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砂厂的阴影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09-01 14:03:53 字数:7777
天刚蒙蒙亮,扁担山还浸在雾里,像块被夜郎竹王的魂灵温着的绿玉。雾是布依族老人说的“山的纱”,裹在人身上凉丝丝的,沾着竹根的甜气——那是昨夜山雨渗进竹鞭,在晨露里蒸出的味道。王阿爷拄着根老楠竹杖,杖身刻着三道蛙纹,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寻路杖”,敲在青石板路上“笃、笃”响,惊飞了竹丛里的晨鸟。鸟翅扫过竹叶,抖落的露水砸在小勇衣领里,凉得他一缩脖子,背上的竹篓也跟着晃了晃。桐叶裹着的红薯还冒着暖雾,混着雾里的竹香,成了这晨山里最实在的暖意。
石板路两旁的楠竹都是“百年竹”,粗得要两个小勇手拉手才能抱拢。竹梢刺破晨雾往云里钻,竹身泛着青灰色的光——那是常年浸在山雾里养出的“灵气膜”。老辈人说,这些竹是夜郎竹王的后代,根须能扎到江底的“镇山石”,村里人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得:编竹篮要选三年生的“青秆竹”,做灵棚得用十年生的“老节竹”;连姑娘出嫁的“陪嫁竹箱”,都要选竹节均匀的“顺山竹”。可沙厂的人不懂这些规矩,去年冬天下霜时,竟砍了一片刚冒尖的“笋竹”,那些竹秆还泛着嫩黄,被砍倒时竹汁像泪似的淌。王阿爷当时攥着护江刀找厂长理论,刀鞘上的枫香叶碎都被气得发颤。厂长却只说“竹子砍了还能长”,气得阿爷把刀往沙堆上一插,刀身扎进黄沙三寸深:“这是竹王的根,你砍的是扁担山的魂!”
王阿爷背上的大竹刀,刀把缠着牛皮,被手摸得油亮,是他二十岁那年老阿爸亲手锻打的——刀身掺了清水江的铁沙,还在老井里浸过七七四十九天,砍竹时能顺着竹纹走,从不会劈裂竹节。小勇背着的小竹篓里,除了水壶和红薯,还藏着块蜡染布,是阿嬷昨晚连夜缝的“护童符”,布上绣着夜郎古蛙纹,蛙眼嵌着山顶的水晶石,阿嬷说“这布沾了山灵,能挡山里的瘴气”。他手里的小竹刀更精致,刀身薄得能映出人影,是阿爷去年用“竹心钢”做的,削竹皮时能连出三尺长的竹丝。阿爷说等他满十六岁,就用这刀教他刻“护江符”,刻了符的竹器丢进江里,能引着鱼群避开暗礁。
两人往竹林深处走,晨雾慢慢被朝阳撕开,阳光透过竹缝洒下来,像夜郎祭司手里的金针,扎在满地的竹叶上,泛着细碎的光。竹叶上的露水顺着叶脉往下滴,“嗒嗒”落在小勇手背上,凉得他忍不住攥紧小竹刀。竹丛深处传来“呱呱”的蛙鸣,是守山蛙在唤同伴,偶尔还有竹鼠窜过的“簌簌”声。小勇想起阿嬷说的“山醒了”——每天晨雾散时,守山蛙叫、竹鼠跑,就是山灵在跟人打招呼。
“阿爷,你看那竹桠上!”小勇突然停住脚,手指着一棵老楠竹的横枝。那枝桠上挂着个鸟窝,是用茅草和竹丝编的,窝里露出几个黄叽叽的小脑袋,张着嘴“啾啾”叫,是斑鸠雏鸟。王阿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嘴角露出点笑意,伸手按住小勇想往前凑的身子:“别惊着它们,斑鸠是竹王的报信鸟,你碰了鸟窝,山里要起‘迷魂雾’,到时候咱们就找不着下山的路了。”他想起年轻时的荒唐事:二十岁那年为了捡一只掉在地上的斑鸠雏鸟,刚碰到鸟窝,山里就起了大雾,雾浓得连竹杖都看不清。他在竹丛里绕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跟着守山蛙的叫声才摸下山,老阿爸拿着竹枝抽他的手:“山有山的规矩,你连报信鸟都敢惹,是想让竹王收了你?”