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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机枪射手,金瑞忠仁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27 08:50:49      字数:9837

  (一)
  
  2011年入夏的那天,抗战研究院的梧桐树枝叶正密,蝉鸣声裹着热浪飘进窗里。我和张军呷着清茶,他开口时声音带着老烟嗓特有的沙哑,说要讲个“逃兵变神射手”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义乌老兵翁金瑞。
  
  “1942年的义乌,鬼子的炮声离苏溪镇翁界村越来越近,田埂上的稻子还没熟,就被马蹄踩得不成样。”张军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像是在还原当年的节奏,“翁金瑞那时候刚满20,跟村里几个读书的伙计凑在老槐树下,说得最多的就是‘去当兵’。有个叫阿明的想当汽车兵,说要开着卡车把弹药送往前线;阿贵在学堂里练过武术,非要当步兵,说要亲手捅死几个鬼子;还有个戴眼镜的,说要去火车上当宪兵,守住运输线就等于掐住鬼子的脖子。”
  我插了句嘴,问翁金瑞当时是怎么想的。张军笑了笑,说:“他呀,那时候觉得宪兵最‘硬气’——管纪律、抓汉奸,还能守着要害地方,不像步兵那样天天在泥里滚。刚好那会儿招兵的摊子就摆在镇上的土地庙前,挂着‘宪兵第四团’的旗子,他没跟家里多商量,揣着娘连夜缝的布鞋就报了名。临走前他娘塞给他两个麦饼,哭着让他多写信,他只说了句‘娘你放心,我去打鬼子,打完就回来’,转身就跟着招兵的队伍走了。”
  
  可到了部队,翁金瑞才发现,现实比想象的冷多了。张军说,翁金瑞后来跟他吐槽,刚到金华集结点的第一天,就尝了“饿肚子”的滋味:“早饭是掺了沙子的稀粥,碗底沉得能硌牙,午饭和晚饭也只有一小碗糙米饭,就着盐水煮的萝卜干。有次他没吃饱,趁炊事班不注意想多盛半勺饭,还被炊事员用勺子敲了手背,骂他‘新兵蛋子还敢贪嘴’。”
  但比起饿肚子,更难熬的是训练。在金华待了半个月,他们就被拉到了福建顺昌县的山区——那里山高林密,白天太阳晒得石头发烫,晚上又凉得能哈出白气。“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先绕着山跑十里地,跑完了练队列、练刺杀,中午歇半个钟头,下午接着练瞄准、练枪械装卸。”张军模仿着当年训练的姿势,手臂绷得笔直,“8个月啊,天天如此,教官手里的鞭子就没停过。有次一个新兵刺杀动作慢了半拍,教官上去就用鞭子抽他的后背,抽得衣服都破了,血印子清清楚楚。翁金瑞那时候憋着股劲,觉得只要熬过去,凭自己的成绩总能当个军官,到时候就能真刀真枪跟鬼子干,所以再苦再累都没吭声。”
  可这股劲,在训练第9个月的时候,差点被一盆冷水浇灭。那天顺昌的气温飙到了近40度,山坳里的空气像蒸笼,翁金瑞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对劲——脑袋昏沉,喉咙干得像冒火,浑身骨头缝都疼。他强撑着出了操,没跑几步就眼前发黑,扶着树干直喘气。班长看他脸色白得像纸,让他别跟着练了,站在操场边的老樟树下歇着。
  “操场里的新兵正练持枪跑步呢——你知道啥叫持枪跑步不?不是把枪背在肩上,是用食指到小指四个手指头,勾着步枪的枪管跑。”张军伸出手比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支中正式步枪六七斤重,四个手指头勾着,跑一圈下来,手指都能肿得跟萝卜似的。教官是个山东汉子,脾气爆得很,看队伍跑得歪歪扭扭,火就上来了,扯着嗓子骂‘一群软蛋,鬼子来了都得当俘虏’!”
  说着,张军的声音沉了下去:“他骂完就往操场边看,一眼瞅见了翁金瑞。走过去的时候,军靴踩在滚烫的泥地上,‘噔噔’响。他盯着翁金瑞问:‘你为啥不练?’翁金瑞捂着胸口,小声说:‘教官,我生病了。’谁知道那教官抬手就一拳,正打在他胸口上——翁金瑞后来跟我说,那拳力道大得很,他当时就觉得一口气没上来,像被闷在水里似的。接着教官又踹了他一脚,骂道:‘装病偷懒的孬种!就是死,也得死在跑道上。’”
  翁金瑞被踹得往后倒,后脑勺磕在老樟树的树干上,疼得眼前冒金星。班长赶紧跑过来扶他,可教官还在喊“接着跑”。他没办法,只能用肿得发疼的手勾住步枪,跟在队伍最后面,一步一步往前挪。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涩得睁不开,胸口的疼一阵比一阵厉害,每跑一步,五脏六腑都像在翻搅。“就是那时候,他心里钻出来个念头——逃。”张军说,“不是逃回家,是逃去前线。他想,在这受窝囊气,还不如去前线跟鬼子拼命,就算死了,也比被自己人欺负强。”
  之后的几天,翁金瑞一直在找机会。当时每个班都分了块菜地,就在营地后山的坡上,种着青菜和南瓜,每天下午自由活动时,大家要去浇水施肥。那天下午,翁金瑞拎着尿桶——那是他们给菜施肥用的,桶沿沾着黄渍,重得压手——往菜地走。走到坡下的草丛边时,他停住了,往营地方向看了看,战友们都在菜地里弯腰浇水,没人注意他。他咬了咬牙,把尿桶往草丛里一扔,桶底磕在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他也顾不上了,转身就往江西方向跑。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山林里的小路走,鞋子被树枝划破了,脚底板磨出了血泡,饿了就摘野果子吃,渴了就喝山泉水。”张军说,“他心里清楚,逃兵一般都往家跑,部队早就在通往义乌的路上设了卡子,可他偏不——他往江西跑,那时候江西前线打得正凶,到处都缺兵,他想,只要能找到部队,就能上战场。”
  跑了整整四天,翁金瑞在江西上饶的一个小镇上,遇到了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那人看他衣衫褴褛,却背着个破布包,里面裹着从家里带的身份证,就主动搭了话。一聊才知道,这人是温州人,以前也在宪兵第四团待过,受不了教官的打骂逃了出来,现在在第三战区33旅699团当文书。“那文书看他身子骨结实,又懂点军事训练,就说‘兄弟,跟我去699团吧,这里缺能打仗的人’。”张军说,“翁金瑞怕被认出来是逃兵,就改了个名字,叫翁国强——‘国强’,就是盼着国家能强起来,不再受欺负。”
  
