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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存恩成长,尚信活埋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31 09:23:23      字数:8697

  (一)
  
  2015年,我在内蒙古抗战研究会又见到了朱启尧,听他讲起白存恩老兵的故事,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战火与成长,一下子就钻进了我心里。
  
  朱启尧说,1936年11月24日那天,零下20度的绥远草原上,雪粒子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17岁的白存恩趴在雪地里,连呼吸都不敢太重——耳边是机枪的“哒哒”声,震得雪地都在微微发颤,他和身边的学兵们个个缩着脖子,谁也不敢抬头。就在这时,刘效曾团长大声喊出一句“上刺刀”,那声音穿透炮火,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朱启尧说,白存恩后来跟他讲,平时练刺杀,他总能最快把刺刀卡进枪槽。可那天,手指像冻僵了似的,怎么也不听使唤,枪托在雪地里磕了好几下,才勉强把刺刀装好。
  白存恩是山西省五台县人,家里是种地的。1936年初,地里收成不好,他跟发小党府、王珏凑在一起商量,与其在家饿肚子,不如北上包头当兵,好歹能混口饭吃。三个半大孩子揣着干粮,走了十几天才到包头,一到就被编入了傅作义的第70师215旅,旅长孙福麟。朱启尧特意跟我提,这支部队里,431团是补充团,也就是学兵团,全是像白存恩这样没打过仗的年轻人,团长正是刘效曾;432团则是打过硬仗的老兵团,战士们胳膊上都有厚厚的老茧,看着就不一样。
  1936年11月中旬,坏消息传了过来——日军派伪蒙军第七师占了绥远省的百灵庙,还在那儿修了工事,光日本军官就派了200多人当指导官,明摆着是要把百灵庙变成进攻绥远的据点。傅作义将军当即下令,让骑兵第2师师长孙长胜当总指挥,集结了骑兵第2师一个团、215旅两个团,再加上一个山炮营、一队汽车和一队装甲车,要远程奔袭百灵庙,把这颗“钉子”拔了。
  
  白存恩跟着部队出发那天,包头城门口飘着小雪。他背着步枪、弹药袋,还有一件薄薄的棉衣,跟在队伍里一步步走出城。朱启尧说,白存恩回忆起那段行军路,总说“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冷”——积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棉鞋湿透了,冻成硬邦邦的冰壳,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寒风往衣服缝里钻,连睫毛都能冻上霜。走着走着,白存恩就忍不住想:这是真要打仗了,不是平时的操练,要是死在战场上,爹娘还能知道吗?越想心里越发毛,脚步都沉了几分。
  11月23日24时,天像泼了墨似的黑,晋绥军的进攻开始了。骑兵团从东口冲,432团从南口打,孙长胜师长把431团放在了二线,让他们跟在432团后面,先看看战场情况。白存恩跟在队伍里,能听到前面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还有山炮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晃。骑兵团先发起了猛攻,伪蒙军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东边,南口的防守一下子弱了下来,432团没费多大劲就冲到了百灵庙附近,431团也跟着往前挪,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刘效曾团长站在一处土坡上指挥,身边的机枪手“突突”地向敌人阵地开火。朱启尧说,白存恩后来跟他形容,团长当时根本没躲在掩体里,就那么站在雪地里,棉衣上落了一层雪,手里举着望远镜,时不时喊一句“往左边打!”。可他们这些学兵,没见过这阵仗,全都趴在雪地里,头埋得低低的,连眼睛都不敢多抬——怕一抬头,子弹就飞过来了。
  就在这时,刘团长的声音又响了:“上刺刀!”白存恩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要拼刺刀了。他赶紧摸向枪身,可手指还是不听使唤,平时练了无数次的动作,那天却怎么也顺不下来,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只好用牙咬着棉衣袖口,腾出另一只手帮忙,才算把刺刀装好。他憋着气,手指扣在扳机上,等着团长喊“冲锋”,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下一道命令。
  天慢慢亮了,雪也小了些。白存恩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前面的枪声渐渐稀了——骑兵师和432团已经解决了大部分敌人,根本没用到他们学兵团。这次战斗,伪蒙军除了几个日本特务偷偷跑了,剩下的要么被打死,要么被俘虏。后来清点战果,共毙敌300多人,俘虏400多人,光日本军官就打死了20多个。白存恩所在的班,还负责把7个被俘的日本军官押送到包头警备司令部。他跟在俘虏后面,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官,耷拉着脑袋,冻得瑟瑟发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底气:原来敌人也不是打不败的。
  
