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晨露与新竹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09-09 07:38:46 字数:3137
竹王节的铜锣声还在扁担山的谷间绕着,秋天就踩着竹影来了。一夜秋风卷过,漫山竹海落下的枯叶铺成了金毯,踩上去“沙沙”响,像是夜郎古寺里散落的铜铃在轻颤。小勇每天清晨提着的竹篮,不是为了采笋砍竹,而是为了接竹尖的晨露——阿嬷说这是布依族“藏灵”的老规矩,竹尖晨露沾着竹王的气息,泡上后山的野茶,能祛秋燥,更能让喝的人记着山的恩。
这天小勇起得比鸡还早,天刚蒙着层青灰,他就把护江刀别在靛蓝腰带里,背上竹篮往山上走。清水江面上浮着的薄雾,把对岸的竹丛揉成了一团朦胧的绿,水鸟从雾里钻出来时,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江面,惊出的涟漪里,竟能看见夜郎古河道的浅影——那是江水变清后,藏在江底的石滩露了面,老人们说那是竹王当年治水时铺的石路。
走到山腰的“蛙鸣坡”,小勇突然听见竹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扒拉落叶。按布依族的规矩,清晨辰时前是“山灵醒觉”的时辰,此时动竹会惊着护山的神灵,更别说拔竹芽了。小勇握紧护江刀的竹鞘,刀鞘上的枫香叶碎末蹭着布袍,发出细响:“谁在里面?”
响动猛地停了,过了会儿,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竹丛里钻出来——是阿花婶家的石头,才七岁,手里攥着根刚冒芽的竹枝,晨露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在枯叶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小勇哥……”石头看见他,慌得把竹枝往身后藏,眼眶红红的,“我没偷竹子,就是想看看竹芽是不是长着竹王的样子……”
小勇松了刀,蹲下身摸了摸石头的头。这孩子的爹张强下葬那天,他还抱着张强的衣角哭,如今总在傍晚坐在江边,望着山顶的竹林发呆。“我知道你不是偷,”小勇指着他手里蔫了的竹芽,声音放得软,“但晨露没散时,竹芽还在跟山灵说话呢,你一拔,它就听不见山的话,活不成了。”
石头的头垂得更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想编个竹哨,像小勇哥那样吹,爹在山上就能听见了……”小勇的心突然像被竹篾轻轻扎了下,他想起张强生前总带着石头在江边编竹篓,那时石头手里的小竹条,还没现在这根竹芽粗。
他接过石头手里的竹枝,轻轻埋进枯叶里,又从竹篮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竹哨——是前几天用“灵竹”编的。这种竹只长在竹王树周围,竹皮上有天然的蛙纹,小勇还在哨身上刻了个夜郎古蛙图腾,阿爷说这蛙是守山的神,能护着用哨的人。“这个给你,”小勇把竹哨递过去,“等明年开春,竹芽长得结实了,我教你编,按夜郎人编祭器的法子编,好不好?”
石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接过竹哨就往嘴边送。清亮的哨声在竹林里散开,惊飞了停在竹枝上的麻雀,连藏在杜鹃丛里的守山蛙都“呱呱”叫了两声——老人们说守山蛙是竹王的信使,只有心善的人吹哨,它们才会应和。“谢谢小勇哥!”石头蹦着,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颗裹着糖纸的糖,塞给小勇,“这是娘给我的喜糖,甜,你吃了就像沾了竹王的福气。”
小勇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漫开,竟带着点竹露的清润。他看着石头蹦蹦跳跳往山下跑,竹哨声一路跟着,像串小银铃在竹影里飘。这时他才懂,阿爷说的“护江护山”,从来不是只护着竹与鱼,更是护着村里这些揣着念想的孩子,护着他们心里那点对亲人、对山江的牵挂。
等石头的哨声远了,小勇才继续往山顶走。老阿爸的坟前,去年种的竹又长高了半尺,竹梢上挂着的晨露,像极了夜郎古币上的银纹。他把竹篮凑过去,晨露滴进篮里“嗒嗒”响,像是山灵在跟他说话。“太爷爷,今天遇到石头了,”小勇轻声说,手指摸着竹身,“他想编竹哨,我把我的给了他。您放心,以后我会教村里的孩子认竹,认哪些是‘灵竹’,哪些是‘护江竹’,让他们也知道山的规矩,江的情义。”