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片“顺山竹”前。这些竹的竹梢都微微朝着清水江的方向,竹节一节比一节高,像村里人种的玉米,透着股往上长的劲。王阿爷蹲下身,手掌贴在竹身上,竹皮凉丝丝的,还带着晨雾的潮气。他用指腹顺着竹纹摸:“砍竹要选顺山竹,竹根朝着江,吸的是江的灵气,编出来的竹器能镇邪。”他解下背上的大竹刀,刀身映着朝阳,泛着冷光,在竹根离地面三寸的地方斜着砍了个口子——这是布依族砍竹的规矩——“三寸不伤根”,砍了竹还能再发新笋。他双脚蹬着竹身,双手攥着刀把往后拉,竹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老人在叹气,慢慢朝着江的方向倾斜。
“往后退,躲到那棵老竹后面!”王阿爷朝小勇喊。小勇赶紧往后退,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竹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只听“哗啦”一声巨响,竹子重重地倒在地上,震得地上的露水四溅,惊飞了竹丛里的几只斑鸠,翅膀上的水珠落在竹刀上,“嗒”的一声轻响。王阿爷走过去,用竹刀把竹子上的侧枝一根根削掉,刀刃划过竹枝的“咔嚓”声在山里格外清晰,削下来的竹枝都朝着江的方向摆——老辈人说“竹枝朝江,魂归故里”,砍下来的竹也得守着山和江的规矩。
削完侧枝,王阿爷在竹身上刻了三道浅浅的痕。小勇蹲在旁边看,手指摸着竹身上的刻痕:“阿爷,这三道痕是咱们家的记号吗?”
“是祖孙三代的守山印。”王阿爷摸着刻痕,眼神软了下来,“你太爷爷刻两道,是‘守山’;我刻三道,是‘守山护江’。等你以后砍竹,就刻四道,是‘守山护江传后人’。”他指着竹子根部的泥土,几缕细细的竹根从土里探出来,像银线一样往江的方向延伸,“你看这些根须,它们能顺着水脉扎到江底,把山里的灵气带给鱼神,鱼神再把江的灵气送回山,这样山不枯、江不干,咱们布依人的日子才能稳。”
小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竹子的断口。竹肉是淡绿色的,渗着透明的竹汁,沾在手上黏黏的,带着股子清香。他想起去年阿嬷用顺山竹编了个鱼篓,阿爸用那鱼篓在清水江里捕了条三尺长的鲤鱼,鱼鳃上还挂着片竹丝——阿嬷说那是“竹王显灵,送咱们的礼”;吃鱼时特意给山顶老阿爸的坟前摆了一碗,还撒了把竹丝在坟头:“让阿爸也尝尝江的味道。”
砍了一上午竹,太阳升到了头顶,山里的雾早就散了,阳光把竹丛晒得暖洋洋的。两人背着砍好的竹子,走到竹林深处的“望江石”旁休息。这青石是老阿爸当年常来的地方,石头表面被磨得光滑,中间有个浅浅的坑,是老阿爸常年磕烟杆磕出来的,坑里还能看见烟杆头的焦痕。王阿爷把竹子靠在石旁,从竹篓里拿出水壶,给小勇倒了点水——水是老井里的,带着竹根的甜。小勇喝了一口,觉得比沙厂的自来水好喝多了。阿嬷蒸的红薯还带着温度,剥开桐叶,甜香扑鼻,小勇咬了一口,红薯的甜混着桐叶的香,是他最爱的味道。
