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临轩放黜 四、独占鳌头
刚才皇上突然问到柳三变,刹那间令晏殊心惊胆战,马上,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起来。幸亏没找到机会将柳三变除名,若真的将其除名,今天皇上要调落榜考生试卷,再看到他的文章,皇上一怒之下,定我个循私舞弊、挟嫌报复之罪都是轻的。
当初定名单时,怎么看柳三变的名字都不舒服,再看他的试卷却又很满意。他内心里不是不想将这个讨厌的名字划掉,不是不想,是从卷面里挑不出任何毛病。明明不乐意,凭着主考官的权力,刷掉一个考生是随心所欲的事,可在柳三变身上就是做不到,这让他非常郁闷。
经过反复衡量,明明柳三变可以置身一甲,就让他屈居二甲吧,多少对自己也是个安慰。这是晏殊对其他考官的妥协和让步,是在一甲和除名之间的一种选择。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耳听到皇上哼了一声,才吃惊地抬起头来,皇上说:“考生名次凭的就是他的考试成绩,焉有那么多的说头?取他的赋试卷子来。”
皇帝要看哪个人的答卷,这事本不奇怪,历朝都有,于是下面站立的考官和宦官一阵忙乱。
晏殊却心中庆幸,偷偷往衣襟上擦去手心的汗水。
及至看过柳三变的答卷,皇上心中才复平静下来,感觉所论较王拱寿的答卷更深一层也更全面,看来君臣对策之后,柳又作了更深的研究思考,由此看来,其人的学习态度是颇严谨的。
可是,王拱寿那份试卷该如何解释呢?
皇上忽然盯视着晏殊,“朕听你说只有一个考生真的看懂了考题,朕看柳三变的这份试卷答得很精彩,他难道没看懂考题吗?”
晏殊尽管脑子再灵活,也无法解释圆满,总不能说我就是不想录取他吧。他硬着头皮说:“臣闻听他与欧阳修过从甚密,莫不是柳三变行为不端,考场上有违纪行为?”
皇上怒道:“胡说!凭空猜测,这是你应该说的话吗?若如此,首先应查查你这个主考官有无失职,是否是你通报消息也说不定。”
皇上这番话一针见血,让晏殊无地自容、汗颜,霎时汗流浃背。想到自己在考场上对马季良的指点,考试后做的小动作,实在不耻。他又暗暗吃惊,皇上眼光如此敏锐,话语中似乎意有所指。
晏殊心中所想的与皇上的指责根本是两回事,他心里担心的,并不是他有意压低柳三变的成绩和排名之事那么简单,柳三变的事再麻烦,他总能遮掩过去。
但他做的那件事若被发现,远配边州、永不再用都是便宜的,而且名声扫地,在天下人面前将永远抬不起头来。
好在皇上并无意深究,晏殊的心才放回肚内。
众举子低着头站在院内,久久不见动静,又不敢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只可偷眼向前看。
皇上此时竟自沉吟,忘了这大殿内还有几百人在等着结果。听到太后轻咳一声,才醒悟是太后提醒自己已然失态。皇上手里拿着柳三变的试卷,脑子里还在思索试卷的内容,又想到这个名次怎样定才更合理。
听到太后的这声轻咳,猛然警醒到太后已有些厌烦,刹那间他想到前些时与太后发生的冲突,又想到自己定下的,任何情况下不与太后发生正面冲突的既定方针,赶忙吩咐人将试卷卷宗一摞摞地抱到太后几案上。
刘太后随手翻阅了几下试卷,便唤廊下站立的大臣王沔上来读卷。皇上侧目一看,太后手中拿着的,正是刚才自己看过的王拱寿的赋题,他顿时有些后悔。
原来,临轩唱胪时读卷是大有学问的,外人并不清楚内中奥妙,但是皇上心中明白,这是太后心中已内定王拱寿为状元了。
因为自古以来便有三分诗七分读的说法,说明读也就是朗诵,对一篇文章的重要作用。如果朗读人读起文章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中间再有几个不认识的字,或读错句逗,文章写得再好,也会让文章大打折扣。
反之,朗读者嗓音浑厚,朗读文章如行云流水,琅琅上口,抑扬顿挫,略无凝滞,则会使文章生色不少。
皇上一听太后传王沔上殿宣读试卷,就知太后心有所属。
此公姓王名沔字楚望,现为知翰林院,才学甚高,在朝中很有人望。王沔平素擅长朗读,即使一篇文章写得较差,经他读时,能够抑扬顿挫,避文章之短,使听者专注于音韵的和谐而忘了文章的不足。这些年来,每届唱胪,都要让他读一、二篇文章,经他读过文章的举子,几乎都高中榜首。
故此,一旦贡举考试结束,举子在交卷时往往祝祷:“但愿得王楚望读之,幸甚!”能得他来读自己的文章,平日里都感到荣幸,更何况在唱胪时,读一个藉藉无名的举子的文章,更提升了被读文章的举子的声望。
及至王楚望读罢王拱寿的赋卷,满院大臣、举子一听果然有状元之气魄,许多举子心下服气自己文章确实不如。
王拱寿站得较靠后,脑子里又在胡思乱想,听不清上面在读什么,反正跟自己没关系。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原来还想着能参加殿试已是喜出望外,今日能够站在这里更是欣喜若狂。可是人的心理就是怪,越有好事越不满足,既得陇复望蜀,潜意识里总希望再有奇迹发生,王拱寿暗暗祝祷,企盼着能进前十名。
传胪官喊:“传王拱寿上殿!”