风从竹丛里吹过,竹叶“沙沙”响,像是太爷爷在应他。走到张强的坟前,坟头的竹已经比小勇还高了,竹身上去年刻的“万字纹”,被晨露浸得更清晰——那是布依族“护魂”的纹样,阿嬷说刻在竹上,能让逝者的魂跟着竹扎根。小勇摸了摸竹皮,温润的触感里带着晨露的潮气:“张强叔,石头会吹竹哨了,您要是听见哨声,就知道是他在想您了。”
捡满一篮晨露时,天已经亮透了。小勇往山下走,路过山坳的野杜鹃丛,看见三只守山蛙蹲在花瓣上,碧绿的背甲上还留着夜郎古纹似的斑点。阿爷说这蛙是竹王派来的,能辨善恶,当年砂厂的人来砍竹,它们整夜在厂里叫,直到砂厂关了门才安静。小勇蹲下来看,蛙眼亮得像水晶,竟像是在跟他点头。
回到家时,阿嬷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架旁织蜡染布。靛蓝的布面铺在竹架上,阿嬷手里的针线走得慢,每一针都按着夜郎古纹的样子,织出“双鱼绕竹”的图案——鱼是护江的神,竹是竹王的骨,合在一起就是“守家”的意思。王阿爷坐在门槛上,手里的烟杆没点着,正对着张图纸发呆。纸上画着个竹制水车,是王建军昨天画的,说要在江边建个水车,既能灌山下的田,又能让孩子们在旁边玩。
“阿嬷,晨露捡回来了。”小勇把竹篮递过去,又把遇到石头的事说了遍。阿嬷停下针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做得对。村里的孩子都是扁担山的竹苗,得让他们在竹影江声里长大,才知道根扎在哪里。”她说着,从竹篮里舀出点晨露,滴在蜡染布的鱼眼上,“你看,晨露沾了布,鱼就活了,以后这布披在身上,江里的鱼也会认你。”
王阿爷这时才放下图纸,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建军说建水车,我看行。明天咱们去江边选地方,得选个能看见竹王树的地儿,这样水车转起来,才能沾着竹王的灵气。”小勇凑过去看图纸,画得不算精致,却在水车的轮轴上画了个小小的蛙形——那是王建军特意加的,说要让守山蛙护着水车。
第二天一早,祖孙三人就去了江边。王建军用竹杖在地上画圈时,竹杖尖刚好戳到块夜郎铜片,是李老三前几天捞上来的,上面刻着“水顺”二字。“就这儿了!”王建军拍了拍土,“有竹王的铜片镇着,水车转得稳,江水也会顺着竹槽流。”
消息传到村里,男女老少都来帮忙。男人们上山砍的是“百年楠竹”,这种竹坚硬耐腐,是夜郎人做水车的老材料;女人们在家蒸花糯米饭,送水时还不忘在竹篮里放块蜡染布,说是给干活的人沾点灵气;孩子们围着竹堆跑,帮着递竹篾,石头还把小竹哨挂在竹架上,哨声一飘,连江里的鱼都游过来了。
小勇负责削竹片,他的手艺是阿爷教的,竹片削得薄而匀,边缘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王建军看了,忍不住拍他的肩:“比我当年强多了,护江刀的传人,连竹活都带着规矩。”小勇笑了笑,手里的竹刀没停——他削竹片时,总按着阿爷教的夜郎法子,每削三下就念句“竹为骨,水为魂”,竹屑落在地上,很快就有蚂蚁来搬,像是在帮他搭水车。
半个月后,水车终于立起来了。用的是扁担山最老的楠竹,轮轴上刻着“万字纹”和守山蛙,轮叶上缠着村里女人绣的彩线,红的像枫香,蓝的像江水。王建军推着轮轴时,水流“哗啦”一声冲上来,水车“吱呀、吱呀”转起来,水顺着竹槽流进田里,像条银带子,连江里的鱼都跟着往上跳,像是在给水车贺喜。
村民们围着水车笑,孩子们跑得更欢。石头举着小竹哨,吹的调子是小勇教的夜郎童谣,哨声飘到江面上,竟引得水鸟跟着飞。阿花婶站在人群里,看着水车,又望着山顶的竹林,嘴角终于露出了笑——自从张强走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得这么松快。王阿爷握着护江刀站在水车旁,刀鞘上的枫香叶在风里晃,眼里满是欣慰。
小勇站在阿爷身边,望着转动的水车,望着清透的江水,望着漫山的竹海。他突然觉得,这水车就像根纽带,一头连着扁担山的竹,一头连着清水江的水,更连着村里人的日子。而他手里的护江刀,也不只是把刀,是太爷爷的念想,是阿爷的嘱托,是村里人的盼头,是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根。
夕阳西下时,水车还在“吱呀”转着。江面上泛着金红的光,扁担山的竹影投在江里,像幅流动的夜郎古画。小勇握着护江刀,指尖摸着刀鞘上的竹王简笔,心里满是安稳——只要这山在,这江在,这水车在,这刀在,村里的日子就会像清水江的流水一样,平稳而悠长,温暖而有力量。风里传来石头的竹哨声,混着水车的“吱呀”和江水的“哗啦”,像是首永远唱不完的传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