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竹篮里的野草莓

　　四月，扁担山仿若被大自然精心雕琢的一幅画卷，处处洋溢着盎然生机。野草莓在这片土地上熟得恰到好处，它们如同繁星般点缀在竹林间、田埂边，那星星点点的红，镶嵌在翠绿之中，恰似夜郎古镜破碎后遗落的残片，透着神秘而迷人的光泽；又宛如山灵不经意间撒下的胭脂，为这片翠绿的世界增添了一抹娇艳。
　　小勇肩负着带领孩子们去采草莓的使命，手中提着的竹篮，是阿嬷用当地特有的“顺山竹”精心编织而成。篮沿上刻着夜郎古“丰”字纹，这可不是普通的装饰，按照布依族“采果必携灵篮”的古老规矩，只有这样的篮子，才能完美地留住野草莓那独特的甜香。一把护江刀别在他的腰后，竹鞘与粗布衣裳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轻快悦耳，仿佛是在跟风儿一同欢快地歌唱。
　　孩子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投入到采摘的乐趣中。其中，石头跑得最快，他手中的小竹篮随着他的奔跑剧烈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转眼间便消失在竹丛的深处。没过一会儿，只见他高举着满手的野草莓，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指缝间还沾着鲜艳的红汁，兴奋地喊道：“小勇哥！这个甜！你快尝！”他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一颗递到小勇嘴边。那颗草莓宛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上面的露水还未干涸，在阳光的映照下，红得仿佛能映出人影。小勇轻轻咬了一口，刹那间，一股浓郁的甜味裹挟着阳光的温暖，在舌尖上缓缓散开；紧接着，竹丛那独有的清润气息也随之弥漫开来，让人心旷神怡。“好吃！”小勇微笑着，温柔地帮石头摘去头发上的竹叶，“但要慢些，竹枝上有刺，别刮到手。”这孩子总是如此急切地想要与人分享美好，每次采果都会弄得满身草屑，活脱脱像一只刚从竹丛里钻出来的活泼小雀。
　　相比之下，阿妹要细心得多。她静静地蹲在田埂边，裙摆上的蜡染“双鱼纹”沾上了些许泥土，却依旧鲜艳夺目。她专注地一颗一颗挑选着熟透的草莓，只将那些红得发紫的草莓轻轻放进篮里，而那些稍有瑕疵的、个头较小的草莓，她都会仔细地挑出来，轻轻放在石台上。这是阿嬷传授给她的规矩，要给麻雀留些食物，这是布依族人对大山的感恩之情，也是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种方式。“小勇哥说，最好的要给阿嬷和阿花婶，”她仰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认真地把篮边的草莓摆放整齐，“阿花婶最近总织布到深夜，要补补身子。”
　　孩子们沉浸在采摘的欢乐中，不知不觉，一下午的时光悄然流逝。竹篮里的草莓越堆越高，最终冒了尖尖，那红通通的一片，恰似一盏盏喜庆的小灯笼，煞是好看。小勇细心地把自己采摘的草莓分成两份，当他递给石头一份时，特意挑选了一颗带着鲜嫩绿叶的草莓，微笑着说道：“给你娘带回去。这颗最甜，让她就着米酒吃。”而另一份，他则小心翼翼地铺上一层“护果竹”的叶子，这种叶子具有保鲜的功效，他准备带回家，孝敬阿爷阿嬷。
　　在返回的途中，他们路过了张强的坟前。石头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哀伤与思念。坟前的竹篮还是去年小勇亲手编织的，篮底镶嵌着一枚夜郎铜珠，阿花婶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换上新鲜的野花，寄托对逝者的哀思。石头默默地从自己的竹篮里挑出几颗最大、最红的草莓，轻轻地放在坟前的竹篮里，指尖还残留着草莓汁。他轻声说道：“爹，今年的草莓特别甜，你尝尝。”随后，他又把一个小竹哨放在旁边，哨身雕刻的蛙纹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浅浅的光泽，“我吹哨给你听，你别孤单。”
　　小勇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石头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不禁想起阿爷曾经说过的话，布依族人对逝者的念想，就如同竹根一般，深深地扎在心里。野草莓、竹哨、旧篮，这些看似平凡的物件，其实都是连接生者与逝者思念的丝线，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这份思念永远不会断绝。
　　当他们回到家中，阿嬷正在院子里晾晒笋干。竹筛上的笋干切得薄厚均匀，呈现出淡淡的黄色，散发着竹子特有的清香。竹筛架是王阿爷用“老竹王”枝制作而成，架腿上刻着夜郎古“护食纹”，承载着古老的祝福与守护。阿嬷一看到小勇回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忙迎上前去，手中的竹耙还沾着些许笋屑，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采了这么多？快用山泉水洗，别用江水，会失了甜味。”
