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品名称:荒野,北大荒 作者:独钓清波 发布时间:2025-08-30 15:57:15 字数:3194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的农历九月末,北大荒已经是白雪皑皑枯蓬遍野了。
傍晚,符魁坐在炕上抱着孙子连升,守着火盆抽烟袋,连升靠在符魁的怀中,使劲儿伸着小手去够符魁脸上的刀疤,符魁把连升的小手接住放到脸上。
符关氏推门进来,见屋里边烟雾弥漫,便埋怨道:“别抽了,你看这屋里烟气杠杠的,再把孩子呛着。”
“妈巴子的,就你搅兴,哪那么娇气儿。”符魁说完把烟袋锅在火盆上磕了磕烟灰,问道,“占海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外屋门哐当一响,大儿子符占海身上带着寒气,披着一身雪花从门外进来。
占海摘下帽子用小笤帚扫了扫,又脱掉羊皮袄扔到炕上,然后径直走到外屋地水缸跟前,拿起葫芦瓢揭开水缸盖儿舀了半瓢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然后喘着粗气对符魁大声说道:“阿玛,你不知道吧,小日本子来了,听说正和什么马主席,在泰来那边儿的什么哈尔戈江桥那旮沓干仗呢。”
符魁身上一颤,烟袋锅差点儿从手里掉下来,他把细长眼睛一瞪,冲着占海道:“你从哪旮沓听说的?”
占海又一仰脖咕噜咕噜地把水喝完,用大手往嘴巴上一抹,把水瓢往水缸里一扔,进屋道:“镇上都炸营了,说满洲国军和小日本子死了不老少人,急眼了,把在天上飞的铁鹞子都用上了,听说让那个马什么给揍下来了两个,现在镇上的人都毛了,有的已经开始收拾家什儿要蹽呢。”
符魁看着地面,使劲儿地抽着旱烟袋,烟袋在强大的吸力下,发出呲呲声。
“妈了巴子的,蹽,往哪蹽,现在整个东北都快叫小鬼子占的差不多了,老百姓还能往哪蹽。”符魁自然自语道,
占海好像没听明白,楞眉楞眼地看着符魁。
烟袋锅里的滋啦声没有了,符魁沉吟了一会,把烟袋锅往炕沿上磕了一下,残烟灰从里边掉了出来,他用手在碧绿的烟嘴儿上拧了一下放在炕上,对占海说:“明天你再到镇上去打听一下,看看马占山跑了没有。”
“马占山是嘎哈的?”
“就是马胡子马主席。”
“打听他嘎哈呀?有事儿啊?”
符魁看了占海一眼,脸色沉重的嗯了一声,用手摸摸左脸上的刀疤,把连升送到占海怀里,然后拧身下炕伸脚勾鞋。
“当家的,吃饭了。”符关氏在外屋喊道。
“你们先吃,我上老二家有点事儿。”符魁勾着地上的牛皮靰鞡穿上,戴上狐狸皮帽子,扯过羊皮袄披上往外走。
“阿玛,吃完饭再去吧。”二儿子占山把饭桌放到炕上说道:
符魁摆了摆手:“你们先吃。”
符关氏用围裙擦着手追出来:“当家的你快点儿啊,等你回来吃饭。”
“你们先吃,不用等我。”符魁直了直腰,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吹房顶上的雪形成了雪雾,道路两侧的壕沟被雪填满了,偶有裸露的黑土路面,也都裂着一道道口子,像一条条乱爬的长虫,整个屯子都隐匿在雪雾里,只有花喜鹊在雪地中蹦跳着翻找吃食。
符魁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隔道院墙的符彪家大门外。
符彪家的院子收拾的很干净,几只芦花母鸡围在一只大花公鸡旁边,咕咕叫着在院子里左刨一下右叨一下,一条大黄狗听见外边有脚步声,钻出了狗窝冲着大门口使劲地狂吠。
符魁站在大门外,使劲儿地瞪了大黄狗一眼,大黄狗哼哼唧唧地没了声息,夹着尾巴钻进狗窝。
符彪媳妇符郭氏听见狗叫,从屋里出来:“哎呦,是大阿哥啊。”
符魁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道:“弟妹,二弟在家吗?”一股肉香味儿从房里传来,他接着道,“今天炖肉了。”
符郭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炖了,正好一块儿吃,大阿哥快进屋坐。”又对着屋里喊道:“当家的,大阿哥来了。”
符彪是符家三兄弟的主心骨,也是符家屯大事小情的参谋,符魁每决定一件事情前,都必须找他拿主意才会放心,他也时常洋洋自得地以三国里的姜维自居。
在自己家里符彪不戴眼罩,一只没有眼球的黑窟窿恐怖渗人,此时他正坐在炕桌旁,盘着腿拿着一根大葱,刚要往大酱碗里杵,听见喊声答应道:“进屋吧大阿哥。”
符魁走进屋里看了一眼桌子,桌上果然有一盆冒着热气的酸菜炖猪肉,肉香味儿跟着热气散开,一碗大酱和几根大葱,还有一碟儿咸菜条子。
围在炕桌旁吃饭的仨孩子看见符魁进来,一起放下碗筷规规矩矩地看着符魁道:“阿木其(大爷)来了。”
符魁看着仨孩子点点头,笑着道:“占河,没陪你阿玛喝点儿啊?”