  到了1938年3月,白存恩已经跟着部队转战到了晋西吉县,开始打游击。朱启尧说,这时候的白存恩,跟两年前不一样了——经历了几次生死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眼神里多了股狠劲,成了个标准的战士。只是游击战的日子太苦了:常常是刚架起锅煮小米饭,日军的大炮就“轰”过来了,大家只好用挖战壕的小铁锹,从锅里铲一铲半生不熟的饭,边跑边往嘴里塞;有时候在山坡上、沟渠边,和衣打个盹,就算休息了;行军路上,太累了走着走着就睡着,直到撞到前面战友的背包,才猛然惊醒;脸天天被炮火熏得满是灰土,口渴得嘴唇裂成了口子,看见马蹄坑里的湿土,都想抓一把放在嘴里吸点水分;要是在山背的阴暗处发现没融化的雪泥,就赶紧用手绢包一团,挤着喝一口,那点雪水,比什么都甜。
  有一次,第二战区司令部指挥机关要西渡黄河,日军在后面穷追不舍。白存恩和部队奉命火速赶往吉县人祖山,要在那儿挡住日军,给指挥部争取时间。他们选了个好地形——四面环山,中间一条大路直通山上。刘效曾团长把白存恩班叫到跟前,指着大路左侧的一个小孤峰说:“你们从正面的两层阁楼撤到那儿,在那儿布阵,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退一步,防止日军从侧翼包抄。”白存恩赶紧点头,带着班里的战友往小孤峰跑,心里清楚,这是要他们当“钉子”,守住侧翼。
  黄昏时分,战斗打响了。日军先开炮,第一炮就落在了正面的阁楼上,“轰隆”一声,阁楼瞬间就塌了。白存恩在小孤峰上看得清清楚楚,吓得一身冷汗——要是没撤出来,他们班现在早就埋在瓦砾堆里了。他心里暗暗庆幸,多亏了刘团长的命令。
  炮击过后,日军的重机枪开始疯狂扫射,子弹像雨点似的落在小孤峰上,打得石头火星四溅。紧接着,日军就端着枪冲了上来。等敌人快到阵地前时,刘团长喊了一声“打”,白存恩和战友们赶紧扔出手榴弹,机枪、步枪一起开火。他盯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日军,瞄准、扣扳机,“砰”的一声,那日军晃了晃,倒在了雪地里。紧接着,他又瞄准另一个,再一声枪响,又一个敌人倒下了。日军没料到侧翼的抵抗这么猛,丢下十几具尸体,退了回去。
  可日军没善罢甘休,一夜之间,这样的冲锋发起了10多次。白存恩和班里的战友,每人就三颗手榴弹,他们把拉线都抽了出来,两颗准备扔向敌人,最后一颗攥在手里——要是敌人冲上来,就拉响手榴弹,跟他们同归于尽。他们趴在雪地里,冻得手脚发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不停地开枪、扔手榴弹,死死挡住日军的迂回包抄。
  人祖山阻击战打了两昼夜,直到指挥部顺利渡过黄河,他们才奉命撤退。这次战斗,431团死伤了100多人,白存恩的发小党府、王珏也牺牲了——党府是在扔手榴弹时,被日军的子弹打中了胸口;王珏则是为了掩护战友,被炮弹碎片划伤了动脉,没等送到后方就没气了。白存恩和战友们在山脚下挖了两个土坑,把党府和王珏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只能在心里默念他们的名字。后来他跟朱启尧说,那几天夜里,一闭眼,就能想起党府和王珏在五台县老家时的样子——党府总爱跟他抢窝头,王珏则喜欢爬树掏鸟蛋,可现在,再也见不到了。
  
