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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李太游击,志方坚持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06 09:06:09      字数:7973

  (一)
  
  2015年秋末,洛阳关林镇潘村的晒谷场还留着几分暖意。我循着村民指的路过去时,远远就看见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穿蓝布棉袄的老人坐在改装电动车上,膝头盖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毯。听见脚步声,老人抬了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了——那是李太,国民党抗战老兵,手里还攥着个磨得光滑的木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从当年的步枪上拆下来的,带在身边快八十年了。
  
  “李明兄弟,坐。”他拍了拍身边的石墩,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硬朗劲儿。我刚坐下,他就攥住了我的手,指节上的老茧又厚又硬,蹭得我手心发疼。“你要听我过去的事?那得从1938年说起——我那年十六,在嵩县老家跟着乡邻去参军,娘给我缝的布鞋还没穿热,就跟着部队往山西走了。”
  那会儿的路全是土道,部队白天走,晚上就宿在破庙里。我个子矮,扛着步枪走几步就得歇,班长总帮我扛着枪,说“娃子,等见了鬼子,可不能孬”。走了半个多月,才到山西安泽县,编入93军10师30团3营7连。第一次见杜宝义营长,他穿着灰布军装,肩上扛着少校军衔,脸膛黑红,说话声跟敲锣似的:“你们来这儿,是打鬼子的,不是来享福的!守住安泽,就是守住临汾的东大门!”
  我的第一仗,是在浮山县城外十里的天坛山。那天早上刚下过雨,战壕里全是泥,我趴在沟沿上,手里的步枪沾了泥,总担心走火。忽然,远处传来“呼啦啦”的声响——不是风声,是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脆生生的,越来越近。“鬼子来了!”身边的老兵低喊了一声,我攥枪的手瞬间就湿了,指节泛白。
  杜营长在高处的工事里喊:“等近了再打,别浪费子弹!”可那脚步声就像踩在我心上。我盯着前方的树林,看见黄军装的影子露出来时,脑子一热,忘了营长的话,“砰砰砰”就把枪膛里三发子弹打了出去。子弹没个准头,不知道打没打中,我又摸出两颗手榴弹,扯掉拉环就往鬼子堆里甩。
  “快跑!”老兵拽了我一把,我才回过神,转身就往身后的土沟跑。沟上搭着几块木板,我刚要掀板跳进去,腿肚子突然一阵灼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疼得我“哎哟”叫出声,“扑通”就摔进了沟里。泥水灌进了裤腿,我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往沟深处爬,回头看时,鬼子已经冲过了木板,正往高处的工事爬。
  就在这时,高处传来“突突突”的机枪声——是杜营长安排的轻重机枪!子弹像雨点似的扫过去,鬼子一个个往下倒,剩下的扭头就跑。我靠在沟壁上,摸了摸腿肚子,血已经把裤腿浸红了,好在没伤着骨头。后来卫生员来包扎,说“娃子命大,再偏一点,腿就废了”。
  养伤的半个月,我躺在老乡家的土炕上,天天听着远处的枪声。心里急得慌,总想着归队,伤一好,我就往部队跑。可回了安泽才知道,形势比之前更紧了——鬼子增了兵,天天往阵地上扔炮弹。
  
