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临轩放黜 三、怎么回事
刘筠一拳砸在桌子上,把面前的酒碗都打翻了,仰头看着夜空,长叹一声说:“你呀,你还是太年轻啦。你以为他要是不出风头甚至考不中进士,就不招人骂了?嘿嘿,不会的,也许骂他的人更多,骂得更无耻。咳,人性善、恶,自古争论不休,我这把老骨头到现在算是活明白了,老夫倒是认可了法家之说,认为人天生就带着邪恶啊。”
许道宁见他扯远了,便拍拍他的背让他安静下来,刘筠也一拍额头,笑着说:“得,不说这个了,依老夫看,人生能有几次风光呀,就让你们再疯狂这一回吧,就让他再来个万人嘱目吧!谁爱骂谁骂,管他呢!柳三变高中后,很快会外放到下面去任职,天南地北的,谁也不知会分配到哪里,再要见面可就难了,等他回汴京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你们该狂欢就狂欢一场吧,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对,完全赞成刘老高见,那就大家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瑶卿顺势接过刘筠话头。
又是一番热闹,推杯换盏。
虫虫闭上嘴巴,她不能当着刘筠这位长者的面再说什么。
她们的担心都有道理,她们选择的做法都没什么错,只是结果不是那样,她们担心的事,该做的事,都没有发生。发生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她们头顶,炸响在桃花院上空。
瑶卿问刘筠:“明天您老去不去?”
“我?不去,我怕我这身老骨头被挤散架了,明天的天街还不得人山人海的,不差我一个。这几个月满城人谈论的话题,有一半都与柳三变有关,恨不得他早早做了状元,你们说,明天街上人还少得了?我呀,今晚就在这院子里候着,什么时候他回来,当面祝贺他一下就行了。”
又问到许道宁,他回得也干脆,“我也不去,我明天整天都约刘兄还在这儿饮酒。哪怕柳兄明天应酬多,后半夜他总能回到这儿,我再为他摆酒祝贺。今晚我也要在这儿等,不管多晚,我还有几句话要当面嘱咐他。”
这群人热热闹闹地说着笑着,描画着动人的前景。只是她们都想得很天真、很简单,事情发展还会出现哪些变数,任谁也猜不透、想不到。
瑶卿先走了,佳娘也走了,又有几个歌女陆续告退。虫虫这些日子为柳三变考试操心费力,坐卧不宁,始终住在秀香这里。她们两个向许道宁、刘筠打过招呼后,也各自歇息去了。
看着空落落的厅堂和空寂的院落,刘筠看看许道宁,“咱们呢?人都走了,就剩咱们俩个了,还在这儿傻呆着?”
许道宁嘲笑说:“你跟她们比什么,你也想去告诉你那几个老相好?算了吧,这还轮得到咱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你就等着明天看热闹吧。咱俩谁也别走,就在这儿喝酒,死等!”
天刚蒙蒙亮,东华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数不清的举子汇聚在这里,一个个脸上放着光,神采奕奕,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享受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不管是欧阳修、柳三变,还是其他举子,一个个都是身着新衣鞋袜,精神饱满、心情激动地排队等候在这里,等待着进入那神秘庄严宫殿里的那一刻,将要踏上人生的新高度。
在经过严格的检查后,进入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殿院。
天圣八年三月十八日,皇帝御驾勤政殿临轩唱名。殿试进士时是在崇政殿西阁,唱名则在朝堂的勤政殿。
勤政殿再宏大,也不可能容下几百名举子,而且也不合礼制,因此殿试唱名都是在殿院里举行。
在大殿前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着一排排的举子,再加上周边站立的卫士、宦官、宫女,这座勤政殿前足足有上千人。
再看西边廊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一摞的新衣、鞋帽,那是为新晋进士准备的。一俟唱名结束,新科进士会马上换上新衣,列队出宫去游街夸官。
新衣服的绿色格外鲜亮、夺目,那可是院中的这些人十年寒窗,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终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
巳时一到,宫乐奏起,这正是宫廷乐十二安中的“隆安”乐曲,专门用于皇帝临轩时而奏,黄钟大吕,气魄森严。
所谓临轩,就是皇帝不坐殿内,而是将龙椅摆放在殿前廊下,前面有栏,皇上可扶栏而立,谓之临轩。太后的御座摆在皇帝龙椅的右面,御座前临时挂起帘幕。
朝中大臣站满两廊上下,数百名举子一行行站在宽阔的庭院中。大殿前面一片肃然。
按照惯例,礼部只将拟定为前十名的卷宗呈上,皇帝从这十人中挑选,钦定前五名的名次,余下五人的名次由礼部定。之后再由传胪官,按照礼部试报名的名单顺序唱名,谓之“唱胪”。
一叠叠的卷宗整整齐齐摆放在皇上的御案上,皇上吩咐主考官晏殊,让他只将这十个人的礼部试的试卷取出,见到晏殊诧异的神色,皇上说:“前两日殿试时,朕已巡视过举子的答题,且殿试题也较平易,不易见考生水平,所以,朕只要看礼部试的卷子。朕听你讲过,礼部试第一场的赋题,真正看懂题目的只有一名考生,朕倒要看看这前十名试卷答得如何。”
皇上从第十名的试卷向前看起,他随意地翻阅着,整个勤政殿内外庄严肃穆,鸦雀无声,只听到纸张翻动时的沙沙声。当皇上看到第一名的试卷时,眼前骤然一亮,只见其赋写道……,正是那次与柳三变讨论的内容,心中一喜,对旁边站立的晏殊说:“这篇赋写得不错,立论得当,流畅自然,文笔华丽,必是……何人所作?”
