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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铁营大洼,衢州城外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12 08:39:06      字数:8967

  (一)
  
  2015年暑气最盛的时候,我在乐陵抗战研究院张茂繁陪同下,到了山东乐陵铁营镇。社区里的老槐树浓荫如盖,我刚在树下的石凳坐下,就见一个穿蓝布衫的村民提着马扎走过来,开口就问:“您是写抗战故事的李叔吧?我叫李同文,我爹是李洪延,当年跟着李清寿、武大凤打过铁营洼的。”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一提起“铁营洼”三个字,手指就不自觉地攥紧了马扎的木柄。我们凑在树荫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军装,胸口别着枚褪色的五角星,李同文说那是他爹二十岁时拍的:“拍这张照片的第二年,就遇上了铁营洼那场恶战。”
  
  “1943年2月,那雪下得邪乎,地里的冻土层能有半尺厚。”李同文的目光飘向远处的楼房,像是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七十多年前的荒洼,“我爹说,那会儿他们四百来号人,挤在交通沟里,脚冻得没了知觉,就互相搓着取暖。李清寿队长总说‘忍忍,等开春了,咱就能在这洼里种庄稼’,谁知道鬼子来得这么快。”
  2月4日的黎明,是李洪延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李同文模仿着父亲当年的语气,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往事:“雾大得能抓着,三步开外看不见人。他正往枪膛里压子弹,突然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四面八方都炸了锅——东边的枪声脆,是鬼子的三八大盖;西边的闷,是伪军的步枪;南边还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鬼子的装甲车开过来了。”
  当时李清寿正蹲在交通沟的拐角处,身边是武大凤县长。李同文说,他爹总念叨武大凤的样子:“脸白得像纸,嘴唇裂着口子,咳嗽起来身子直晃,却把勃朗宁手枪攥得紧紧的,枪柄都被汗浸得发亮。”李清寿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武大凤只抿了一口,就推了回来:“给战士们留着。”李清寿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掷地有声:“武县长,您放心,只要咱们团结一心,就是冲不出去,也要把鬼子打个稀里哗啦!”
  这话落音没几分钟,就有战士跑过来喊:“队长!鬼子从两侧包抄过来了!”李清寿探头往沟外看,雾里隐约能看到晃动的钢盔,他当即喊:“撤!往东北方向撤!”战士们猫着腰往沟外挪,武大凤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手撑着沟壁才没倒。李洪延想扶他,他却摆了摆手:“我没事,你们先撤,我断后。”
  可没走多远,李清寿就发现武大凤没跟上来。“当时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像一群嗡嗡的马蜂。”李同文说,他爹亲眼看见李清寿转身往回跑,腰间的二十响匣枪晃来晃去,“有战士喊‘队长,危险’,他头都没回,只喊了句‘武县长不能出事’!”
  李清寿跑回刚才的拐角,就见武大凤倒在沟里,脸色发青,已经昏了过去。他刚蹲下身要背人,就听见“哗啦”一声——日伪军离他们只有几十米远,钢盔上的反光在雾里闪着冷光。李清寿猛地端起匣枪,手指扣动扳机,“嗒嗒嗒”一个连发,冲在最前面的三个鬼子应声倒地,尸体摔在冻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鬼子被打蒙了,趴在地上不敢动。”李同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像是亲眼看见了那一幕,“李清寿趁机把武县长往背上一扛,撒腿就跑,边跑边拐弯,怕鬼子瞄准。我爹说,他跑起来像阵风,泥点溅了一身,武县长的胳膊垂在他胸前,还在无意识地攥着拳头。”
  李清寿背着武大凤冲进前面的交通沟时,两人都摔了一跤,武大凤被摔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战士们……都撤出去了吗?”李清寿抹了把脸上的泥,咧嘴笑:“放心,都在前面等着您呢!”
  
