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临轩放黜 一、平息风波
柳三变自信满满,感觉此次考试一帆风顺,各场试卷答得既中规中矩,又颇负文采,与欧阳修试后闲谈,两人都觉此番必中。
众人相约到何廿四妓家吃酒谈文,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
一进轩厅,鸨娘和几个歌女见来的是几个举子,不亲假亲、不熟假熟地迎了上来。
一个姓何的歌女,长得人高马大,扭着水蛇腰款款地迎上前来,她一眼就喜欢上了高大、英俊、年少的王拱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左一个“状元郎”、右一个“状元郎”叫个不停。
本来就心绪不宁、患得患失的王拱寿,脸面上再也挂不住,一指欧阳修又一指柳三变,恼羞成怒地说:“你要找状元郎,这两个都有可能,就是甭找我。”
说着抬手一推,不料用力过大,那歌女身子一歪竟倒在花架上,架上的一盆花倒扣在脸上,枝叶将白嫩的脸上刮了几道血红的口子,那歌女惊慌中抬手一抹,弄了个满手黑的红的,黑的是土,红的是血,不知伤得轻重,吓得哇哇大哭。
众人和鸨娘慌忙上前相救,擦拭一番,还好并无大碍,众人好话说了无数,那女子仍是抽泣不止,寻死觅活地不依不饶。
而那惹了事的王拱寿也不肯认错,仍兀自躲在一旁生着闷气。
鸨娘是何廿四的姨,开这馆子就以甥女名字命名。
鸨娘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假装同情几个举子,悄悄商量说:“您们几位看,这事怎么了结才好?事儿本身不大,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各位前程,太不值当了。”
欧阳修、刘沆听出语气中的威胁成分,刘沆的脸当时就涨红了。欧阳修还算沉得住气,他将刘沆轻轻推到身后,打着哈哈对鸨娘说:“谁到这儿来玩,都图的是个高兴,有点儿小小不言的,也就算了,不管谁对谁错,我们也都道了歉了,还要怎么着?这事要是从根上捯,应该说是这位姑娘挺烦人的,当然我也不是袒护我兄弟,反正就是这么屁大点事。依着你,怎么解决好?”
鸨娘不太爱听,“唉,我们这种地方,有事没事的都是客人有理,您嘴大您说了算,屁大点事就屁大点事吧。不过呢,大事化了,小事化无,这是我们干这行的一贯原则。要不,您几位破费个三五十两银子?消灾免祸,皆大欢喜,如何?”
王拱寿听了大叫:“又没伤着哪,张口就是几十两银子,讹人哪?不给,就是不给!”
“得,算我没说,是我多嘴。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廿四娘,你要没什么事,就别装了,快去伺候各位爷吧。”
那个何廿四听鸨娘这样说,索性哇哇地大声哭起来,“娘呀,你要不管,孩儿就撞死在你面前。你要是还疼孩儿,您就派人去报官,听凭官家发落,就是官家袒护他们,官官相护,孩儿也认命了。”
这个姑娘话语里的威胁成分更重了,又要自杀,又要报官,又点明处理结果不合己意,就是官官相护。
柳三变招呼这个哄劝那个,连着鸨娘和何廿四都坐了下来。欧阳修一看有门,忙问:“柳兄你看如何解决才好?”
“您看这样行不行,听曲赏舞,为的就是放松放松,犯不着闹个大家都不痛快。我们也不久待,走时多给点儿缠头,然后我再为这位姑娘填首词如何?”柳三变与鸨娘商量道。
鸨娘抬头打量说话的人,“这……填词……?”
何廿四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谁要你的破词,那玩意满大街都是。我就要五十两银子,这些天坐不了台了,我还得拿来养家糊口呢。拿不出钱来,谁都别想走!”
柳三变第一次叫人这样看不起,脸上挂不住劲了,他腾地站起身来,冷笑道:“好,好,五十就五十,还觉得不够,一百两也行。鸨娘派个人跟我去取钱,不远。”
又对欧阳修说:“你们在这儿玩,等着我。你们记住了,不许点她,明天回去后跟你们那班朋友说,这个店太黑,不能来,就说这是我说的。哼,要不了三天,让它关门歇业。破词?真他娘的敢呲牙!”他狠狠地说着,这两字比抽他两个嘴巴还让他无法忍受。
欧阳修脑筋转得快,配合默契,他也怒冲冲地说:“不知好歹的东西,给脸不兜着。你们知道这是谁?这是大名鼎鼎的柳七柳三变,你们敢说‘破词’?今晚谁都不许唱柳词,我看除了柳词,你们还能拿得出几支曲子!哼,唱得不好,别怪我们挑理,你们服务不好,到哪儿也是你们没理。明天我们就到酒楼饭店里去说,你们这家歌馆质次价高,照顾客人不周,而且是漫天要价。”
“柳七柳三变”,这几个字一出,惊呆了鸨娘、何廿四和众多歌女。鸨娘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抱住柳三变,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又假模假式地揉着眼睛,夸张地大笑着说:“我说从一进门就觉着哪儿不对劲呢,屋里一下了亮堂了许多,我心里还想呐,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对,蓬壁生辉呀。再一细看,您们一个个的都是贵人哪!柳先生,我正在琢磨呐,您怎么那么面熟啊,该不会就是让我们日思夜想的柳七爷吧。要不是这倒霉丫头催的,我立马就认出您了,您老快坐、快坐!快请坐!”