王拱寿竟然没听见叫自己名字,他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众人东张西望。直到有人推了一把,才意识到传胪官叫的是自己名字,慌忙挤至前面,来到丹墀下跪倒。
太后一见高大英俊年轻的王拱寿,便打心里喜欢,皇上却只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说:“太年轻了,不足服众。再传。”
俗话说状元独占鳌头,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史料、传说不多,且互有出入,但也并非无稽之谈。
殿陛下有巨石雕刻,上面刻有腾龙和巨鳌,龙在上鳌在下,鳌头所对的方向又称为南斗,也就是臣子跪拜的地方。
当传胪官唱名后,赞礼官引着初定的东班状元、西班榜眼二人前行到丹陛下,状元在前,在正对着鳌头的地方跪倒,榜眼则随其后在状元西侧跪拜,因此称状元为“独占鳌头”。
听到皇上所说,赞礼官便引着王拱寿退到一旁,刹时,王拱寿的两条腿哆嗦起来。
传胪官又喊:“刘,刘项!”连喊三声无人应答,晏殊听得明白,赶紧走到传胪官面前说:“你是否念错了?是不是刘沆?”
晏殊亲自喊话:“刘沆、刘沆!”一身威仪的刘沆分开人群,随着赞礼官来到丹陛下叩头谢恩,刘沆起身后面向鳌头低头站立,一眼看到鳌头,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南斗星位,心里一阵的得意,同时脑子里也一阵阵的眩晕,这么说我是状元了?
丹陛之上,刘太后却在帘后观察二人,她将两人比较一下,看看刘沆又看看王拱寿,对皇上说:“还是王拱寿更有状元相。皇上你看呢?”皇上见太后问,只得应是。
原来本朝制度,真宗皇帝殿试时,一般宣三至四名成绩优者站于殿下,观其外貌察其颜色,再决定谁为第一名进士及第。
到了四帝赵祯时,仍然延续真宗时的做法,只是决定权在刘太后手上。天圣二年殿试唱名时,本来礼部奏名进士第一名是宋祁,刘太后以按礼制,弟不可居于兄前,而将状元定为宋祁的哥哥宋郊。
晏殊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听见太后这样说,忘了看皇上脸色便喊道:“刘沆退下!”
听到喊声,刘沆激灵灵打个冷战,想起梦中那句话,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么说,我这是要被黜落了?想不到那场恶梦真地应验了,刘沆心里忐忑不安,低垂着头挣扎着走到旁边。
原来,昨晚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被乡里人推推搡搡地进了考场,强迫他就试。顺利的进入殿试后,高兴得他飘飘悠悠地遨游天宇间,闻听天宫有人唱云:“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他听了浑身一激灵,从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赶紧披衣起床自占一课:“历象南斗司生,北斗注死,我其生乎?死乎?”折腾半宿,他也没弄明白。
殿上再传王拱寿上前答话,他的心里又激动又忐忑不安,听到皇上问:“朕看你礼部试的《司空掌舆地图赋》写得不错,你为朕讲一下你的思路。”
听到皇上这一问话,王拱寿顿时汗就下来了,头发晕脸如死灰,吭吭吃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还是意气风发地盼着进入前十名,这时后悔得他真希望礼部试被刷就好了。
皇上又说:“既然仓促间讲不了,那就把你这篇赋背给朕听。”
见王拱寿仍然只是叩头不说话,皇上大怒:“讲又讲不了,背又背不了,难道自己作的文章,不到一个月就忘到脑后了?莫非文章不是你作的?”
这句话听在王拱寿耳中,仿佛是晴天霹雳,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只剩下不住地叩头。
皇上心里极不痛快,心里虽然起疑却又了无头绪。
恰在这时,太后轻嗽一声说:“举子年轻,看他这样子定是太紧张了,见了皇上难免紧张过度,也是情有可原。我看这个年青人仪表不凡,我刚才看了试卷,确实写得不错,文章才气纵横,够一个状元的料。”
太后一句话无形中为王拱寿解了围,也基本上将状元给了他,王拱寿感激涕零地向着太后连连叩头。
基本上这几届的状元都是太后一句话定下的,到了此时,皇上再也无话可说。
皇上虽然高坐龙椅之上,却显得万分无奈,只得点了王拱寿为殿试第一。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