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城血泪浸哀歌 （2）

　　第二天下午，天低云暗，军部大厅里的灯全开了，明亮耀眼，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闷。刘湘一脸严肃地坐在大长桌一端主位上，左右两列分别由张斯可和一师师长唐式遵领头，其他人按军职和队列序次就坐。戴弁曾托人带话，要求列席军部相关会议，被刘湘一口回绝了。
　　刘湘的开场白只有几句：“今晚请大家来，就两件事：一是由斯可说说有关重要情况；二是莲花池党部要开市民大会，据说有上万人，军部该拿个啥态度？”
　　张斯可先转述了两封电报的内容，接着说：“甫公已经叫我答复戴弁，本军服从总司令命令！”
　　话音刚落，蓝文彬抢先喊道：“要得！要得！我拍巴巴掌赞成！我看该把戴先生请来……”说到这，忽见刘湘面有不悦，便噎住了。
　　刘湘把目光从蓝文彬脸上收回，转向罗亨礼：“仪三呐，你好像有话要说，那就说说嘛！”
　　罗亨礼愣了一下，但马上意识到，这是刘湘故意编排的。
　　自己确实有话想说，但不是这会儿，更不是在这种场合。上次为移防和抽走车耀先团的谈话之后，他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明明白白说出心中所想，以坦诚打消刘湘的疑虑。今天既然这样了，也没必要解释，说就说吧！
　　他抬起头，看着刘湘：“属下认为，不管是武汉的还是南昌的，不管汪也好蒋也好，都是国民党，他们是一党之中的派系之争。我们呢，我们是军人，军人职在守国、护卫桑梓民生，不应该搅到党争里头去。再说，现在川军各部大多易帜为国民革命军，我军要立川局之潮头，要谋求发展壮大，还需借重政府方面，否则阻碍重重！当然，话说回来，我们既然是军人，就得服从命令，总司令是国民政府任命的，肩负北伐重任，苦战克敌，他的命令当有其理，也应该遵从。刚才斯可兄已经传达了军长的决定，属下虽感有些突然，但想说的前面都说了，除听命之外，并无其他！”
　　听到这里，刘湘暗自舒了一口气，微笑，点头：“仪三兄瞻顾大局，言词恳切，湘谨记了。”说着，又把目光投向王陵基。
　　王陵基为人处事相当老练，方才蓝文彬被刘湘堵嘴后曾瞟了自己一眼，心知定会被刘湘察觉，因此已有准备，这时便一耸眉头，吐出四个字：“听军长的。”
　　“谢谢方舟兄！”刘湘咧嘴一笑，不再矜持，清了清嗓子说，“作为军人，肯定要听总司令的命令，这莫得二话说！不过……汉口那边，也不能得罪……更要紧的是，诸位莫搞忘了，我们脑壳上印得有个‘川’字，这是我们的衣禄钵钵，是我们的根本，必须守到起！必须守到起哟！”
　　“我们听军长的！”“听甫公的！”在座师旅长们接连表态，刘湘颔首微笑，一一回应。
　　
　　谈到如何对待市民大会时，分歧很大。
　　蓝文彬极力主张派军队弹压：“这背后是共党在搞名堂，莲花池省党部是共党控制的，不光策动兵变，还四道八处搞啥子工运农运学运，乱揪乱斗，整得鸡飞狗跳的，乡绅商贾厂主们都怨气冲天，若再姑息纵容，局面将无法收拾！”他说时，李雅才、穆瀛洲等人就跟着吆喝鼓噪，王陵基也点头表示支持。
　　罗亨礼出言反对：“莲花池省党部是国民党中央批准的，是国民政府认可的，里面有共产党，也是‘三大政策’所决定的。他们有召开会议的事权；加之事出有因，于法于理，军部都不便干涉。更何况牵扯到社会各届，人数众多，影响面大，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随随便便动武，啷个都说不过去！”他这番话得到鲜英等人赞同。
　　“有啥说不过去？”蓝文彬大声回应，“莲花池那边就是共党在操纵！这个会本身就是个阴谋！找个由头聚众闹事，蛊惑人心，扰乱社会，就该严厉惩处！”
　　“我们叫川军，他们是川人。刚才甫公都说了，是我们的衣食饭碗，那是想惩就惩得了的么？”罗亨礼借用刘湘的话来反驳。
　　蓝文彬一愣之下哑了口，嘴巴嘟了几下，耍起无奈来：“我晓得，你在《新蜀报》兼了个社长，你那个报纸同莲花池打得火热，发了不少共党色彩的文章，所以你要卫护（偏袒）他们，心虚嗦！”
　　罗亨礼毫不示弱，强硬回应：“这张报纸是啷个办起来的，你该比我还清楚！何况自主办报、言论自由是民国以来法律法案规定了的，我有啥心虚的！”
　　鲜英也插言说：“吔！蓝师长，你装莽（傻）嗦？成立报社办这报纸是以军部名义发起是甫公首肯了的，一直由军部延聘主要人员，这些你都晓得，为啥故意来找麻烦呢？”
　　双方互不相让，看样子都卯足了劲要继续争下去，刘湘心里发躁、窝火，一拍桌子吼道：“像你们恁么扯，啥时候扯得出个名堂？”见两人都不出声了，才转头对着低声耳语的唐式遵、王缵绪、潘文华，“子晋、治易、仲三，你们几位的意思呢？”
　　唐王二人都推潘文华出面，他谦让了一下后说：“我们觉得，事大事小还说不定，应以劝阻为先，叫他们不开这个会，或者把人数减少点。态度可以硬一些，话可以重一些，但不宜动用军队。眼下各路诸侯纵横捭阖，时局还不大明朗，还需看看再作区处。”