  1938年冬天,白存恩因为表现勇敢,从下士副班长提升为206旅游击支队营部少尉副官。有一次,他奉命给旅部送情报,那是个午后,天突然下起了雪,越下越大,到了黄昏,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他要从山上往下走,风雪太大,根本站不稳,一迈步就往旁边滑,只好转过身,倒退着下山,连滑带爬,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钻心,也顾不上揉,心里就一个念头:必须在天黑前把情报送到。最后,他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旅部,把情报递过去时,手还在抖。
  完成任务后,他被让进了一间热气腾腾的窑洞,里面生着柴火,暖得让人想睡觉。他浑身是雪,一进窑洞,雪就化成了水,衣服湿得贴在身上。他拿起瓢,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冷井水灌进肚子里,又遇上窑洞里的热气,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喊着“打鬼子”。这病一直没好利索,此后就落下了病根,身体越来越弱。
  后来,部队把他安置在一个小村庄休养。有一次,日本人来“扫荡”,全村人都往山里躲。白存恩身子弱,走不动路,村民就把他扶到驴身边,让他牵着驴尾巴,跟着驴一步步往山上走。到了山上,没地方住,他就住在牛棚里,夜里渴了,就爬到院里,抓一把雪塞进嘴里。“扫荡”结束后,赵清萍指导员来看他,见他走不动,就让他骑上自己的马,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走了半个月,才把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白存恩后来才知道,赵清萍是八路军派来的,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情。
  
  1944年,白存恩的病越来越重,再也没法上战场,只好离开了军队。他不想回家,就报考了陕西盐务局,在那儿找了份工作。抗战胜利三年后,他辞了盐务局的工作,回到山西老家,当起了义教,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1954年,他又到开封六中工作,直到1983年退休。晚年的白存恩在开封过着平静的日子,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是他年轻时穿军装的样子,虽然照片已经泛黄,但能看出眼里的光。
  
  (二)
  