  “其实早在1940年,我爹就跟着李清寿打过一场漂亮仗。”李同文喝了口随身带的茶水,话锋一转,讲起了另一段往事,“那年秋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公路上的泥能没过脚踝。李清寿队长说‘鬼子肯定要修路,咱们去堵他们’,就带了二十多个战士,藏在杨安镇和窦家据点中间的玉米地里。”
  李洪延当时蹲在玉米丛里,叶子上的水珠滴在脖子里,凉得他一激灵。“他说,那天等了快两个时辰,腿都蹲麻了,才听见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李同文比划着,“三个鬼子走在前面,中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马背上挂着军刀,应该是小队长;后面跟着二十多个伪军,扛着枪,缩着脖子,走得磨磨蹭蹭。”
  李清寿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说:“等近一点再打,先打骑马的。”战士们都屏住了呼吸,玉米地里只剩下风吹叶子的“沙沙”声。直到鬼子的马走到离玉米地只有十米远的地方,李清寿突然站起来,抬手就是两枪——“啪啪”两声,清脆得像裂了帛。
  “骑马的鬼子‘啊’地叫了一声,从马背上滚下来,摔在烂泥里,一动不动。”李同文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当年的场景,“后面的鬼子和伪军都懵了,站在原地不敢动。李清寿喊了句‘扔手榴弹’,战士们就把早准备好的手榴弹扔了过去——‘轰隆隆’几声,前面的两个鬼子和几个伪军当场就被炸飞了,泥块和碎布片溅得到处都是。剩下的伪军吓得魂都没了,扔下枪就往窦家据点跑,跑的时候还摔了好几个跟头。”
  
  可1943年的铁营洼,没有玉米地可以藏身,没有突如其来的大雨可以掩护,只有光秃秃的荒洼和密密麻麻的敌人。上午十点,大雾终于散了,太阳惨白地挂在天上,照得地上的冻雪反光,也照清了敌人的阵型——机枪手趴在临时搭起的土坡上,枪口对着交通沟;装甲车停在远处,炮口黑洞洞的,像是要吞掉一切;骑兵在周围来回巡逻,马蹄踏在冻地上,发出“噔噔”的响声。
  “李清寿站在沟沿上,往远处看了一眼,然后把身上的挎包解下来,掏出里面的文件——有地图,有战士们的花名册,还有老百姓送的慰问信。”李同文说,他爹记得清清楚楚,李清寿把文件撕成碎片,塞进嘴里嚼烂,然后咽了下去,“他说‘这些东西绝不能落到鬼子手里’,接着就喊:‘同志们,咱们朝铁营方向突围!手中只留下武器,水壶、挎包都扔掉,轻装上阵!’”
  战士们都照做了,有的把水壶扔在沟里,有的把挎包甩在地上。李洪延把自己的布衫下摆撕了,缠在受伤的胳膊上——刚才的战斗中,他的胳膊被流弹擦到了,血渗出来,冻成了暗红色。李清寿拍了拍他的肩膀:“能行吗?”他点点头:“队长,我能打!”
  下午两点多,李清寿带着五小队冲到了铁营以东的张家坟茔。这里到处都是土坟,最高的坟头也只有半人高,坟茔里长着几棵歪脖子柳树,树枝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我爹说,他们刚冲进坟茔,鬼子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李同文的声音沉了下去,“子弹打在柳树上,‘嗖嗖’地响,树皮被打得碎屑乱飞;打在坟头上,土块溅起来,迷得人睁不开眼。战士们只能趴在坟后面,从坟头的缝隙里往外开枪。”
  李洪延趴在一个小坟后面,胳膊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他咬着牙,往枪膛里压子弹。他看见李清寿趴在不远处的坟头下,身上的军装已经被血浸透了——肩膀上一处伤,腰上一处伤,血顺着衣角滴在地上,冻成了小血珠。“从早上到现在,他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嘴唇干得裂了口子,说话都费劲,却还在喊‘瞄准了再打,别浪费子弹’。”
  
  敌人越围越近,李同文说,他爹能清楚地看见鬼子的脸——有的戴着眼镜,有的留着小胡子,脸上满是狰狞。李清寿端着枪,趴在坟头后面,瞄准一个冲上来的鬼子,“砰”的一声,鬼子应声倒地。接着又一个,再一个——他的枪法还是那么准,可子弹越来越少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伪军军装的人从坟茔外走了出来,隔着几米远喊:“李清寿!我认识你!日军指挥官说了,你只要投降,就给你当团长,有吃有喝,还有钱拿!”李洪延后来告诉儿子,他当时气得想开枪,却被李清寿按住了。
  李清寿慢慢站起来,靠在坟头上,手里还端着枪。他看着那个叛徒,冷笑了一声:“我李清寿是中国人,绝不会当汉奸!你也别妄想了!”说完,他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在叛徒的脚边,溅起一串泥点。叛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开枪!快开枪!”
  紧接着,密集的子弹就扫了过来。“我爹说,他看见李清寿晃了晃,然后就倒在了坟后面。”李同文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攥着马扎,指节都泛了白,“他想爬过去救队长,可子弹打得太密,根本抬不起头。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砰’的一声枪响——那是李清寿的枪,是他最后一颗子弹。”
  后来他们才知道,李清寿中了好几枪,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扣动了扳机。那年李清寿才26岁,他没能等到开春,没能在铁营洼里种上庄稼,却把自己的命留在了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
  