　　小勇应了一声，随即将草莓倒进竹盆。山泉水刚漫过草莓，便泛起了淡淡的红色，仿佛为这清澈的泉水染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他端着竹盆，来到正坐在门槛上看旧报纸的王阿爷面前。报纸上是一位摄影师拍摄的照片，画面中，小勇站在水车旁，手中紧紧握着护江刀，神情坚毅；石头和阿妹在旁边兴高采烈地吹着竹哨，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水车的轮叶上还残留着些许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阿爷，尝尝，石头采的。”小勇递过一颗草莓，草莓上的水珠还在滚动，宛如一颗璀璨的珍珠。
　　王阿爷接过草莓，缓缓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眼中泛起了欣慰的笑意：“甜，跟我小时候和你太爷爷采的一样。那时候你太爷爷总说，野草莓是山给咱们的糖，要慢慢吃才不辜负。”他微微抬起头，指着报纸上的照片，手中的烟杆轻轻点了点，感慨地说道，“这照片拍得好，把咱们村的灵气都拍出来了，让外面的人也知道，咱们守着的不只是山江，还有念想。”
　　小勇顺着阿爷的手指看向照片，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骄傲之情。当初摄影师说要把照片挂在文化馆时，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的意义，此刻，他终于领悟到，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守护，从来都不是默默无闻的。大山知晓他们的坚守，江水见证他们的付出，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深知这份责任的重量，而以后，会有更多的人通过这张照片，了解到他们所守护的美好与传承。
　　晚饭时分，阿嬷用采来的野草莓精心制作了果酱。她在锅里放入了扁担山特有的野蜂蜜，熬酱的陶锅是夜郎时期流传下来的旧锅，锅底还保留着古老的纹路，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在阿嬷的精心熬制下，锅里渐渐散发出甜而不腻的香气。阿嬷将熬好的果酱抹在玉米饼上，那诱人的香味让小勇忍不住多吃了两块。“别吃太多。”阿嬷微笑着拦住他，把剩下的果酱小心翼翼地装进竹罐，罐口封上一层蜡染布，“留着明天给建军带，他在山上砍竹，辛苦。”
　　小勇点点头，心中满是感动。阿嬷总是这样，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家人和村里的人。无论是织布、煮笋，还是熬酱，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饱含着她对大家的关爱与呵护。她用自己的温柔，默默地守护着村里的这份情义，这也是布依族人传承的一部分。它不像护江刀那般锋利耀眼，却如同竹篮一般，能够容纳下所有的温暖与美好。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斑驳的竹林，洒在小勇前行的道路上。小勇带着草莓酱和剩下的草莓，踏上了前往山上的路。此时，王建军正在山上奋力砍竹，汗水早已浸湿了他的粗布褂子。他手中的竹刀是用“护山竹”打造而成，刀身闪烁着冷峻的光芒，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一看见小勇前来，他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小勇走上前去，将竹罐递给王建军，王建军接过竹罐，轻轻打开布封，瞬间，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他不禁赞叹道：“你阿嬷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说着，他咬了一口抹着果酱的玉米饼，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随后，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竹制挂件，递给小勇。这个挂件是用“灵竹”精心编织而成，上面刻着寓意吉祥的“万字纹”，中间镶嵌着一颗小巧的铜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光。“昨天编的，能护着你。”王建军说道。
　　小勇接过挂件，轻轻地挂在脖子上。冰凉的铜珠贴着胸口，却让他觉得无比温暖。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广袤的竹海。阳光穿过竹梢，洒在地上，宛如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江面上的水车依旧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吱呀”的声响，那声音顺着微风悠悠飘来，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他深知，这竹篮里的草莓、脖子上的挂件、腰间的护江刀，还有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他生命中无比珍贵的宝贝。只要这片山在、这条江在、这片竹在、这些人在，布依族人的这份传承，就会如同清水江的江水一般，永不停息地流淌，永远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