皇上险些说出必是柳三变所作几个字,话到嘴边改口变成发问,心道我若说出柳三变之名,岂不成了我事先向考生通报了试题。皇上泄露试题,与考生通同作弊,史笔怎书?岂不成了千古丑闻。
晏殊扫了一眼试卷回道:“此卷乃是太原举子王拱寿所作。”
“王什么?王拱寿?”皇上脑子里还是小院论文的情景,一时还无法与王拱寿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他问:“这就是你说的唯一看懂题目的那个举子?”
晏殊有些儿纳闷地回道:“不是,那个举子叫欧阳修。”
皇上手握着试卷陷入沉思,刚刚还很轻松的心情立刻变得不悦,脸色也阴沉下来,他心中疑惑不解。如果是其他举子答的,在篇章结构、遣词造句上必然有所不同,可这篇赋自己刚才边读边感觉,已经知道下面的内容是什么了,仿佛这张试卷以前在哪儿见过?可是除了柳三变在自己面前叙述过如何作答这个题目,再没有人提及此事,要说是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只有一个解释,问题就出在柳三变身上。
想到有这个可能性,皇上的心里有些沉痛,脸上则越来越不高兴,原本的要在国家抡才大典上选拔人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莫非柳三变卖弄才情,或因贪图小利而出卖试题?若为了区区小利而不惜葬送前程,这个人的品质可就值得怀疑了,也就是说母后看人的眼力比我高得多。
想到这里,皇上下意识地偷偷扫了一眼,右侧正襟危坐的刘太后。皇上以为刘太后什么也没看见,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微小的表情,刘太后都没放过。
皇上轻轻吸了口气,稳定一下心神,又想到,可也不对呀,他不可能知道这是试题啊,试题直到考试头天傍晚,晏殊请示第一场试题须由皇上定,自己才忽然想到“司空掌舆地图”这句话,临时定下作为赋题的。
不单举子不知道,就是主考官晏殊和朕也都不知道试题,试题泄露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不管什么情况,试卷答得太好了,越是这样,试题问题就更严重,肯定在哪儿出了纰漏,这点毋庸置疑,尽管皇上不愿往坏的方面去想,心中终是不悦。
皇上心里起急,他想不通这里的关系、奥妙出在哪儿,脸上躁热,耳朵发赤,后背上也急出汗来。他相信柳三变,更相信自己的观察能力,柳凭他的才学,纵使考题再难,考试也不在话下,听他谈吐,人品完全信得过,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
猛然他想到程琳汇报的事,是了,一定是酒后言多,议论到考试,信口开河,问题只能是出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气上加气,那次胡乱说话就是你领头的,让朕给压下了,没处罚你,没想到还有卖弄学问这个坏毛病。饭桌上一定是有人听得仔细,考试时就用上了。
他把一肚子怒气撒到眼前站着的官员身上,于是沉下脸问道:“今届三榜有无柳三变?”旁边站立的晏殊听到皇上这一问,身子竟然轻微地哆嗦了一下,连端坐在旁边的刘太后,身体都不被人察觉地动了一下。
晏殊既惊诧皇上刚一上来就提到柳三变,又好像在自己意料之中,他幸亏事先有准备,赶紧说:“有,按其礼部试和殿试成绩,应该列于头榜,但是前几天他在矾楼口无遮拦,闹得满城风雨影响很坏。臣与几位考官商议,认为其声名有瑕,不宜排名靠前,故列为二等第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