她招呼着何廿四和其他歌女,排好队一齐向柳三变深深施礼。
欧阳修一看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连何廿四都毕恭毕敬地向柳三变道了歉。他赶紧拉过王拱寿,想让他说两句表示歉意的话,一天云彩也就散了。
不料王拱寿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闹得欧阳修也挺尴尬。
鸨娘赶紧打圆场,拉着欧阳修坐下,说:“算了算了,年轻人脸皮薄,别逼他了。还是赶紧让姑娘们献上茶水吧,有柳七爷在,正好给姑娘们指点指点唱曲。”
转瞬之间,收拾利落,众人开始吃茶交谈。
柳三变看着垂头丧气的王拱寿,直觉得不可理喻。礼部试时,先是第一场试后就要放弃,是欧阳修死拉活拽地让他完成了后面的考试。之后在等待放榜的半个月中,不断地找事闹脾气,赌咒发誓地说考不中。不料礼部放榜那天,他一声惊叫,吓坏了周边之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他竟是榜上有名,见到自己名字赫然在上,惊喜交加下一声喊不知高低。
吸取了礼部考试的教训,王拱寿在殿试中发挥很出色,在认为此届一定能进士及第后,又患得患失地担忧起名次高低,得陇望蜀,流露出进前十名的期盼。
柳三变虽然觉得王拱寿很可笑,但又觉得对于举子来说又很正常。另一方面柳三变又很羡慕,如果自己再年轻十岁,即令考不中那又何妨,断不会像他那样的愁眉不展,这届不成,下届再考呗。只是今天的自己已经四十多岁,这个年龄最容不得的就是失败了。
担忧沮丧的情绪极易在不知不觉中传播,颇负雄心壮志的欧阳修,竟也莫名地忐忑不安起来,想到自己也曾在考场折戟两次,事不过三,如再有失,如何面对老母和一再为自己请托的恩师胥偃?
刘沆又想起那倒霉的梦境,一时间众人兴味索然。
柳三变想到明天皇帝要临轩唱第,明早天不亮就要进东华门集合,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惹出事来。
见那歌女虽然不再哭哭啼啼地闹事,犹自是脸带泪花一副不依不饶模样,柳三变很想赶紧把这件麻烦解决掉,笑着对她说:“你看看,大家都对你赔礼道歉了,你怎么还是抽抽答答的呢?刚才那个是场意外,我们走时会多给你点补偿,好不好?其实你的伤也无大碍,破不了相,再说了,即使有些破相,也比你现在差不到哪儿去,你也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刚才那句话,我送你首词,此事就一笔带过,可行?”
那歌女先是听得柳三变讽刺自己长得难看,说是破相与不破相都差不到哪儿去,正要继续发作。继而听得柳三变真的要为自己写首词,可谓因祸得福,一脸惊喜地问:“你说得当真?”
柳三变在打量女子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想到朴成,要是他在,拿颗珠子在她眼前一晃,不怕她不马上破涕为笑。
又想到自己离朴成的期望越来越近,朴兄要是能看到明天的壮观场面,该是何等开心呀。可惜了,再也见不到了,心下一阵惶然。
他强打精神应付着眼前的事态,见姓何的歌女眼皮下有块皮发青,额角上还有两粒泥土,想起朴成说起过的在沉醉八方歌楼之事,当时王平一人将一群无赖打得鼻青眼肿。
柳三变于是随口说:“我送你首《沉醉东风》词吧,你听好喽,我就说一遍,记不记得住就看你的了。听着,莫不是捧砚时太白墨洒?莫不是画眉时张敞描差?莫不是檀香染?莫不是翠钿瑕?莫不是蜻蜓飞上海棠花?莫不是明皇宫前坠下马?”
欧阳修心思敏捷,听到这儿,已知柳三变是在调侃这位姓何的歌女,为了缓解气氛,他也凑个热闹,于是接道:“全不是,乃是花盆扣下,落在水中,惊散一群蝌蚪找妈妈。又好似,黑豆一把漫天撒。”
他的话一落,不单众人,连柳三变都跟着乐了,只是除了那姓何的歌女。
何歌女听了,本来只是眼窝有些发青的脸上,又蒙上一层乌云,愈发不悦,“说这个不算,我都这样了,你们还来拿我打趣。”抽抽答答的,眼泪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柳三变也一本正经起来,说:“那是自然,这个确实不算,刚才开个玩笑。瞧你这个样子,梨花一枝春带雨,挺好看的一张脸阴云密布,怪可怜的,不过我也要想想,你先为我唱支曲子。”
何廿四说:“我唱得不好,跳舞还行。”
柳三变说:“跳舞更好。”
众人见柳三变安抚此女成功,这才得暇细看。此女身材轻盈,步伐灵动,随着乐声翩然起舞,舞姿柔媚,身段优美,看得欧阳修手按着节拍连声叫好:“舞得好!风摆杨柳,好一个飞燕再世!”
柳三变听了已经有了主意,待到舞罢,他笑着对那歌女说:“你听了,送你首小令,此调名为《浪淘沙令》。”说罢吟道:
有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佩上华裀。
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簌簌轻裙,
妙尽尖新。曲终独立敛香尘。应是西施娇困也,
眉黛双颦。
众人齐声叫好,由衷赞叹柳三变才思敏捷,词中不单写出了此女的舞姿身段,且最后一句“眉黛双颦”,又暗喻今晚遭遇。
那个歌女也破涕为笑,曲意逢迎,围着柳三变七哥长七哥短地侍候着。这一晚,由于柳三变的机智转圜而平安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