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城血泪浸哀歌 （1）

　　民国十六年（1927）三月二十三日，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军长程潜统领的北伐军江右军兵临南京城下。
　　驻守南京的是奉系军阀张宗昌所率直鲁联军，他们见北伐军一路斩关夺隘，势如破竹，心知凭自己这点家当是绝对挡不住的，于是放弃抵抗，忙忙慌慌从下关码头渡江向北逃去。
　　三月二十四日凌晨，江右军先头部队进入城内。虽然气氛紧张人心惶惶，但入城官兵风纪尚好，没出现扰民乱象，总体上还算平静。然而，当谭延闿的第二军、程潜的第六军、贺耀祖的第四十军陆续开进后，情况突变，一场针对外国驻宁机构和外国人、以烧杀抢掠为手段的恶性事件爆发了。
　　发生这场骚乱的原因扑朔迷离，众说纷纭，迄无定论。
　　一种说法是：北伐军入城后，部分官兵出于对外国列强明里暗里偏袒支持北京政府和北洋军阀的不满，擅自冲击英美日等外国领事馆，引发骚乱；混在军队中的兵痞与社会上的流氓趁机打砸哄抢甚至乱烧乱杀，致使骚乱愈演愈烈。英国领事翟里斯被枪弹打伤，日本领事森刚正平遭到枪击但未受伤；城中教堂和外国侨民开办的商社、医院、学校以及住宅遭到洗劫；金陵大学副校长美国人文怀恩、震旦大学预科校长意大利人翟光朝被“斩首示众”，不少侨民被捆绑吊打，有的被杀害……
　　乱象发生后，外国列强们不查究缘由是非，不依循正常渠道进行交涉，而是迁怒于北伐军和拥护国民革命的群众，以保护侨民为借口，调动在长江巡弋的英美军舰炮轰南京城区，造成了震惊中外的“南京惨案”。
　　“英美军舰炮轰南京，打死打伤我军民两千余人！”
　　消息传到重庆，山城各界民众被激怒了，街头巷尾呐喊声不断：“前年上海，去年万县，今年南京，惨案一个接一个，列强们简直太霸道了！但凡华夏子孙，哪个能够忍受这种欺凌和屈辱？！”
　　面对广大民众高涨的反帝爱国情绪，中共重庆地委和国民党（莲花池）省党部认为，“这正是提高群众认识，扩大革命力量的好时机”。当即决定，以万县惨案后成立的“重庆工农商学兵反英大同盟”的名义，组织召开市民大会，抗议声讨帝国主义的罪行。
　　三月二十六日，莲花池省党部召开了市总工会、市农民协会、市商民协会、市学生联合会、市妇女联合会等团体负责人会议。会议由杨闇公、李筱亭主持。
　　会议决定，三月三十一日在通远门打枪坝召开“重庆各界反对英美枪击南京市民大会”，会后举行示威游行；同时决定，立即在各主要报刊公开发布会议启事，广而告之，动员各界民众参加，并要求各团体分别抓紧做好动员和相关准备工作，从翌日起，组织学校师生和工农群众上街宣传讲演、张贴标语、呼喊口号，以扩大影响。
　　然而，这次会议的主持者和参加者都没料到，即将召开的这场群众大会，竟然会遭到有预谋的冲击破坏、血腥镇压！这罪恶阴谋的黑手，来自刘湘二十一军军部。
　　
　　就在中共重庆地委和国民党（莲花池）省党部做出召开市民大会决定的那天上午，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近设在左营街老督办公署的二十一军军部大门，两名门岗“唰”地将手中长枪架成十字，挡在他胸前，高声喝问：“做啥子？”
　　“中央特派员、南昌行营专使戴某前来拜会刘军长！”来人双手抱拳大声回答。
　　一听他报出的头衔，门房里一个执勤军官急忙出来，循惯例盘问了几句，便转身向军部会议厅跑去。那里以前是督办公署议事厅，照壁后连着一个带天井的小院，刘湘日常就在那里办公。
　　值班军官刚报告几句，刘湘已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向案桌，大声吼道：“喊他龟儿子爬！爬起走！”
　　刘湘发这通火是有原因的。
　　前段时间，蒋介石派来的使者说客虽然接二连三，但都是暗暗地来，悄悄地走，连顶着“四川宣慰使”头衔的川军元老吕超、当过川军师长的向传义等人也是如此。这对惯于“打太极”的刘湘来说，便能够游刃有余周旋于武汉南昌之间。
　　可是，这个叫戴弁戴至诚的“杂皮”，领着几个“黄埔生”从万县坐火轮上来，刚到朝天门码头就咋咋呼呼、招摇过市，一伙人勾肩搭背涌进总土地右派省党部；而那里不久前因纠集流氓打手制造事端，激起公愤，被刘湘下令摘了招牌。摘牌之举，虽说是做来敷衍左派省党部和各界民众的，但戴弁如此张扬，却让刘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因而放话“冷他几天再说”。后来，听说姓戴的成天吃喝玩乐，出入花街柳巷，还私下结交军政要员、袍哥流氓，更不想见他，不料这龟儿子不识相，竟然找上门来了！