“阿爷,张强叔会不会真的没了?”小勇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哭腔。昨天晚上他梦见张强叔了,梦里张强叔蹲在老竹嘴的江边,手里拿着个银镯子,说要给阿花婶戴上,结果被浪卷走了。他想喊却喊不出声,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王阿爷拿着红薯的手顿了顿,眼神暗了暗,他望着山顶的方向,老阿爸的坟就在那片竹林里,坟头的细竹在风里轻轻晃,像在招手,又像在叹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张强水性好,小时候跟着你阿爸在江里摸鱼,能闭着气游到老竹嘴的深潭,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王阿爷心里却没底。他想起老阿爸带着他跑船的日子,路过老竹嘴时,老阿爸指着江面上的漩涡说:“那底下是‘山眼潭’,潭里有夜郎时候的镇山石,还有百年的老竹根,船要是卷进去,神仙都救不活。”去年沙厂在老竹嘴挖沙,用挖沙机把江底的泥沙翻得底朝天,连埋在江底几十年的暗礁都露了出来,江水流得比以前急了三倍。上个月李老三的渔船路过那里,被暗流掀得差点翻船,李老三说“江里像有刀子在割船底”,回来后还在船板上贴了块蜡染布,说能“挡水的戾气”。
“阿爷,你看!”小勇突然指着青石旁的竹丛喊。王阿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只青背蛙蹲在落叶上,背上的纹路像极了蜡染布上的万字纹,眼睛亮得像山顶的水晶石,正盯着他们手里的红薯。这是扁担山的守山蛙,比普通的蛙大一圈,老辈人说这种蛙只在有灵气的地方待着,能辨善恶、知吉凶,要是看见它们朝人叫,就是山灵在提醒“有危险”。
小勇想伸手去摸,却被王阿爷拦住了:“别碰,守山蛙是山灵的使者,碰了会惹山灵不高兴。”他把手里的红薯掰了一小块,放在青石旁的落叶上。一只守山蛙慢慢跳过来,用舌头卷住红薯,跳回竹丛里;另外两只也跟着跳过来,很快就把红薯分吃了。小勇看着它们的样子,突然问:“阿爷,守山蛙会不会知道张强叔在哪啊?它们要是知道,能不能告诉咱们?”
王阿爷看着竹丛里的蛙,轻轻叹了口气:“山有山的规矩,江有江的规矩。该让咱们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没用。咱们能做的,就是守着规矩等。”他想起老阿爸说的“顺天应地”,布依人活在山和江之间,就得听山的话、顺江的意,急不来。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背着竹子往山下走。路过山坳的野杜鹃丛时,一片火红的杜鹃花开得正艳,花瓣上沾着露水,像撒了把碎钻。几只守山蛙蹲在花瓣上,看见他们过来,“呱呱”叫了两声,跳进了竹丛里。小勇想起阿嬷说的,野杜鹃是“山的胭脂”,每年春天开得越艳,说明山越有灵气,江里的鱼也越多。去年杜鹃花开得旺,阿爸在江里捕了好多鱼,还晒了鱼干,冬天时给沙厂的工人送了不少,工人都说“这鱼有竹的甜”。
走到山脚下的小卖部时,远远就看见阿花婶站在门口。她穿着件靛蓝蜡染衣,手里攥着块蜡染布,布角都被攥皱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小卖部的老板是李老三的堂叔,正陪着她说话,看见王阿爷和小勇过来,赶紧朝他们招手:“王阿爷,你可来了!阿花婶在这等你半天了!”
阿花婶看见王阿爷,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阿爷,张强还是没回来!沙厂的人说,昨天下午有人看见他往老竹嘴去了,说要去江里洗手,结果就没再回来!你说他会不会……会不会被江神收走了啊?”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个银镯子,银亮的镯身上刻着万字纹,“这是他前几天买的,说要在祭鱼节过后给我戴上,补我当年的嫁妆……他怎么就不见了啊!”