　　刘湘听完后，微微后仰，皱着眉头眯着眼默想了一阵子，再猛一睁眼，双手往桌上一按：“先礼后兵！就照你们说的！”随后看着罗亨礼，“仪三呐，你是联络员，这话还是你去讲合适些。除了电报的事绝对不能透露外，其他的你都可自行斟酌！”。
　　罗亨礼迟疑片刻后，点头同意了。
　　
　　清晨，罗亨礼喝下一小碗红枣百合川贝银耳羹——那是淑芳特地给他熬的，据说有止咳润肺的功效——就匆匆出门，快步从小较场穿过大梁子，走进杨森兼任重庆商埠公署督办时开始修建，却停停打打至今没修好的公园，顺着面向长江的那道石梯往下走。不久前，莲花池省党部已搬进下半城西三街旁边原巴县县议会旧址，他眼下就是去那里。
　　昨晚，时任军党部筹备主任的速成学堂同窗傅常深夜前来，对罗亨礼说：“有人密报，这次市民大会不光是反英，所有列强都一起反，会后的示威游行，很可能出现异常举动。甫澄听了密报后，立即喊了几个人到回水沟他的公馆商议，然后叫我来转达他的口谕：‘严词阻止大会召开，硬是要开也必须缩小会议规模，会后不搞示威游行！告诉他们，这就是军部的态度，也是底线！’”
　　听完傅常所说的情况后，罗亨礼当即问道：“真吾兄，我想——住在城里头又请去参加商议的，除了您和斯可、式遵、文华几位，应该还有王、蓝他们吧？”
　　“王没来，蓝在，还有许尧卿。”傅常如实回答。
　　“啊！许师长也在。”罗亨礼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轻叹一声，“真吾兄，您和闇公先生是表亲，若能用这层关系去加以劝阻，岂不比我更好么？”
　　“不行不行！”傅常连连摆手，“我这个表兄弟性子犟得很，还不满三十岁，年轻气盛，我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何况，您还是联络员，又是甫澄当着那么多同僚请您去的，‘手长衣袖短，不敢下东吴’，我哪能越俎而代庖哩！”
　　
　　断断续续的雨丝从蓝灰色的天空飘下来，飘到脸颊上，让人领略到春的清泠，也让人更加清醒。紧急会议不通知参加，明显是有些东西不想让自己晓得，既然如此，却还要自己去交涉，这心思是明摆着的，甫澄呀甫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从答应去省党部那一刻起，罗亨礼就料定此行必然徒劳无功，但又必须走这一趟。至于是服从命令去当个不合时宜的说客，还是如鲜英所说心里真有一份牵挂，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刚到巷子口，就见不少人从老巴县议会大门进进出出，行色匆匆，显然是在为大会做准备。
　　门厅没人值守，他便径直朝里走，在靠右那栋楼一间小会议室里，杨闇公、李筱亭正同邓劼刚、萧华清等几个省党部执委商议事情，见罗亨礼进来，全都站起来寒暄、致意。招呼罗亨礼入座后，杨闇公笑着问：“罗师长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罗亨礼咧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见教不敢，奉命而为罢了。”随即转达了刘湘的原话，也按自己的意思做了一番劝说。见他们似乎都不以为然，心里一急，便冲口说道，“主张用军队弹压的大有人在，你们一味坚持，后果难料啊！”
　　“是刘湘派你来恫吓我们的吗？”萧华清大声问道。
　　罗亨礼正想解释，被杨闇公扬手止住。只见他猛吸一口烟，丢掉纸烟头，清了清嗓子，说道：“罗师长，我们知道您是个纯粹的军人，明白事理，赞同革命。可是您想想，北伐队伍刚进南京，英美列强就肆意炮击，死伤那么多同胞，身为国人，哪能不义愤填膺？哪个能忍气吞声？二十一军是国民革命军，刘湘军长也喊过‘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如今连开个表示抗议的会都不许，这不有悖初衷了么？请转告刘军长，这个会是一定要开的，会后的游行也是安排好了的，随意更改有违广大市民的意愿，于他的政声军声也不利。至于会场和行动秩序，党部已安排人员负责维持，只要没人成心捣乱，就不会乱，请军长和各位不必担心！”
　　罗亨礼见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心知再劝也没用，便起身向众人点头抱拳告辞。刚要迈步，双手被杨闇公握住：“罗师长，您是军部与党部的联络员，也可说是军部的代表，我们诚邀您出席这次大会，更望刘军长拨冗莅临，请代为转达一下。”李筱亭接着说道：“仪三兄，此前多次集会您都积极参加了的，还望一如既往啊！这次大会向时俊、黄慕颜他们都要来，你一参加，那二十一军、二十军、江防军的代表就齐全了嘛！”
　　罗亨礼摇摇头，有些为难：“军长肯定不会来。至于我——还得看他的意思呢！”
　　“尽量，尽量，我们翘首以盼哦！”杨闇公微笑着将他送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