  李清寿牺牲后,武大凤那边的情况也越来越危急。李同文说,他爹后来听逃出来的战友王大叔说,武大凤带着几十名战士和群众,被敌人逼到了一条道沟里。“道沟只有一米多宽,半米多深,战士们挤在里面,只能轮流往外开枪。”王大叔说,武大凤的肩膀中了一枪,血把军装染成了暗红色,他却没顾上包扎,还在指挥战士们还击,“他说‘乡亲们别怕,有我们在,鬼子别想过去’。”
  敌人的进攻越来越猛烈,道沟前面躺满了鬼子和伪军的尸体,有的已经冻硬了,有的还在抽搐。后来鬼子停止了射击,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再不投降,就用大炮炸了!”武大凤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榴弹,然后对身边的乡亲们说:“你们躺在沟里装死,别出声,我们来引开鬼子。”
  说完,他就带着十多个战士,爬到道沟的另一头,然后突然站起来,喊了句:“鬼子,来啊!”敌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机枪和步枪的子弹都朝着他们扫过来。武大凤带着战士们冲了出去,和鬼子展开了肉搏——有的战士刺刀扎进鬼子的身体里拔不出来,就用拳头打、用脚踢;有的和鬼子抱在一起滚在地上,用牙咬鬼子的耳朵、脖子;有的战士被鬼子刺中了,却还死死地抱着鬼子的腿,不让他动。
  “武大凤身中数弹,先是腿上中了一枪,然后是肚子,最后是胸口。”李同文的声音哽咽了,“他倒在地上,还想往前爬,却爬不动了。他摸出自己的勃朗宁手枪,把枪压在胸膛下面,然后扣动了扳机——他说过,绝不让武器落到鬼子手里。”
  那年武大凤才28岁,他没能再回到庆云县,没能再当他的县长,却用生命践行了“宁为国死,不当俘虏”的誓言。
  
  “我爹是侥幸活下来的。”李同文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他腿上中了一枪,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道沟里已经没人了,只有鬼子在打扫战场。他躲在尸体后面,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天黑了,才爬出来,和另外十多个受伤的战士躲在附近的破庙里。后来是老乡们给他们送吃的、送药,养了大半年,才好利索。”
  李洪延后来回了铁营洼,在这片曾经洒满鲜血的土地上种庄稼,娶了媳妇,生了李同文。“我小时候,爹总给我讲李清寿和武大凤的故事,讲的时候,还会拿出当年的军装——上面有弹孔,有血迹,他都舍不得扔。”李同文说,父亲临终前,还拉着他的手说:“同文,别忘了铁营洼,别忘了那些牺牲的人,他们是为了咱们今天的好日子才死的。”
  如今的铁营洼,早已不是当年的荒洼。高标准社区拔地而起,楼下有花园,有健身器材,老人们在树荫下下棋、聊天,孩子们在广场上奔跑、嬉戏。“有时候我会带着孙子来老槐树下,给他讲李清寿背武县长的故事,讲武大凤和鬼子肉搏的故事。”李同文看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孙子问我,爷爷,那些英雄叔叔还能回来吗?我说,他们没走,他们就在这风里,在这阳光里,在咱们的好日子里。”
  
  (二)
  
  四川西充县飘着细碎的雪粒,文庙朱红色的大门上贴着刚剪的春联,院里却透着股不一样的肃穆——“关怀抗战老兵”的红色横幅挂在古柏之间,几个穿着棉袄的老人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热茶,话里却都是七十多年前的硝烟。我寻着打听的方向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张军:他比其他老人略高些,背有点驼。
  张军热情地拉我过去,拍了拍身边的石凳:“坐,我给你讲讲冯跃寿的事,那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老兵。”
  