王阿爷的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竹篓差点掉在地上。老竹嘴现在的江况他最清楚,沙厂挖沙挖出来的深坑,像张大口等着吞人,要是张强真去了那里,怕是凶多吉少。他扶住阿花婶的胳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你别慌,我们现在就去江里找,说不定他只是在哪个船屋避雨,或者迷了路。”他回头对小勇说,“你先跟阿嬷回家,帮着编灵棚用的竹帘,我去找张强。”
小勇摇摇头,攥着王阿爷的衣角:“阿爷,我也去!我能帮着喊张强叔,还能帮着划竹筏!”王阿爷刚想拒绝,却看见小勇眼里的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只好点头:“那你跟紧我,不许靠近江边的漩涡,也不许碰沙厂的船。”
村里的人听说张强还没回来,都放下手里的活往江边跑。李老三扛着竹篙跑过来,他的脚还是有点跛,是十年前救落水工人时被竹根撞的,阴雨天就疼,可现在却跑得比谁都快:“阿爷,我这船熟老竹嘴的水路,我带你们去!”他的木船就停在江边,船头上的马灯擦得锃亮,船舱里还放着捆竹篾——是他昨天准备编护鱼栅的,现在却要用来找人。
王阿爷跳上船,把护江刀解下来放在船舱里,刀鞘上的枫香叶碎被风吹得飘起来。小勇也跟着跳上船,扶住船舷,看着江面上的浪——浪比平时急,还混着黄沙,把清水江的绿染成了土黄色,像阿嬷染布时没洗干净的染料。阿花婶跪在岸边的石头上,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布依的祈江词:“江神在上,求您把张强还给我,我给您供三年的花糯米饭,编三年的纸鱼……”
木船划了一个时辰,到了沙厂附近的回水湾。这里的江面比上游宽,水流却更急,江水里的黄沙打着转,像一个个小漩涡。沙厂的几艘运沙船停在江面上,船身上的铁锈在阳光下泛着红棕色,像血的颜色。李老三用竹篙探了探水深,竹篙下去大半截才碰到江底:“阿爷,这里的水比上个月深了三尺,沙厂把江底挖空了,底下全是深坑和暗礁,船不能靠太近。”
王阿爷站起来,眯着眼睛往江里看。水面平静得反常,可他知道,平静下面藏着暗流,像藏在水里的刀子。他想起老阿爸说的“江显凶相”——要是江水突然变浑、浪头打旋,就是江神在警告“有祸事”。他蹲在船舱里,拿起护江刀,刀身映着浑水,像块暗黑色的镜子。老阿爸说过,这把刀能“照江邪”,要是江里有冤魂,刀身会发烫。他把刀身伸进江水里,冰凉的江水刚碰到刀,刀身突然“嗡”的一声轻响,还闪过一道微弱的光。
“在那边!”王阿爷指着江下游的方向,声音有点抖。江水下几米深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东西飘着,随着暗流慢慢移动,看形状像个人。李老三赶紧把船划过去,村里的人拿起竹篙往江里探,竹篙很快就碰到了那个东西,硬硬的,是人的身体。“是张强!”一个村民喊起来,声音里带着惊慌。他们把竹篙伸到张强身下,慢慢往上抬,江里的黄沙被搅动起来,水面变得更浑了。
很快,张强的身体浮出了水面。他穿着蓝色的沙厂工作服,衣服上沾着黄沙,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李老三把船划到他身边,村民们伸手把他拉上船。他的身体冰凉,像块刚从江底捞上来的石头。王阿爷蹲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没有一点气息。他的手在张强身上摸索,想找伤口,突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在上衣口袋里,是那个银镯子,还没开封,银亮的镯身沾着黄沙,却依旧闪着细碎的光,像张强揣在怀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念想,被江水浸得发凉。
王阿爷的指腹蹭过银镯上的万字纹,那纹路被黄沙磨得有些模糊,却还能摸到阿花婶绣布时一样的细腻——这是张强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前阵子喝米酒时,他还攥着镯子笑,说“阿花嫁我时只戴了个铜镯子,这次要让她的手腕亮起来”。当时米酒的热气裹着他的话,暖得像灶膛里的火,可现在,这镯子却成了阴阳两隔的信物。
