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扁担上的镇宁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09-01 13:21:37 字数:3524
镇宁的雨刚歇,空气里还裹着扁担山的青气,黏在人身上凉丝丝的,像布依族阿嬷织了半辈的蜡染布——经纬里渗着山雾的潮气,摸上去能觉出竹篾的纹路。王阿爷蹲在半山腰的石板路上,烟杆头的火点在余雾里明明灭灭,像颗悬在青竹间的星子。他脚下的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刻着几缕浅淡的“赶场道”,顺着山势蜿蜒,一头扎进山脚的清水江,一头连着山顶的竹林,活像根把山与江拴紧的扁担。山风从竹丛里钻出来,掀动他粗布衫的衣角,也掀动刀鞘上的靛蓝土布——那布纹里嵌着去年三月三歌会染的枫香叶碎,风一吹,淡淡的枫香混着竹节的清气,飘得满山都是。
“阿爷,该走了!再晚赶不上祭鱼节,阿嬷蒸的花糯米饭该凉了!”小勇背着竹篓跑过来,竹篓带子勒得他肩膀发红。他慌忙用手往上提了提,露出篓里桐叶裹着的糯米饭——紫的像阴坡的野葡萄,甜得齁人;黄的像阳坡的玉米,能掐出汁。最上面压着块蜡染方巾,绣着布依族的“万字纹”,边角缝的蛙形银饰被雨水浸得发亮,是古夜郎传下来的纹样。
王阿爷没动,烟杆在石板上磕了磕,火星溅在刀鞘上,留下个黑印子。他想起十八岁那年,老阿爸把刀递给他时,阳光透过竹缝洒在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扁担山的竹,根扎得比江还深。”老阿爸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你守着这刀,就要像竹守着山。”如今老阿爸的坟在山顶竹林里,坟头的细竹旁,总蹲着只青背蛙,眼睛亮得像刀身的光。
“急啥?祭鱼节要等月亮爬过竹尖峰。”王阿爷站起来,腰杆直挺,只是背有点驼,像被江浪压了几十年。他把刀别在腰上,竹鞘蹭着粗布裤,“沙沙”响的和风声、蛙鸣缠在一起。两人往下走,路边的蕨类比小勇还高,叶片卷成小拳头,水珠滴在石板上“嗒嗒”,像阿嬷纳鞋底的针声。野杜鹃落了满地碎红,被风卷着往江里飘。
路过山坳的老井时,王阿爷停了脚。这井是扁担山的“心”,青石板井栏被摸得光滑,刻满了清水江里丢了性命的人——最上面是老阿爸的名字,旁刻着刀形符号。井水清得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几条鱼苗在石缝里游,是阿嬷去年放的,说“井里有鱼,山就有灵气”。王阿爷掬了捧水,凉得刺骨却带着竹根甜,他抹了把脸:“记着,扁担山的井、清水江的水,看着软,其实都藏着刀子。”
小勇点头,他知道阿爷的规矩——没满十六岁,不能下江,不能独自上山顶。去年狗蛋十四岁去掏鸟窝,从竹尖峰陡坡摔下来,幸好被李老三救了,腿却瘸了半年。狗蛋总说,摔下去时看见竹丛里有只大青蛙,盯着他叫,不然他早掉进江里了。
到山脚时,月亮刚爬过竹尖峰,银晃晃的光洒在江面上,像铺了层碎银。清水江绕着扁担山走,老竹嘴的回水湾本是孩子们的乐园,可如今砂厂的船总往这过,水都变浑了。江对岸的砂厂亮着灯,像团昏黄的雾,把江面染得发闷。
江边已聚了不少布依族乡亲。男人们穿对襟粗布衣,别着竹制烟盒,刻着鱼纹;女人们穿蜡染长裙,裙摆扫过芦苇,惊起水鸟往竹林飞。大家提着竹篮,装着花糯米饭、腊肉、米酒,还有彩线扎的纸鱼——按古夜郎规矩,要给江底深潭的鱼神送供品,那潭水通着山顶竹根,是山江的“连心脉”。
王阿爷走到祭台前,楠木搭的祭台还带着山雾潮气。台上的青铜鼎是夜郎古物,鼎身刻着蛙纹和鱼纹,蛙眼嵌着老竹嘴捡的水晶石,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他解下刀放在鼎旁,竹鞘的青灰光和蛙纹正好对着,像在呼应什么。
“阿爷,你看!是李阿叔的船!”小勇指着江上游喊。
江面上飘来艘木船,船头马灯像颗跳动的心脏。李老三站在船头,头发白得像山顶的霜,手里握着刻满刻度的竹篙——那是他几十年的“记水尺”,哪块礁石藏在水下三尺,他都记得清。他脚有点跛,是十年前救落水工人时被竹根撞的,阴雨天就往竹根上贴蜡染布,说能“吸湿气,通山气”。
李老三跳上岸差点滑倒,王阿爷扶住他。他递过个竹筐:“阿爷,江下游捞的,像咱村的东西。”筐里是块碎蜡染布,万字纹拐角多绣的一针,是阿花婶的样式——她织完布总要浸老井水,说“沾灵气才留得住福气”。布角沾着砂厂的黄砂,粗硬得抖不掉。
“在哪捞的?”王阿爷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砂厂下游回水湾,离老竹嘴不远。”李老三叹了口气,“张强不是在砂厂上班吗?”