  2010年,我在天津市文史馆见到了刘英同志,听他讲起高宝龙亲历的五美城惨案,那些浸透血泪的细节,至今仍让人心里发颤。
  
  刘英跟我说,高宝龙每次回忆起1937年8月8日那个拂晓,声音都会发颤——那天炮声刚停,他扒着自家破窗户缝往外看,就见村外黄澄澄的一片,日军像饿狼似的,从北、东、西三个方向拉网式围过来,脚步踩在积水里“哗啦”响,手里的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没一会儿,就听见村口传来“哐当哐当”的踹门声,鬼子三五成群地闯进村里,尖叫声、哭喊声很快就漫了起来。
  高宝龙是天津五美城的村民,这村子坐落在卫南洼最南端,老辈人都叫它“五百城子”,平时靠种庄稼和河里的鱼虾过日子,安静得很。可这平静,从8月2日那天就被打破了。刘英特意查过资料,那天驻津日军第二军十团的步兵、骑兵,分了陆路和水路,沿着津盐公路和赤龙河往南打,从天津前线撤下来的宋哲元第二十九军一部,悄悄埋伏在了津盐公路两侧的青纱帐里,还有村西北角的围墙内。
  上午9点多,日军的骑兵先闯了进来,马蹄子踏在公路上“哒哒”响,刚过围墙,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二十九军的埋伏圈炸了。青纱帐里的步枪、机关枪一起开火,手榴弹“轰轰”地往日军堆里扔,连迫击炮都用上了。日军慌了神,一边胡乱开枪,一边掉转马头往回逃,可埋伏在村北一里地的王排长带着全排战士早等着了,一顿猛打下来,日军百多人被打死,津盐公路上足足一里地的路段,到处都是日军的尸体、丢在地上的军械,还有倒在水里的战马,河水都被染成了暗红色。高宝龙当时躲在自家地窖里,听见外面的枪声,心里又怕又解气,可他没料到,这胜仗之后,是更狠的报复。
  8月7日傍晚,天刚擦黑,就听见村外传来“轰隆轰隆”的炮声——日军把炮架在了离五美城四五里远的地方,朝着村子猛轰。那时候卫南洼刚下过雨,满洼都是水,炮弹落在水里,溅起好几米高的水花,落在房顶上,瓦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村民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邻村的百姓也扶老携幼逃到五美城,想着人多能有个照应,可谁知道,这一躲,竟躲进了绝境。
  日军的炮轰整整持续了一夜,高宝龙抱着自家的土炕沿,听着窗户纸被震得“哗哗”响,屋顶的土不住地往脖子里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天快亮的时候,他听见外面传来二十九军战士的喊声:“乡亲们,我们奉命撤退,你们多保重!”话音刚落,日军的炮打得更凶了,像是要把整个村子炸平。老百姓们慌了神,可满洼的大水把村子围得严严实实,根本没地方逃,只能缩在屋里,等着不知什么样的结局。
  8月8日拂晓,炮声终于停了。可这安静比炮声更让人害怕。高宝龙和几个村民刚探出头,就看见日军从三个方向围了过来。邢家堼村的吴家爷俩,刚逃到村边的壕沟旁,就被日军一梭子子弹扫中,当场倒在水里,血一下子就把壕沟的水染红了。村民李宝贵的老娘,因为走得慢,被一个鬼子追上,一刺刀挑在了胸口,老人家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气。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日军一口气挑死了七八个人,尸体堆在树下,像捆柴禾似的。
  刘英说,高宝龙老人最不忍提的,是李万青的父亲。那老人躲在高粱地里,想探头看看外面的情况,被日军发现了,一群鬼子追了他二三里地,最后把他按在地上,用绳子拴住他的双脚,像拖牲口似的拖到河边,然后用刺刀一下下扎进他的身体,老人的惨叫声,好几里地都能听见。日军从村西北角开始,挨家挨户破门,见人就抓,见东西就砸,村里的鸡飞狗跳,哭喊声震天动地。
  晌午的时候,日军把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赶到了村东南角的一块空场上。那场地三面都是大水,只有北面能站人,一排日军端着刺刀站在那儿,像一堵墙似的。高宝龙被推搡着站在人群里,身边是陈殿甲、陈广青、陈万和这些熟人,还有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张麻柱,吓得浑身发抖。一共四十多个人,被日军按着头,从西到东面朝北站成一大溜,风里都带着血腥味。
  一个穿着黄呢子军装的日军指挥官,手里举着战刀,瞪着眼珠子“哇哇”喊了几句,旁边的翻译官赶紧跟上:“太君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抗日分子,大大的坏!统统枪毙!”他的话音刚落,北面的机枪就“突突”地响了起来,子弹从西往东扫,像割麦子似的。
  高宝龙眼睁睁看着前排中间的徐宝玉,身上中了好几枪,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鲜血一下子渗了出来。接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惨叫声、子弹穿过身体的“噗噗”声,混在一起,像噩梦似的。高宝龙站在最东边,挨着张麻柱,突然感觉腋下一热,一颗子弹擦着他的皮肉飞了过去——他脑子一懵,赶紧拉着张麻柱,顺势倒在地上,把脸埋进别人的血泊里装死。
  日军怕有活口,端着刺刀在尸体堆里逐个踩过去,碰到稍微动一下的,就再捅一刺刀,或者补两枪。高宝龙能感觉到日军的马靴踩在身边人的尸体上,“咚咚”的声音像踩在他心上。有个鬼子踩了张麻柱一脚,见孩子没反应,就走了。最后一个鬼子走到高宝龙身边,用马靴狠狠踢了他的腰一下,他疼得差点叫出声,可死死咬着牙,一动没动。那鬼子看了看他,见他脸上全是血,眼睛闭着,就转身跟大部队走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日军才纠集在一起,撤到了村西的津盐公路上。高宝龙趴在地上,听着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敢慢慢睁开眼。整个五美城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音,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散落的家具,还有躺在地上的尸体,村子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些侥幸逃出去的人,很长时间都不敢回家,怕一回去,又撞见那些拿着刺刀的鬼子。
  刘英告诉我,那次惨案,五美城有58名村民死在日军的屠刀下,其中男的37人,女的21人,有好几户人家,全家都被杀害,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在被赶到空场上的四十多人里,只有高宝龙和16岁的张麻柱,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解放后,高宝龙主动找到天津市文史馆,把五美城惨案的经过,还有当年村民们帮二十九军送粮食、抬伤员的支前往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他说:“我怕我忘了,更怕后人忘了,那些死在鬼子手里的乡亲,不能白死。”
  听刘英讲完这些,我半天没说话。高宝龙的“逃生”,不是幸运,是用乡亲们的血铺出来的路;他后来的“回忆”,也不是多嘴,是替那些没能开口的人,守住历史的真相。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只有一个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可正是这些普通人的遭遇,才更让人明白,当年的战争,有多残酷,今天的和平,有多珍贵。
  