  那年夏天的雨下得邪乎,连下了三天三夜,鬼子也攻了三天三夜。阵地上的弹坑一个连着一个,大的能躺下人,小的也能没过脚踝,坑里全是雨水,混着泥土,成了泥浆。我们在交通沟里来回巡逻,沟里半是水半是泥,走一步陷一步,裤腿上的泥疙瘩晒干了,一走路就“哗啦哗啦”响。
  枪是最金贵的,得天天擦。我们用破布蘸着雨水,一点一点擦枪膛、擦枪托,擦完了再把子弹压进弹仓。手指泡在雨水里,皱得像老树皮,连扳机都快扣不紧。有回我擦枪时,手指被枪栓划破了,血滴在枪托上,老兵说“这枪沾了你的血,以后准能打鬼子”。
  最险的是7月27日那天。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大雾,浓得像掺了棉絮,伸手不见五指。我蹲在交通沟里,能听见身边战友的呼吸声,却看不见人。营里的传令兵一趟趟跑,嗓子喊得哑:“敌人要上来了!把手榴弹后盖打开,机枪架好!都精神点,别睡着了!”
  我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指尖抠着铁盖,“咔嗒”一声掀开,把拉环套在手指上。雾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我盯着雾里,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鬼子冲出来,手心的汗把拉环都浸湿了。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来,跟老天爷猛地掀了层帘子似的,雾“呼”地就散了。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头发“唰”地就竖了起来——前方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鬼子正猫着腰往上爬!他们穿着黄军装,绑着绑腿,皮鞋陷在稀泥里,每爬一步都要晃一下,可还是一步步往阵地上挪,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
  “打!”杜营长的喊声从高处传来,像炸雷似的。我抬手就把手里的手榴弹甩了出去,胳膊用足了劲,看着手榴弹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鬼子堆里。“轰隆”一声,泥块和碎石溅得老高,我看见一个鬼子刚直起腰,就被气浪掀得翻了个跟头,滚下了山坡。
  我接着摸手榴弹,刚要抬手,右膀子突然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撕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我低头一看,鲜血顺着袖子往下流,浸透了灰布军装,袖口处露出个血窟窿,连肉带骨头掉了一块,白森森的骨茬看得人发怵。
  “你怎么样?”身边的战友想扶我,我摆了摆手,咬着牙说“没事,还能打。”手榴弹是投不了了,我就趴在沟沿上,用左手架着枪,眯着眼瞄准。枪声、喊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混在一块儿,震得耳朵嗡嗡响。我看见身边的战友倒下了,后面的人立刻顶上来,轻重机枪就没停过,枪管打得发烫,得用冷水浇了才能接着打。
  打了快一个小时,山坡上的鬼子没剩几个了,剩下的扭头就跑,尸体滚在梯田里,一层摞一层,泥水里全是血,连水的颜色都变成了暗红。我们刚要松口气,就听见杜营长喊:“打扫战场!注意残敌!”
  
  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手枪,弯腰查看鬼子的尸体。突然,从尸体堆里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是个装死的鬼子伤兵开的枪!杜营长晃了晃,就倒在了泥里。我们冲过去时,他胸口全是血,还攥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守住……阵地……”
  卫生员来抢救,可伤口太深,血流止不住。没过几天,杜营长就没了气。我们把他埋在阵地后面的山坡上,连块墓碑都没有,只在坟前插了根木杆,上面绑着他的军帽。那天晚上,我坐在坟前,想着他说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才三十多岁,还没见过胜利的那天。
  
  我伤得重,部队派了两个担架兵,抬着我往阳城县的后方医院送。山路难走,担架晃得厉害,伤口疼得我直冒冷汗。走了两天,半路上遇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他们看见我的伤口,立刻围了上来:“同志,你是93军的?伤得这么重,先去我们的医院治,好了再送你归队。”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八路军。
  到了八路军的前方医院,那是个藏在山洞里的小医院,只有几张木板床,却收拾得干净。卫生员端来一盆盐水,蹲在我身边说“可能有点疼,你忍忍”。他用棉花蘸着盐水,轻轻擦我的伤口,疼得我浑身发抖,可他没一句重话。擦完了又给我敷上草药,用布条包扎好,还端来一碗热米汤:“快喝了,补补身子。”
  后来我又被转到临县青塘镇的八路军医院,那里的医生更专业。他用手术刀割掉我伤口上的烂肉,每割一下,我都咬着牙,没吭一声。医生说“你这伤得好好养,不然以后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在医院里,我看见八路军的当官的和士兵一起吃小米饭,一起抬伤员,晚上还一起围着篝火唱歌。有回我看见团长给一个小兵洗脚,心里特别感动——在国军里,当官的和士兵差得远,哪有这样的事?
  
  伤好后,领导问我要不要回93军,我摇了摇头:“我不走了,我要加入决死队。”我觉得八路军的打法好,不跟鬼子硬拼,懂得保护自己,还能打胜仗。他们会自己做黄色炸药,用硝石、硫磺和木炭配,威力不比鬼子的差;还会做手榴弹,木柄上刻着“抗日救国”四个字,甩出去特别准。
  有回我们去摸鬼子的据点,那据点建在山头上,围着一圈铁丝网,外面还挖了一人多深的沟,离县城近的地方还有电网,晚上能看见电火花。我们等到后半夜,天上飘着小雨,鬼子肯定放松了警惕。我们先用绳子绑在腰上,一个个坠下沟,再踩着战友的肩膀搭人梯,慢慢爬上去。
  在铁丝网下,我们用钳子掏了个洞,刚好能钻过去。碉堡里的鬼子睡得正香,打着呼噜。我们悄悄摸进去,把他们的步枪、手枪全抱了出来,临走时还在碉堡门口扔了两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碉堡里的鬼子嗷嗷叫,我们早顺着沟跑没影了,等鬼子追出来,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八路军在火车站还有“眼线”,都是当地的老百姓,能提前知道鬼子运军火、运粮食的消息。有一回,我们得了信:三天后,鬼子有一列火车要运军火去临汾。我们提前在火车必经的桥上埋了炸药,选了个两边都是山的地方,埋伏在山坡上。
  那天中午,火车“呜呜”地开过来了,冒着黑烟。等火车开到桥中间,负责点火的战友拉了导火索,“轰隆”一声,桥塌了!火车头先掉下去,后面的车厢一节连一节翻进沟里,浓烟滚滚。我们从山坡上冲下去,扛着军火、粮食往山里跑,没伤着一个人。鬼子后来来了援兵,可我们早就跑远了。
  