王阿爷没说话,把碎布递给小勇用桐叶包好。他想起上个月张强来家里喝酒,攥着个银镯子,说要补阿花婶的嫁妆——她嫁过来时只带了个蛙形银饰,戴了十几年,蛙眼都磨亮了。
“呜——”老支书举起刻着夜郎古文字的牛角号,悠长的号声散在江面上,惊起水鸟,也惊动了山顶的蛙。几声蛙鸣飘下来,和号声混在一起,满是庄重。“祭鱼节开始!”老支书喊得洪亮,震得竹梢水珠往下掉。
男人们往江里撒供品,花糯米饭像彩色的花;女人们唱起古歌,婉转里带着悲意。王阿爷拿起刀,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用刀背在鼎沿敲了三下,“当、当、当”清脆得能震落竹梢水珠——这是夜郎“唤灵礼”,要让江神山灵听见护江人的心跳。他舀了勺米酒洒在江面,酒液像层金雾,往老竹嘴飘去。
“江神在上,山灵在上,”王阿爷的声音裹着江风,有些发颤却字字钉心,“我们是夜郎竹王的后人,守着扁担山,护着清水江……”
“阿爷!您帮着求求江神!”阿花婶突然往前踉跄半步,双手死死攥着裙摆,指缝挤出布纹褶皱,眼泪砸在蛙纹银饰上,“张强今早揣着银镯子去砂厂,到现在都没回来啊!”
王阿爷扶住她的胳膊,拇指轻轻按了按小臂——这是布依族长辈的安抚动作:“花丫头别急,供品还没沉,蛙刚才还叫着,张强不会有事的。”
阿花婶点头,却还是抬手抹泪,指腹把鬓角碎发粘在脸上。她望着砂厂的灯,眉头拧成疙瘩:“可运砂船过的时候,蛙鸣突然就停了……老竹嘴去年陷过一只羊,羊毛飘了三天都没捞上来……”
“阿爷!”小勇拽住阿爷的衣角,把布衫扯得变形。竹篓晃了晃,他赶紧扶住,“昨天我去老井挑水,看见张强叔扛着竹篙往老竹嘴走!他还蹲下来摸了摸井沿的名字,说要去看礁石!”
李老三猛地拍大腿,掌心老茧震得他龇牙,脚边竹篙滚到江边溅起水花,他慌忙去捞:“坏了!我跟张强说过,砂厂挖砂机把‘镇江石’挖露尖了!那石头刻着夜郎蛙纹,老辈人说动不得!”
王阿爷脸色沉下来,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他往前走两步,鞋尖踢开块沾着黄砂的鹅卵石,硌得脚趾生疼:“老三,昨天挖砂机作业时,有没有异常动静?”
李老三挠着头,手指抠着渔船竹舷,把竹皮抠下一小块:“风大,挖砂机盖过了所有声音,但我看见张强划竹筏过去,筏子上放着竹篾!他朝砂厂喊,挥了挥竹篙,砂厂才停机器……后来天黑雾起,就没见他回来。”
“造孽啊!”老支书把牛角号往祭台一戳,跺得木板“吱呀”响,白胡子都在抖,“去年就说老竹嘴是‘连心脉’,他们偏不听!现在人不见,蛙不叫,这是江神警告!”
小勇气得脸通红,攥紧拳头“咔咔”响,转身就往江对岸跑,竹篓带子滑到胳膊上也不管。王阿爷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嘶”了一声:“不许去!你阿爸还在砂厂值班,狗蛋学费要靠砂厂,你去理论,大家喝西北风?”
小勇红了眼,攥着阿爷的衣角轻轻晃:“可张强叔怎么办?蛙不叫了,水神是不是不管咱们了?”
王阿爷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小勇的胸口:“水神在这呢。你太爷爷用竹鞘刀劈冰救鱼,不是水神帮忙,是他守了三天三夜,盯着冰面裂痕找鱼窝。”他抬头望了眼竹丛,风里竹叶“沙沙”响,像在应和。
就在这时,江面上飘来阵竹篾的清香——是泡过江水的旧竹味。李老三手搭在额上喊:“快看!老竹嘴那边有竹筏!”众人望过去,月光下,一只楠竹筏慢慢漂来,筏尾挂着的蜡染布展开,万字纹多绣的那针在月光下闪着光,像个求救信号。
阿花婶尖叫一声,身子一软就往江里倒,老支书赶紧揽住她的腰:“是我的布!是张强的竹筏!阿爷,快救他!”
王阿爷站直身子,麻利地解下刀递给小勇,手指拂过刀鞘上的枫香叶碎:“你守着祭台,别让供品被浪冲了,有人碰鼎,就用刀背敲石板唤灵。”
小勇双手抱刀,掌心传来刀身的凉意:“阿爷放心!”
李老三解了渔船缆绳,一只脚踩在船板上,扶住船舷喊:“快上船!现在水流稳!”
王阿爷刚要迈腿,阿花婶冲过来把蜡染方巾塞给他,银饰还带着她的体温:“阿爷,这布沾过井里的灵气,能护着人平安!”
王阿爷把方巾系在腰间,最后拍了拍小勇的肩:“等我回来,教你用刀辨江底暗流,刀背贴水面,就能感觉水流方向。”
渔船慢慢划向老竹嘴,李老三双臂绷紧,船桨搅得满河星子晃悠悠;王阿爷坐在船头,腰杆挺得像楠竹,腰间方巾随风飘动;阿花婶在岸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裙摆被风掀得像只蓝紫色的蝶。
突然,竹丛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蛙鸣,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片竹林的蛙鸣都响了起来,清亮得盖过江浪。小勇惊喜地朝江面大喊:“阿爷!蛙叫了!水神听见了!”
江面上的渔船顿了顿,王阿爷探出头挥手。月光下,他的身影、腰间的方巾、祭台上的竹鞘刀、山顶的蛙鸣,像古夜郎系下的结,一头拴着扁担山的竹根,一头拴着清水江的浪,把世代的守护,都拴在了这片山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