  张军说,冯跃寿来自1944年初湖南南县的补充兵大队。“他是被保长抓的壮丁,四川西充佛华山村一下子走了十个,冯跃寿是里头最年轻的,才22岁,个子高,胳膊粗,扛着三十斤的弹药箱能跑二里地不喘气。”他笑着比划,“训练的时候,重机枪的三脚架沉得很,别人得两个人抬,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来,教官见了都喊‘好小子’,直接把他分到了重机枪班,后来又当了射手。”
  他们那批补充兵训练了三个月,四月底就开赴浙江龙衢。“走的时候没火车,全靠两条腿,从湖南走到浙江,走了一个多月。”张军叹了口气,“晚上就睡在破庙里,粮食不够,有时候一天就吃两顿稀粥。
  到了龙衢,他们编入第26师,任务是袭扰鬼子的巡逻队、后勤辎重队,还有“扫荡”掉队的鬼子。“冯跃寿的重机枪是‘大杀器’,只要他一开枪,鬼子就不敢露头。”张军说,有一次他们在路边埋伏,遇上一支鬼子辎重队,“冯跃寿的重机枪‘突突突’一响,鬼子的马受惊了,驮着的弹药箱掉了一地,我们冲上去,没费多大劲就收拾了十几个鬼子,还缴获了两箱罐头——那是他们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1944年10月的那场遭遇战,张军说冯跃寿跟他讲了不下十遍。“国军刚打下浙赣路上的一个鬼子据点,那仗打得漂亮!”他坐直了身子,声音也亮了,“据点里有三十多个鬼子、五十多个伪军,国军摸清楚他们早上七点吃早饭,内线是据点里的一个伙夫,说好到点就把大门打开。”
  那天早上,天刚亮,冯跃寿就扛着重机枪躲在据点外的草垛后面。“七点一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冯跃寿立马扣动扳机,重机枪的声音像打雷似的,据点里的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倒了好几个。”张军比划着射击的姿势,“剩下的鬼子缩在大小炮楼里,枪眼被我们的机枪封得死死的,连头都不敢露。”
  突击队绕到炮楼后面,从三面放上了炸药包。“‘轰隆’一声,小炮楼先塌了,里面的伪军喊着‘投降’就跑了出来;大的炮楼也塌了一面,鬼子还想顽抗,冯跃寿端着机枪冲进去,对着炮楼里‘突突’两枪,剩下的鬼子就不敢动了。”张军笑着说,“那仗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没牺牲几个兄弟,还缴获了三挺轻机枪、二十多支步枪。”
  可没等他们喘口气,鬼子的增援部队就追了上来。“朱连长说,先往山上撤,等天黑了再找机会转移。”他们往山上跑的时候,鬼子的炮弹就在后面追着炸,“有个兄弟跑得慢,被炮弹碎片划伤了腿,冯跃寿还停下来背他,说‘一个都不能落下’。”
  到了山上,天已经黑透了。“朱连长看大家都累得不行,说鬼子今晚肯定追不上,让哨兵注意点,其他人赶紧睡觉。”
  “那会儿他们连续打了三天仗,又跑了几十里路,倒在地上就睡着了,有的靠在树干上,有的直接躺在雪地里,连哨兵都靠在石头上打了盹——现在想起来,真后怕。”
  凌晨三点多,冯跃寿被尿憋醒了,悄悄摸出营地去解手。“山上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树枝上的声音,月亮被云遮住了,黑得很。”张军压低声音,像是在还原当时的场景,“他刚蹲下,就觉得不对劲——山下有黑影在动,不是风吹的树影,是一群人,猫着腰,一步一步往山上爬,离营地也就一百多米远。”
  冯跃寿眯着眼睛仔细看,突然看见一点冷光——是鬼子的刺刀!“他吓得一激灵,提上裤子就往回跑,边跑边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声音都变调了。”冯跃寿冲过来,随手抄起身边的步枪,对着山下‘砰砰’就是两枪。”
  