李老三蹲在旁边,手指抚过张强腰上的淤青。那片紫黑像块脏污的油布,边缘还带着螺旋桨划开的血痕,锈迹嵌在伤口里,像江底的石头赖着不肯走。“是沙厂的运沙船撞的,错不了。”他声音哽咽,从张强紧攥的手里抠出半块蜡染布,布角还沾着竹篾的碎渣,“这是阿花婶织的‘平安布’,上次捞到的是另一半,现在拼起来,正好能盖住张强的手掌。”
王阿爷把两块布拼在一起,万字纹的拐角处多绣的那针在阳光下格外扎眼——那是阿花婶的记号,她织每块布都会多绣一针,说“多一针,福气就多一分”。可现在,完整的布中间破了个锯齿状的洞,像被船锚撕过,黄沙嵌在布纹里,成了抹不去的伤。
就在这时,江上游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像头喘着粗气的笨熊撞进了这片沉寂。沙厂的厂长带着两个工人来了,他穿着件灰西装,领口沾着油渍,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肚子把西装撑得鼓鼓囊囊,走一步就晃一下,活像个装满黄沙的竹筐。他站在岸边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船上的张强,眉头皱得像被揉过的废纸;伸手掏出烟盒,金属烟盒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和江里的银镯子形成刺目的对比。
“行了行了,人捞上来就好。”他划着火柴,火苗抖了抖才点着烟,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像层灰雾挡在脸上,“赔偿的事按规矩办,十万块,明天让会计打给你们。别在这堵着路,沙厂下午还要运沙。”
阿花婶在岸边早就看见了,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蜡染布,疯了一样扑过来,指甲抠进船沿的竹缝里,指节泛白:“规矩?什么规矩!我男人没了,你跟我说规矩?你把他还给我!”她想往船上爬,却被厂长身边的工人拦住了。那工人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摔在地上,手里的蜡染布飘进江里,被黄沙染成了土色,像片被丢弃的枯叶。
王阿爷突然站起来,手里握着护江刀,刀身的冷光像道闪电扫过厂长的脸。他慢慢走下船,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粗布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腰上的蛙形银饰“叮”地撞在刀鞘上,像山灵在发出警告。“规矩?”他的声音像扁担山的青石一样硬,每个字都带着江雾的凉,“布依人的规矩,是祭鱼节不扰江神;是砍竹不毁竹根;是人死了要让魂顺着竹根回山!你沙厂的船在祭鱼节冲散供品,你挖沙挖得江底漏,现在撞了人,就想拿十万块当沙一样打发?”
厂长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往后退了半步,烟卷从指间滑落在地,烫得他赶紧踮起脚,像只被烫到的肥老鼠。“你、你别胡来!”他的声音发颤,却还想撑着架子,“我可是按合同办事,沙厂的手续比你这把刀还硬!”他指了指远处的砖房,那里挂着“安全生产”的牌子,红漆掉了大半,像块褪色的伤疤,“十万已经不少了。你再闹,我就让派出所来!”
“二十万。”王阿爷没理他的威胁,刀背往石阶上一磕,“当”的一声震得人耳朵发嗡,江面上的浪都似停顿了半秒。“第一,按布依规矩给张强办葬礼,灵棚要用百年楠竹,供品要三牲五果,还要请摩公唱三天《送魂调》,让他的魂能认着竹香回山;第二,二十万赔偿,明天中午前送到阿花婶家,少一分,我就把这把刀插在沙厂的吊车上;第三,沙厂的船以后过老竹嘴,速度不能超过竹筏,还要派专人清理江底的暗礁和沙料。要是再伤了人,我王老汉就坐在沙厂门口,一天三炷香,让扁担山的竹都看看你是怎么毁山毁江的!”