符彪和符郭氏育有俩儿一女,大儿子比符魁的大儿子占海小两岁叫占河,小儿子叫占江,中间是姑娘叫符梅,按照满族人的习俗,人们叫她梅格格。
符彪让符魁上炕一起吃,符魁摆摆手道:“不了,你出来和你说几句话。”
符彪没再往深里让,戴上眼罩下炕穿上牛皮靰鞡,戴上皮帽子和符魁走了出去。
符郭氏在后边道:“大阿哥,在这吃完再走吧。”
“不啦,你阿莎(嫂子)在家做好了,我和老二说两句话就回去。”
两人来到院子拐角的鸡窝旁,符魁搓着手对符彪道:“听说没,小鬼子和马占山干起来了。”
符彪一激灵:“真的?在哪?”
“说是在泰来的什么哈尔戈江桥那嘎达,这地方没听说过。”
符彪赶紧回屋拿出一张地图铺在鸡窝上打开,指着上边的一处说:“大阿哥,就是这。”
符魁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用手在地图上曲里拐弯地划了几下,然后用指头点了点。
“大阿哥,你是啥意思?”
“我找你就是商量这事儿。”符魁看着远处,“妈了巴子的,自从大帅被日本人害死小六子撤进关,小鬼子就一溜烟儿地占了东北,就连哈尔滨都让小鬼子占了,就剩下咱这块儿地还没被占,妈巴子的现在好了,马胡子领头和小鬼子干,那证明咱们不是他妈巴子的软柿子,谁想捏咕就捏咕的,二弟,现在咱也不能妈巴子的站在河沿儿上看热闹,虽然咱是从军队里跑出来的,但咱们毕竟还是兵,打小鬼子也是咱们的事儿,二弟你说是不是?”
符彪看着符魁点点头:“大阿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们上不去前线,可是总不能见死不救,妈巴子的,虽说咱跟人家马胡子不是一个级别,不过总得想啥招帮帮马胡子他们,反过来他妈巴子的小鬼子要是打进来了,那咱不也得跟着遭殃么。”
“是的,大阿哥,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吧。”
“我看这样……”符魁往四周看了看,凑近符彪的耳朵。
符彪嘴里嗯嗯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看行,就听大阿哥你的,今晚就办。”
“小心点儿,背着点儿人。”
“放心吧大阿哥,我现在就找老三去准备。”说完出门往对过走去。
第二天下午,占海带回来了更不好的消息,说是日本人和满洲国的张海鹏隔着江桥,用大炮猛轰马占山的阵地,马占山快顶不住了。
符魁听完,低头不语寻思了好大一会儿才对占海道:“他妈了个巴子的,这马胡子要是一败,这小鬼子就可以长驱直入,省城也就不保了,咱这旮瘩也就成了小鬼子的天下了,不行。”
占海不解地看着符魁道:“那咱有啥办法啊。”
“你去告诉你二叔和老吴叔他们,让他们吃完晚上饭,上西头磨房。”
“行,我现在就去。”占海答应一声推门出去。
北大荒冬天长夏天短,庄户人家也由夏天的三顿饭改成了两顿,吃完晚饭撂下碗天也就黑的差不多了。
符家屯的吊桥全都拉起来了,屯子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偶尔听到几声狗叫,家家户户关门闭窗,只有巡更的人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屯子最西边大门不远,靠围墙有一座晒粮食用的场院,场院旁边有一座磨房,磨房里有磨面用的磨盘和一些农用器具。此刻磨房里面点着煤油灯,火苗在灯碗儿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不时地爆出一两个火星冒出一丝黑烟,房子里充斥着呛鼻的煤油味,一个大火盆里边的苞米瓤子烧得正旺,不时地发出噼啪声。
符魁和符彪围着火盆低声商量着什么,符虎坐在一边低头抽着旱烟袋,占海、占山、占河、占江伸着手一边烤火,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过了一会,吴二楞和张老三几个陆续地走进来。
符魁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人:“都到齐了。”然后对占海和占江道:“你俩到门外看着点儿,有人来就学猫叫。”
占海道:“这黑灯瞎火死冷寒天的谁来这破地方。”
占江附和道:“可不是吗。”
符魁冲他俩一瞪眼,低声喝道:“跟谁掰扯呢,让你俩去就去,麻溜的!”
占海和占江见符魁瞪眼睛,吓得赶紧站起身,拉开门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占海不满意地嘟囔道:“咱都多大了,还拿咱当小孩儿,真是的!”
占江笑着道:“那你进去说去,看你阿玛削你不。”
占海没搭腔,走到一块磨盘跟前,一偏腿上去蹲在上边,占江随后也上去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