  枪声一响,鬼子“嗷嗷”的叫声在山里回荡,炮弹很快就砸了过来。“山头都在晃,石头渣子溅得到处都是。战友们慌忙爬起来操起武器,冯跃寿几步就冲回重机枪阵地,弹药手已经哆哆嗦嗦地装好了弹链。
  “鬼子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往上冲,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冯跃寿的重机枪‘突突突’地响,枪管很快就打红了,他让弹药手往枪管上浇水,自己接着打。十个弹夹,两百发子弹,没一会儿就打光了,黑暗里只听见鬼子的惨叫声,不知道多少人倒在冲锋的路上。”
  可鬼子太多了,很快就冲到了半山腰。“机枪一停,鬼子就跟疯了似的往上涌,喊着‘抓活的’。朱连长从地上爬起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就冲了出去,‘兄弟们,跟鬼子拼了!’他刺死第一个鬼子的时候,另一个鬼子的刺刀从侧面捅了过来,直接扎进了他的胸膛。”
  冯跃寿看见连长倒下,眼睛都红了。“他抄起身边牺牲战友的步枪,上好刺刀,就冲进了敌群。”
  
  张军说,冯跃寿后来跟他说,当时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不能让连长白死,不能让鬼子占了山头。”他刺死第一个鬼子的时候,左胳膊被另一把刺刀划了个大口子,血顺着胳膊流到手上,染红了枪托,“可他没撒手,反而把刺刀往鬼子肚子里再捅深一点,然后一脚把鬼子踹倒,又去捅下一个。”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枪声——是兄弟连队的增援到了!“鬼子听见后面有枪声,怕被包围,慢慢往西退了。”
  “天亮了他们才看清,山坡上全是尸体,有我们的兄弟,也有鬼子的,雪都被血染红了。机枪连一百二十三个人,最后就剩下冯跃寿,还有一个叫王二柱的河南兵——王二柱后来在衢州城里牺牲了。”
  
  休整了半个月,冯跃寿他们两个被编入了2营1连。“2营的任务是在衢州城外的山区伏击鬼子的‘扫荡’部队,保护城里的老百姓转移。”他们几个连队分别埋伏在附近的四个山头上,冯跃寿的重机枪架在最前面的“鹰嘴崖”上,“从那儿往下看,整个山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鬼子只要进来,就别想跑。”
  埋伏的那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上了山。“山里冷得很,雪没化,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冯跃寿把重机枪架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自己趴在雪地里,眼睛盯着山沟口,“我们等了三个多小时,腿都冻麻了,才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群鬼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山沟,“有三十多个人,扛着枪,牵着五匹驮物资的马,马背上驮着粮食和弹药。”张军笑着说,“鬼子肯定以为这地方没人,走得慢悠悠的,有的还哼着歌——他们不知道,枪口早就对准他们了。”
  营长在山顶上放了一枪,这是进攻的信号。“冯跃寿的重机枪先开的火,‘突突突’的声音一响,鬼子就跟炸了窝的马蜂似的,到处乱窜。”山沟窄,鬼子躲也没地方躲,“前面的几个鬼子当场就被打倒了,后面的想往回跑,可国军其他山头的机枪也响了,把他们的退路封得死死的。”
  鬼子很快就反应过来,集中火力占领了山沟里的几块小高地,开始往山上反扑。“有个鬼子军官举着军刀喊,后面的鬼子跟疯了似的往上冲。”营长在对讲机里喊冯跃寿:“把鬼子的中间路线封死,绝不能让他们连成一片!”
  冯跃寿调整了重机枪的角度,瞄准鬼子两个高地之间的空隙。“只要有鬼子敢从中间跑,他就‘哒’一声,准能打倒一个。”张军模仿着点射的节奏,“他不打长射,怕浪费子弹,专打‘冷枪’,鬼子摸不清我们的火力,不敢轻易冲。”
  1连长带着二十多个战士从左翼绕了过去。“他们抱着手榴弹,悄悄摸到鬼子的高地下面,喊了声‘扔’,一排手榴弹就砸了过去。”张军说,鬼子的高地被炸得冒烟,想派兵增援,可刚一露头就被冯跃寿打倒了,“他们的指挥官急得跳脚,举着军刀想亲自冲,结果被冯跃寿一枪打在腿上,倒在地上直喊。”
  后来营长命令进攻。“他们举着刺刀冲下山,冯跃寿还在山上压着火力,不让鬼子反扑。”那场仗打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剩下的几个鬼子扔了武器,抱着头蹲在地上投降,“国军打死了二十三个鬼子,缴获了一挺重机枪、二十三支步枪,还有三支手枪,那挺重机枪后来成了冯跃寿的‘宝贝’,走到哪儿扛到哪儿。”
  下山的时候,冯跃寿左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却非要自己扛缴获的重机枪。“他摸着那挺机枪,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枪比咱们的好用,下次打鬼子更有劲了’。”
  