周围的村民都围了过来,手里拿着竹篙、镰刀,眼神里的怒火像要烧起来,把厂长圈在中间,像圈住了一头闯进竹林的野猪。李老三瘸着腿站到王阿爷身边,手里的竹篙往地上一拄:“对!不答应就别想开工!咱们布依人守着山江活了几百年,不是任人捏的软竹!”
厂长看着围着的村民,又看了看王阿爷手里的刀——那刀身映着人群的影子,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领口的油渍,脸上的肥肉也跟着发抖。“好、好!”他终于松了口,声音像被沙纸磨过,“二十万明天给,葬礼的事我也配合……你们别堵着了,我这就让会计准备钱。”
村里的人把张强的尸体抬上岸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扁担山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江面上,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浑黄的江水和青翠的竹林隔开。阿花婶趴在张强身上哭,声音嘶哑得像被沙磨过的竹刀。她的小儿子才五岁,拉着张强的衣角喊“爹,你起来陪我编竹青蛙”,那声音细弱,却像根针,扎得在场的人都红了眼。
王阿爷让几个年轻的村民先把尸体抬回阿花婶家,又让李老三去请摩公——按布依规矩,人死了要尽快请摩公“开路”,不然魂会迷在江里,找不到回山的路。小勇跟在王阿爷后面,手里攥着那半块蜡染布,布上的黄沙蹭在他的手心里,糙得像沙纸。他想起张强叔上次来家里,还教他编竹青蛙,竹青蛙的腿一按就会跳。张强叔说“等你编会了,咱们就去江里钓大鱼”。可现在,竹青蛙还在他的抽屉里,张强叔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村里,阿嬷已经带着几个妇女在阿花婶家的院子里搭灵棚了。灵棚用的是刚砍的百年楠竹,竹杆上挂着张强的遗像,还有那块拼好的蜡染布;阿嬷把银镯子放在遗像前,还摆了碗花糯米饭——是张强最爱吃的,用野葡萄染的紫色,饭上插着三根竹筷,按布依规矩,这是“给魂留的饭”。摩公也来了,他穿着黑色的法衣,手里拿着牛角号,坐在院子中央的竹席上,开始念《送魂调》,调子悠长又悲伤,飘在村里的竹丛间,连守山蛙都不叫了,只偶尔传来竹叶“沙沙”的响,像在跟着一起叹气。
王阿爷坐在灵棚前,手里拿着护江刀,刀鞘上的枫香叶碎被风吹得轻轻动。他想起老阿爸说的“护江人”,护的不只是江,还有村里人的命,还有山江的规矩。沙厂的阴影像块黑布,盖在清水江上,可他知道,只要这把刀还在,只要扁担山的竹还在,只要布依人还记着山江的规矩,就没人能毁了他们的根。
小勇蹲在王阿爷身边,看着灵棚里的蜡烛,火苗在风里晃悠,像张强叔的眼睛:“阿爷,等我长大了,我也当护江人。我用小竹刀帮你清理江里的暗礁,帮你守着扁担山的竹。”
王阿爷摸了摸他的头,手指蹭过他手里的蜡染布,布上的万字纹虽然破了,却还透着阿花婶织布时的温度:“好,”他轻声说,“等你满十六岁,阿爷就教你锻打护江刀,教你认江里的暗流,教你唱布依的祈江词,让你知道,咱们布依人的根,就扎在这山这江里,谁也拔不掉。”
夜里,灵棚里的蜡烛一直亮着,映着竹杆上的蛙纹,像一双双眼睛,看着院子里守灵的人。江风从村外吹进来,带着竹的清香,也带着江水的凉;摩公的《送魂调》还在继续,一字一句,都在告诉张强:“顺着竹根走,顺着江水走,回到扁担山,回到清水江,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而沙厂的方向,早已没了马达声,只有黑沉沉的影子,像头蛰伏的野兽,藏在江雾深处,等着下一次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