  1944年春天,鬼子开始“扫荡”,到处搜山。那会儿我正发高烧,浑身没力气,被送到后方医院。“扫荡”一开始,我们就跟着医院的伤员、病号和几个十五六岁的小看护员躲进了山沟,跟大部队走散了。
  那六天,我们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才敢挪地方。饿了就嚼点炒蜀黍,硬邦邦的,嚼得腮帮子疼;渴了就喝沟里的水,冰凉刺骨。我的烧倒是慢慢退了,可身上一点劲都没有,全靠战友扶着走。
  有天早上,我们在山洞里刚要吃炒蜀黍,就听见山上传来“哗啦哗啦”的石头声——是鬼子来了!我赶紧让那几个小看护员藏在石缝里,用茅草盖住:“别出声,我去引开他们。”没等他们说话,我就跳出山洞,往另一个方向跑。
  鬼子在后面喊“站住”,枪声“嗖嗖”地擦着我的耳朵过。我拼命跑,跑过一条沟,又蹚过一个泥坑。泥坑很深,我的布鞋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来,只能光着脚接着跑。脚底板被石子磨得全是血,疼得钻心,可我不敢停——一停,鬼子就追上了。
  最后,我看见一片麻地,赶紧钻进去,趴在地上不敢动。麻秆很高,能遮住我,可我能听见鬼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没一会儿,就看见五个鬼子骑着马过来了,离麻地只有十几步远。我屏住呼吸,心想“完了,这次肯定跑不掉了”。可他们往麻地里看了一眼,嘀咕了几句日语,就骑着马往前追了——大概是没看见我。
  等鬼子走远了,我才敢爬出来,往回跑。光着脚走不快,脚底板又疼又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翻过一座山,我看见沟里有间草房,心想“先去歇会儿”。等到天黑,一个老头背着柴回来了,见了我,没多问,就把我拉进屋里:“娃子,是不是躲鬼子的?快坐。”
  他给我端了碗小米干饭,还炒了盘土豆丝,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了,老头找了个烂鞋,用破布、烂麻缠了缠,让我将就穿:“这鞋不好,你凑活着穿,总比光着脚强。”我刚穿上鞋,就听见门外“砰砰”的踢门声,还有鬼子的喊叫——他们追来了!
  “快从后门走!”老头推了我一把,我从后门摸黑跑上山,找了根粗树枝,骑在上面,紧紧抱着树干。山里的夜冷得刺骨,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可我不敢动,生怕被鬼子发现。就这么骑在树枝上,过了一夜,直到天亮,听见鬼子走了,才敢下来。
  后来,我找到了大部队,接着打鬼子,直到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后,我就回了嵩县老家,后来搬到潘村,种了一辈子地。现在好了,家里四世同堂,重孙子都能打酱油了。孩子们心疼我,给我改了辆电动车,安了个小棚子,下雨、晒太阳都不怕。我天天坐着电动车出去转,看见街上的孩子跑,就想起当年在战壕里的日子——要是杜营长、还有那些牺牲的战友能看见现在,该多好啊。
  
  李太说到这儿,抹了抹眼睛,又指了指院子里玩耍的重孙子。那孩子手里拿着个玩具枪,正“砰砰”地对着空气开枪,嘴里喊着:“打鬼子!”老兵笑了,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那天的阳光特别好,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照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红彤彤的果子挂在枝头,像极了当年阵地上,他们用鲜血守住的希望——那希望,如今终于开成了满世界的繁花。
  
  (二)
  
  2016年的冬天,我在唐山市抗战研究院见到孙志方时,他正坐在窗边翻一本泛黄的回忆录。他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可说起1943年那个春天,声音突然就亮了,像推开了一扇积满灰尘的窗,把七十多年前的烽火,一点点照进了我眼前。孙志方喝了口热茶,握着我的手说:“那年我刚入党,纪各庄的晨雾里,藏着这辈子最险的一次生死关。”
  