  (三)
  
  2015年,我在徐水见到了抗战老战士闫尚信老人,说起1942年被活埋的经历,他枯瘦的手仍会不自觉地攥紧,眼里的光却亮得吓人。
  
  闫尚信是保定市徐水吴庄村人。他跟我说,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徐水就乱成了一锅粥。日军还没进村子,汉奸和土匪就先跳了出来:村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转头就投靠了日伪,帮着鬼子催粮抓壮丁;国民党军的逃兵把枪换成老百姓的衣裳,那些枪落到坏人手里,又催生出好几股土匪,专挑有钱人家绑票,夜里枪响是常有的事。直到八路军来了,才给老百姓撑了腰——他们先找区长田老兵落实情况,把投靠日伪的汉奸抓了一批,又端了土匪的窝,把抢来的东西还给村民。也就是那时候,14岁的闫尚信心里,第一次对“八路军”这三个字有了实感。
  1938年7月,抗日工作团团长李汉带着几个人住进了闫尚信家。李汉看他机灵,又熟悉村里的路,就跟他说:“尚信,帮我个忙,跑腿送点信咋样?”闫尚信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信都是秘密情报,送信的人找不到收信人,就藏在村外一口井旁边的树下——那树下埋着个小坛子,用块石板盖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李汉第一次带他去时,是个黑夜里,两人假装在村边转着玩,到了树底下,刨开土拿出坛子,里面是空的。李汉摸着他的头说:“以后你背着个筐,装作拾柴火的样子,没人时就摸摸坛子,要是有东西就拿回来;有人问,你就说随便转转。”
  从那以后,闫尚信就成了李汉的通信员。前两回去,坛子里都空着,第三回伸手一摸,摸到个长条小包袱,软乎乎的,不知道是谁放的。他攥着包袱一路跑回家,交给李汉时,手心都出了汗。那一个冬天,他送过不少信,有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还有插着鸡毛的加急信——每次摸到鸡毛,他都不敢耽搁,连筐都顾不上背,拔腿就往家跑。
  
