一扔出去就会烧起来,粘到身上扑不灭。”他从战壕里摸出一颗,拉开引信,朝着缺口下扎堆的鬼子扔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黄磷弹炸开,火苗一下子窜起来,粘在鬼子身上,他们尖叫着打滚,可火越烧越旺,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他又接连扔了三颗,缺口下的鬼子被烧得乱作一团,再也没人敢往上爬。“那天打了一整天,短兵相接的时候,我甚至跟一个鬼子拼过刺刀,他的刺刀划到了我的胳膊,我也把他捅倒了——现在胳膊上还有个疤。”
  可鬼子没善罢甘休。第二天,一小队鬼子从城墙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摸到了城西北角。“陈团长带着我们增援过去,巷战打得更苦。”于老先生跟着部队在巷子里穿梭,“房子都被炸毁了,我们从断墙后探出头打冷枪,鬼子也躲在房梁上开枪。”打了两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把这队鬼子消灭了,还打死了两个鬼子中队长,可代营长杜德友也负了重伤,被抬下去的时候,还喊着“别让鬼子跑了”。
  没过几天,一百多个鬼子从北城门攻了进来,躲进了一间大瓦房里负隅顽抗。“陈团长调来火焰喷射器,两个战士抱着喷射器,对着瓦房的门窗喷火。”于正英站在后面,看着火苗从门窗里窜出来,房里传来鬼子的惨叫声,“没一会儿,房子就烧了起来,里面的鬼子一个都没跑出来。”
  
  战斗中,陈团长发现了个问题:不少牺牲的川军,枪伤都在头部正面。“他带着我们观察,才发现鬼子躲在树顶上、房顶上当狙击手,专打我们露头的人。”陈团长立刻找了几十名枪法好的战士,“每人发了二十发子弹,专门打树上、房上的鬼子。”于正英也是其中一个,他趴在断墙后,瞄准一棵大槐树上的鬼子,“我屏住呼吸,扣下扳机,那鬼子‘咚’的一声掉了下来。”没一会儿,藏身各处的鬼子狙击手就被清除干净了,城墙上的压力小了不少。
  这时候,援军第127师来了,带队的副师长何翔迥是营山县人,一见面就用四川话喊“兄弟们辛苦了”。“援军来了,我们更有底气了,跟着他们在城门和城墙后挖反坦克坑,坑有两米深,上面盖着木板和稻草,就等鬼子坦克来。”
  4月7日那天,鬼子调来重炮,对着城墙猛轰,炸开了一个几米宽的大缺口。“几辆坦克一边开炮一边往缺口冲,我们炮营的炮弹早就用完了,大家都拿起步枪,当了步兵。”第一辆坦克冲过缺口,没注意脚下的反坦克坑,“‘轰隆’一声就栽了进去,车头朝下,怎么也爬不上来,正好把后面的坦克挡住了。”可还是有六七百个鬼子冲进了城里,“125师从师长到伙夫,都提枪上阵,到处都是战场,巷子里、房子里,到处都在打。”
  于正英亲眼看到,团部伙房的三个师傅,正围着灶台做饭,两个鬼子窜了进去。“师傅们手里没枪,就拿起菜刀冲上去,一个师傅砍中了鬼子的胳膊,另一个师傅朝着鬼子的后背砍,可鬼子也开了枪,三个师傅都倒在了血泊里,那两个鬼子也被砍翻了。”说到这儿,于正英抹了抹眼睛,“都是好兄弟啊,没扛过枪,却敢跟鬼子拼命。”
  4月8日,进城的鬼子越来越多,城里的阵地一点点被压缩。下午17时,陈团长召集剩余的人,说“突围”。“我们跟着团长,从城墙的一个小缺口钻出去,一路上躲着鬼子的巡逻队,走了半夜才到安全地带。”没来得及退出的战友,还在城里跟鬼子拼,“直到深夜,城里的枪声才慢慢停了下来。”这一战,125师伤亡了1000多人,连、排长牺牲了一半多,五个营长没了。“我们坐在地上,看着老河口的方向,没人说话,都在想牺牲的兄弟。”
  好在1945年4月13日,老河口城被收复了。于正英说,能坚守13个昼夜,除了大家团结一心、敢打敢拼,还有两个原因:“一是老河口是背水阵地,交通没被鬼子切断;二是老百姓帮了大忙,晚上他们背着粮弹、抬着担架过来,给我们送吃的,把伤兵抬下去,没他们,我们撑不了这么久。”
  1945年8月,于正英和全团结束休整,又参加了湖北境内的反攻。“那时候鬼子已经没了往日的凶气,我们一路打过去,收复了不少阵地。”可在一次战斗中,他的肩部被弹片击中,“疼得我直冒冷汗,被抬下阵地的时候,还看到陈团长在指挥战斗——可没过多久,就听说陈团长中炮牺牲了,他是四川仁寿人,到死都在喊‘冲’。”
  四个月后,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于老正英和战友们在阵地上欢呼雀跃,“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把帽子扔到天上。”后来他听说,日军115师团长杉浦英吉在河南漯河向五战区缴械投降时,承认老河口一战,鬼子死了上千人。“听到这话,我心里痛快,牺牲的兄弟没白死。”因为抗战有功,于正英还得了一枚“抗战胜利勋章”,他把勋章藏在贴身的口袋里,跟娘给的布鞋放在一起。
  
  解放战争后,于正英被遣返,他背着包袱,一路辗转,花了一个多月才回到仪陇老家。“娘看到我,抱着我哭,说‘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新中国成立后,他就在乡务农,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很少跟孩子们说打仗的事,怕他们害怕,也怕自己想起牺牲的兄弟,心里难受。”
  那天我们聊到天黑,老兵的儿子煮了红薯粥,我们喝着粥,听他讲现在的生活:“现在日子好了,有饭吃,有衣穿,不用再打仗了,这就够了。”临走时,老兵送我们到门口,指着远处的山说,“那边就是我家的地,我还能去地里转转,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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