  我是唐山市丰南县赵各庄村人,1943年刚满二十,经民兵排长刘庆丰介绍入了党,跟着大伙搞民兵工作。四月十八号那天傍晚,我们在小李庄接到情报——鬼子今晚要“扫荡”,目标就是我们这一片。排长刘庆丰拍着桌子说“不能等”,我和石友光、通信员小周几人,连夜往河西的纪各庄转移。纪各庄紧挨着沙河,我们住进村西一个大院的后院,院里有棵老槐树,枝桠伸到墙头,夜里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十九号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那时候神经绷得紧,稍微一点动静就醒。我推醒通信员小周,说“出去转转,看看动静”。两人轻手轻脚开了院门,刚走到老槐树下,就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小周吓得赶紧摸枪,我仔细一看,忍不住笑了——是槐树叶上的种子,风一吹就往下掉,落在地上滚出细碎的响。“虚惊一场”,我拍了拍小周的肩膀,可刚抬头往西北方向望,心一下子就沉了:远处的田埂上,一群穿黄军装的人正猫着腰往村里围,枪尖在晨雾里闪着冷光。
  “鬼子来了!”我喊了一声,和小周同时举枪。“砰砰”两枪,最前面两个鬼子应声倒地。剩下的敌人立刻卧倒,子弹“嗖嗖”往我们这边飞。我们趁这工夫往屋后跑,刚拐过墙角,就看见石友光和李旭光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两颗手榴弹。“往东走!”石友光喊,他是西纪各庄人,熟路,“东边是片坟地,能躲!”
  我们贴着墙根往东边跑,坟地里的土坟包一个挨着一个,刚绕到最后一个坟包后面,就听见身后“突突突”的机枪声。“快跑!”刘庆丰从后面追上来,推着我们往前冲。我回头看了一眼,鬼子已经追到坟地边上,黄军装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格外扎眼。跑过坟地就是一片麦田,我们撒开腿往麦田里钻,麦子刚没过膝盖,能挡点子弹,可脚下的土坷垃硌得脚生疼,也顾不上了。
  跑着跑着,就看见前面有一条沟——是屯和屯之间的“跑反沟”,专门用来躲鬼子的。我们刚跑到沟沿上,就碰见一个人,是赵各庄村的刘保,他也从纪各庄跑出来了,却正往回走。“你干啥去?”我拉住他,刘保急得脸通红,“我家牛还在纪各庄呢,得回去牵!”“鬼子都进村了,要命还是要牛?”石友光劝他。可刘保梗着脖子:“那牛是全家的指望,不能丢!”说完就甩开我们的手,往回跑。我们喊了好几声,他头也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我们沿着跑反沟一直跑,目标是五里外的大北柳河。跑到北柳河西南的街门口时,天已经亮透了,老乡们正站在门口看热闹,见我们满身是土、手里还拿着枪,都围了上来。“快躲躲!鬼子要合围了!”我喘着气喊,可老乡们都半信半疑,有人还说“哪有那么快”。我们没时间多劝,又接着往小李庄方向跑,到了小李庄村北,蹚过沙河,一直跑到苗庄的坨子上,才敢趴在地上歇口气。
  那天刮着大西北风,我们是逆风跑的,风里裹着沙子,刮得脸生疼。趴在坨子上,能听见远处传来“砰砰”的枪声,还有“轰隆”的炮声——是鬼子在打北柳河。到了十来点钟,有几个逃难的老乡从北柳河方向过来,我们赶紧拦住问,他们说“北柳河开打了,鬼子把村围得严严实实”,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想起刚才没听劝的刘保,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苗庄坨子再往西北就是唐山,早被鬼子占了,不能再往那边跑。我们几人在坨子上啃了点随身带的干粮,等到天黑,就从北柳河村北绕过去。往西南方向走时,能看见纪各庄那边冒着黑烟,老乡说“鬼子在烧尸体呢,县大队打死的鬼子,都堆在那儿烧”。火光映在夜空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里发慌。
  敌人还在四处合围,我们跑着跑着,就到了桥北坨——这里有老乡们挖的地道。钻进地道时,里面又黑又潮,能听见上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打雷一样,每一步都踩在我们心上。我们在地道里待了两天两夜,饿了就吃点干硬的窝头,渴了就喝几口地道里积的水。直到听见上面没了动静,才敢派个人出去探探,回来报说“柳河的鬼子撤走了”,我们这才敢钻出来。