  1944年6月,鬼子的攻势越来越猛,攻陷了龙游之后,直逼衢州城。“那会儿他们2营守在衢州城外的‘十里坡’阵地,鬼子上来就是炮轰,炮弹跟下雨似的砸过来,阵地都被炸平了。”
  张军的声音凝重起来:“冯跃寿后来跟我说,炮轰的时候,他躲在避弹坑里,感觉整个身子都在晃,石头渣子溅了一身,嘴里全是土味,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
  炮轰持续了一个小时,鬼子的步兵就开始往上冲。“他们从避弹坑里爬出来,身上全是土,有的兄弟刚爬出来就被鬼子的冷枪打倒了。”冯跃寿操起重机枪,趴在炸塌的战壕里就打,“他还是专打点射,‘哒、哒、哒’,每打几枪就换个位置,不让鬼子摸清他的藏身地。”
  冯跃寿总跟战友说,鬼子虽然个头多数不高,可打仗真的凶,“有的鬼子肚子中了枪,还往前爬着要捅刺刀;有的被手榴弹炸断了腿,还抱着枪往我们这边挪。他们守了两天两夜,阵地丢了又夺回来,夺回来又丢,最后实在顶不住了,营长下令撤进衢州城里,守北门。”
  
  衢州城的北门是石头砌的,有两丈多高,本以为能守一阵子,可鬼子的攻势更猛了。“飞机在天上扔炸弹,坦克在下面撞城门,大炮对着城墙轰。没一会儿,北门的城墙就被轰塌了一个大口子,鬼子的坦克顺着口子就冲了进来,他们只能退到城里,开始巷战。”
  巷战比阵地战更难打。“一间屋子一条巷道地争,有时候我们刚占领这间屋子,鬼子就从窗户里跳进来。”
  冯跃寿抱着重机枪,在巷子里跟鬼子周旋。“有一次,三个鬼子从隔壁屋子的门里冲出来,冯跃寿来不及开枪,就举起机枪的三脚架砸过去,砸倒一个,另外两个被赶来的战友捅死了。”
  冯跃寿左胳膊上的伤在巷战中又裂开了。“血把军装都染红了,他就用布条缠了缠,接着打。”6月26日那天,鬼子的飞机和坦克更密集了,“城里的房子塌了一大半,他们的子弹也快打光了,营长说‘实在不行就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
  突围的时候,冯跃寿还扛着重机枪,“他说‘这枪不能留给鬼子’。”他们从城西门冲出去的时候,鬼子在后面追,“王二柱为了掩护他们,抱着手榴弹冲进了鬼子的队伍,‘轰隆’一声,他和十几个鬼子一起没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最后喊的那句‘兄弟们,活下去’。”
  衢州城最后还是被鬼子攻占了。“第26师两千多官兵,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不到三百人。”张军的声音有些哽咽,“不过也没让鬼子好过,他们的少将旅团长横山武彦,就是在攻城的时候被我们的迫击炮炸死的——后来听老乡说,鬼子为了运他的尸体,还被游击队袭扰了好几次。”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部队时,冯跃寿正在上海近郊。“那天他们正在训练,突然有人喊‘鬼子投降了!’,一开始他们还不信,后来连长拿着报纸过来,他们才敢相信。”“冯跃寿抱着战友哭,哭得像个孩子,说‘终于能回家了,终于能见到爹娘了’。”
  后来他们参加了看管和遣返日军战俘的行动,“看着那些曾经凶神恶煞的鬼子低着头,排队上火车,心里别提多解气了。”有个鬼子军官想跟冯跃寿要烟抽,冯跃寿直接把烟扔在地上,踩了几脚,说“你们这些狗日的,不配抽中国人的烟”。
  1946年,国民党军队裁军,冯跃寿被遣返回家。冯跃寿回村后,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种了一辈子田,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可只要一说起当年打鬼子的事,就特别精神。”张军说,冯跃寿的听力越来越差,“跟他说话得凑到右耳边喊,可他总说‘没事,能听见就行,比起那些听不见的兄弟,我已经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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