　　“甫公，莫忙，且听我说两句。”坐在旁边的张斯可扬手止住那个值班军官，向刘湘进言，“这戴弁人品虽不咋个，但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当下老蒋正在风头上，戴弁是他派来的，听说还是他黄埔亲信，总得应付一下才敷得过去。再说，他明知您泼烦（厌恶）他，还敢跑这里来，会不会有啥仗恃呢？”
　　刘湘沉默了一会儿，吩咐值班军官：“就说我不在，叫他明天下午来！”说完“呸”地吐了口唾沫。
　　第二天下午，戴弁在一名警卫带领下走进军部会客厅。候在那里的张斯可见他一身新军装，却没扣风纪扣没扎腰皮带，一只衣袖还挽起的。“‘二不挂五’，杂皮一个！”他皱了皱眉头。
　　戴弁看了看张斯可，没出声，转头望向那个警卫。警卫忙介绍说：“这是军部参议张先生。”
　　“啊！久仰，久仰！”戴弁趋前两步，连连拱手，“弁早闻先生大名，今日幸得一见哪！”
　　“戴先生客气了！”张斯可起身抱拳回了一礼。
　　两人无话找话寒暄了一阵，刘湘才带着副官和警卫从内厅出来。
　　戴弁一见刘湘，急忙站起，面带谄笑：“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呐！刘军长仪容庄严，果有名将风范！难怪总司令每每谈起川事，都对刘军长赞誉有加哩！”
　　因为搬出了蒋介石的名头，又是奉承自己，刘湘只好掩住轻蔑之色，随口应道：“哪里、哪里！多谢蒋公抬爱！”边说边耸耸肩，示意副官褪掉自己披着的大衣，然后在大案桌后面那张专用的高靠背沙发上坐下来，问道，“戴先生亲自前来，有何见教？”
　　戴弁忙打躬作揖：“戴某不敢！只是奉蒋公之命……”说到这，他突然停住，“刘军长……”目光却扫向其他人，那意思分明是要那些人回避。
　　刘湘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狠狠盯过去，见他脸上还带着谄笑，但一对猴儿眼却亮闪闪无恐无惧迎向自己，不由在心里骂道，格老子，这龟儿子还是坨老姜疙瘩哩！干咳两声，一挥手：“好吧，斯可坐倒起，其他人退下。”
　　待其他人都离开了，戴弁才把手插进西装内袋，取出一个折叠起的牛皮纸信封，用双手递到刘湘面前。
　　刘湘左手接过信封，轻轻捏出个豁口，右手食指中指伸进去，把里面的纸片夹出来。共两张，摊在桌上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又仔细看了一遍，抬眼对戴弁说道：“事关党国要务，我这个军长不敢自专，还得听听大家的。戴先生请暂回住地，不日即有回音。”
　　戴弁离开后，刘湘招呼张斯可坐拢来，把那两张纸片推到他面前。那是两封电报，一封是在武汉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联席会议主持召开的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免去蒋介石中常委主席和限制总司令职权的决定；一封是在南昌的蒋介石以国民党中常委名义解散武汉联席会议的通电。
　　张斯可盯着电报看了又看，额头上冒出一层水雾似的汗珠。他拉起衣袖擦了一下，有些结巴地问：“甫、甫公，您、您是咋个想的？”
　　刘湘反问：“您呢？”
　　张斯可：“张再唯甫公马首是瞻！”
　　刘湘看着他，点了点头，又问：“斯可呀，您看他们会咋样呢？”
　　张斯可明白他说的“他们”指谁，毫不犹豫地回答：“王方舟、蓝绍侣、李雅才们是总土地那个圈子的，早就同戴弁打得火热，他们的态度不言自明。其他师旅长么，主要是看您的。”
　　刘湘又点点头，缓缓说道：“其实这个事我已经想了好久了！武汉、南昌，一个占理一个占势，咋个整呢？所以一直犹豫起的。现在各自都摊牌了，一脚难踩两只船呐，该有个决断了！当今天下，拥武者为胜，我看汪是赢不了蒋的。再说武汉政府里头那些共产党啊工农代表呀，都不是吃素的，分道扬镳势所必然，无非早迟而已。”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决然地说，“斯可，你明天上午去告诉戴弁，就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服从总司令的命令！”
　　“好的!”张斯可站起来，刚要迈步，刘湘招手让他靠近点，小声说道，“老蒋野心大哟！要防倒点！至于他要我们做啥子事，可以商量甚至可以答应，但川人治川这个杠杠必须守住，决不能让他的脚脚爪爪伸进来！”说到这停了停，又补上几句，“至于汉口那边……我看……也要尽量维持，多份人缘多条路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