  可回去一看,心都碎了——北柳河的战场上,牺牲的战士们还躺在那儿,区里的干部正带着人拿锹镐挖坑埋。我数了数,一共六十多位年轻战士,有的还攥着枪,手指都僵硬了。后来才知道,丰南县县长张柯、县委书记石坚,都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还有刘保,老乡说他刚跑回纪各庄,就被鬼子抓住了,连牛带人的,都没了。我想起他往回跑的背影,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仗打完了,上级决定让我和石友光、刘庆丰几人留下,在这一带坚持斗争。那时候鬼子在钱家营、台各庄、爽坨都设了据点,白天不敢露面,晚上也不敢在村里睡觉,只能到地里挖窖藏身。我们待的地方是沙土地,挖窖不难,就是得仔细——先挖个一人多深的坑,用棍子支起架子,铺上玉米秸,再盖上门板,最后从沟里掏个门,钻进去后把门关严,外面再堆上土和杂草,看着跟平地一样。
  村南有个旮旯坨,是片乱葬冈子,平常没人去,我们觉得安全,就在那儿挖了个洞。那天我和石友光、刘庆丰等五人,挖了半宿才挖好,从沟里的门钻进去后,村支部书记齐殿佐在外面把土封好。大伙累得不行,躺下就睡着了。可刘庆丰有气管炎,睡着睡着就开始大口喘气,声音在窄小的洞里特别响,我们还开玩笑说“你这喘气声,别把鬼子引来”。可没一会儿,我们都觉得不对劲——胸口发闷,出气费劲。我们带着个小油灯,划了好几次火柴,刚点亮就灭了,才知道是氧气不够了。
  “快推门!”石友光喊,我们几人一起用力推,可门外封的土太多,门纹丝不动。我心里慌了,以为这次要闷死在洞里,石友光突然说:“别慌,我带着小镐。”他摸出随身的小镐,从木门上面慢慢凿了个眼,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我们赶紧凑过去吸气,缓过劲来后,一起使劲,终于把木门推开了。钻出来的那一刻,感觉空气都甜,像从鬼门关里逃了回来。
  可洞不能总住一个地方。我们村西边、北边都有坨子,坨子里有沟,待两天就得换地方挖新洞——一来怕鬼子的军犬,那些狗鼻子灵得很,只要有缝就能嗅到;二来怕汉奸打小报告,万一被盯上,就完了。有一回,我和邸敬恭在村北老坨上挖了个洞,离路边挺近,进去就睡着了。半夜里,邸敬恭突然醒了,说要出去大便,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他就钻出去了。
  可等了快半个钟头,他还没回来。我心里发毛,赶紧摸出枪,准备出去找他。刚到洞口,就看见邸敬恭蹲在外面,一个劲地摆手,让我赶紧躲回去。我赶紧缩回来,等了一会儿,听见路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鬼子的说话声——原来是敌人刚从路边过,要是我早出去一步,就撞个正着。后来才知道,那天鬼子进了村,打死了两个村民,还把村里的粮食、鸡鸭都抢光了,连锅都给砸了。
  从那以后,我们不敢在村里附近待了,就跑到海下、张庄子、老王庄子、南堡一带的外区。有一天晚上,又接到情报说鬼子要“扫荡”,我们赶紧找了艘渔船,往海里跑。晚上上的船,船小,在海里晃得厉害,我还好,有人晕船,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白天醒了,从船篷里钻出来一看,眼前全是水,天连着水,水连着天,看不到边,心里又怕又踏实——鬼子再厉害,也不敢往深海里追。
  后来环境稍微好了点,我们就往回返。可还是不敢进村,晚上在麦地里睡,白天也躲在麦地里,不敢坐着,一坐就露出脑袋,只能躺着,听着风吹麦子的声音,盼着胜利的那天。就这么熬着,坚持到了1945年,突然听见有人喊“日本投降了!”,我们从麦地里爬出来,互相抱着哭,比过年还高兴。没多久,部队就开始收复据点,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鬼子,一个个灰溜溜地投降了。
  
  抗战胜利后,我当了二区区委书记,后来又任丰南县委宣传部长,一直干到1984年离休。现在我在保定住着,日子平静,每天看看书,遛遛弯,想起当年一起打仗的兄弟,心里就不好受——他们没等到这太平日子,我得替他们好好活着,把当年的事说给更多人听,让他们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是用多少人的命换回来的。
  孙志方说到这儿,指了指窗外的雪,轻声说:“你看这雪多干净,当年我们在麦地里躲着的时候,就盼着能有这么一天,安安稳稳地看场雪。”那天的雪下得很轻,落在窗台上,像给过往的岁月,盖了一层温柔的白。
  那些埋在时光里的坚持与牺牲,从来都不会被忘记,它们藏在老战士的讲述里,也藏在每一片安静的雪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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