  1939年过年时,抗日工作团要转移。李汉想带闫尚信一起走,可他看着自家的土坯房,还有年迈的爹娘,摇了摇头:“团长,我想留在村里,还能帮着送信。”李汉没勉强他,只是带着他去县里受了半个月的培训,还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那以后,闫尚信成了村里的秘密情报员,悄悄给县大队传消息,还跟着县大队袭击过几次敌人的据点,虽然没直接扛枪打仗,可每次看到敌人被打跑,他都觉得浑身是劲。
  可到了1942年,形势越来越残酷。日军到处抓“八路探子”,村长找到闫尚信,压低声音说:“尚信,你去修碉堡吧,要是不去,鬼子准怀疑你,到时候抓了你,可就没命了。”闫尚信知道村长是好意,第二天一早就扛着铁锹,去了离家5里地的相庄——那里正在修炮楼,到处都是监工的鬼子和汉奸,手里的鞭子“啪啪”地抽着干活的老百姓。
  刚开始,他跟着人群一起刨土,不敢抬头。没干多久,就听见一个汉奸扯着嗓子喊:“那个戴帽子的小伙子,上来!”他心里一紧,慢慢走过去。汉奸斜着眼打量他:“知道为啥叫你不?你干活不上心,平时也不见你在村里晃悠,我看你就是八路探子,今天得把你杀了!”闫尚信赶紧摆手:“我才19岁,就是来干活的,啥探子啊,我不懂!”
  可鬼子根本不听他解释,一个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军官,用刺刀指着他的胸口,汉奸在旁边翻译:“太君说,给你三个死法,选一个——活埋,用刺刀刺,还是用枪枪毙。”闫尚信看着明晃晃的刺刀,脑子飞速转着:刺死和枪毙,当下就没气了;活埋……说不定还有机会。他咬了咬牙,低声说:“我选活埋。”
  汉奸一听,笑了:“行啊,那你自己刨坑,有多高,就刨多长!”闫尚信拿起铁锹,一下一下地刨着土,手都在抖。鬼子嫌他刨得慢,又喊来两个老百姓帮忙,没一会儿,坑就刨到了炕沿深,再往下刨,差不多能埋住一个人了。汉奸喊:“行了,上来!”他刚爬上去,汉奸又踹了他一脚:“活埋你,你上来干啥?”说着,把帮忙刨坑的老百姓赶走,让闫尚信趴在坑边。他趴在地上,偷偷用手往坑壁刨了个小窝——他想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
  突然,一个鬼子“扑通”跳进坑里,一把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刨土。那鬼子的鞋上带着大钉子,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嗡”的一声,他感觉额头一热,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紧接着,上面的鬼子和汉奸开始往坑里填土,土块砸在背上,越来越沉,他能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慢慢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身上的土轻了些,有一双手在使劲扒开他身上的土。他眯着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田老兵区长!后来他才知道,村里的内线看到他被活埋,赶紧报告了县区武工队。武工队用了调虎离山计,假装袭击附近的据点,把鬼子和汉奸引走,然后连夜赶来刨土,把他从土里挖了出来。他醒过来时,有人递给他一块布,让他擦脸,一摸脑袋,才发现血把头发和土凝成了一绺一绺的,疼得钻心,可他却笑了——他还活着。
  再后来,他才知道,是村长的小舅子告的密,说他“跟八路军有来往”,鬼子才找碴要活埋他。没过多久,武工队就除掉了那个奸细,也惩治了知情不报的村长。
  
  1942年8月,闫尚信身体刚好些,就跟村里的一个老师一起,去投奔25大队。走到离吴庄村15里地的地方,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枪响,老师一下子倒在地上。他刚想蹲下去扶,又有几枪打过来,子弹擦着他的胳膊飞过,把衣裳打了个窟窿。他摸了摸身上,没受伤,可老师已经没气了。他不敢停留,拔腿就跑,跑到尹庄时,迎面撞上了18个日本兵——那些鬼子的帽子上都挂着遮阳的小门帘,一看就不好惹。
  “站住!”一个鬼子喊了一声,用刺刀指着他。紧接着,几个鬼子上来,让他脱衣裳,检查有没有武器和信件。他只能把外衣、内衣都脱了,只剩个小裤衩,一个鬼子绕着他转了三圈,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最后,两个鬼子用刺刀顶着他的肚子,让他穿上衣裳,喊着“带路,带路”。他心里盘算着,走了没10步,就看见旁边有片一人多高的青纱帐——他瞅准机会,猛地一弯腰,哧溜一下钻了进去。身后传来“啪啪”的枪声,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可他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直到听不见枪声,才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从那以后,闫尚信正式加入了25大队,跟着部队在冀中打游击,直到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后,他转业回了徐水,在地方上工作,1983年离休后,还去多所学校当义务辅导员,给孩子们讲抗战的故事。闫尚信跟我说:“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得把那些事儿说给年轻人听,不能让他们忘了过去。”
  
  19岁的闫尚信,在生死关头选了最“慢”的死法,不是怕疼,是想活着继续跟鬼子斗。他的“活埋”,是日寇的暴行;而他的“活下来”,是中国人的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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