  这一次参军,翁金瑞像是换了个人。699团是补充团,哪里缺人就往哪里补,训练比宪兵第四团更实——不搞花架子,练的都是能在战场上保命、杀敌的本事。他之前8个月的训练没白受,打靶时每次三发子弹,都能稳稳命中靶心,考核时还得了全连第一,被评为“特等射手”。“他对枪的熟悉程度,说出来你都不信。”张军的语气里满是佩服,“闭着眼睛,能在一分钟内把步枪拆成零件再装回去;轻机枪只要让他用手摸一圈,就知道是枪管磨损了,还是撞针有问题。有次连里的轻机枪卡壳了,几个老兵都修不好,他过去蹲下来,用手敲了敲枪身,又调整了一下弹匣,一扣扳机,‘突突突’就响了。连长当场就说,这小子是块好料,让他当了班长。”
  没过多久,翁金瑞就跟着部队上了前线。部队实行“三个月轮换制”,在前线打满三个月,就撤到后方休整训练,等练好了再上去。“前线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张军的声音低了下去,“战壕里的水没到膝盖,下雨的时候,被子能拧出水来;晴天太阳晒,铁皮罐头里的水都能烫嘴。有时候一天要打两三仗,鬼子的炮弹像下雨似的落在阵地上,土块、石子往身上砸,耳朵里全是‘嗡嗡’声,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也有平静的时候,几天见不到一个鬼子,只能趴在战壕里盯着前方的山头。翁金瑞那时候就擦枪,把他的步枪擦得锃亮,连枪管里的纹路都能看清。他说,枪是士兵的命,擦干净了,枪才会跟你一条心,帮你杀鬼子。”后来,他们还配合地方抗日武装出击,一般都是派一个团上去,要是这个团伤亡太大,打不动了,师里才会派别的团来增援。“有次他们团在山里伏击鬼子的运输队,打了两个小时,鬼子的卡车烧得噼啪响,物资全被缴获了。翁金瑞当时用步枪撂倒了三个鬼子,回来后,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没白疼你’。”
  
  1943年秋天的玉山战役,是翁金瑞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硬仗。那天早上,他们团刚进驻玉山南边的山头,就发现山下的公路上开来了鬼子的队伍——大约一个营的兵力,带着迫击炮和重机枪,还有几辆卡车。“连长吹了哨子,全连的人都钻进了事先挖好的掩体。翁金瑞那时候已经是重机枪手了,他的重机枪架在掩体里,头上盖着割来的茅草,机枪也罩着黄绿色的伪装罩,从山下看,根本看不出这里藏着人。”
  张军模仿着重机枪射击的姿势,手臂前后晃动:“鬼子开始往上冲的时候,先放了几发迫击炮,阵地上的土被炸得飞起来,落在翁金瑞的头上、身上。他没敢动,盯着山下的鬼子,等他们走到离阵地只有一百米的时候,连长喊了声‘打’,他立马扣下了扳机。重机枪‘突突突’的声音,比雷声还响,250发的子弹带挂在枪身上,打起来的时候,子弹壳‘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堆了一地。”
  那一次,翁金瑞盯着鬼子密集的地方扫,有几个鬼子刚举起步枪,就被子弹扫中,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他后来跟我说,那天他打红了眼,手都震麻了,也没觉得疼。只知道不停地扣扳机,看着鬼子一个个倒下去,心里就解气。”张军说,“战斗结束后,战友们清点战果,发现翁金瑞的重机枪打死了10多个鬼子,是全连杀鬼子最多的。也是因为这一仗,他被提任为重机枪连连长。”
  当了连长后,翁金瑞更把重机枪当宝贝。他总跟手下的兵说:“重机枪是咱们的‘大杀器’,只要咱们把它用好,鬼子就别想靠近咱们的阵地。”每次战斗前,他都会亲自检查重机枪的状况,调整好射击角度;战斗时,他总是趴在最前面的掩体里,盯着鬼子的动向,哪里有密集的敌人,哪里有鬼子的指挥官,他的重机枪就往哪里扫。“有次鬼子想偷袭他们的阵地,翁金瑞凭着声音就听出了鬼子的脚步声,提前调整了重机枪的方向,等鬼子靠近了,一梭子扫过去,十几个鬼子全倒在了阵地前。”张军说,“部队里的人都叫他‘神射手连长’,说他的重机枪一响,鬼子就完蛋。”
  翁金瑞自己也常说,当初从宪兵训练营逃出来,是他这辈子最对的决定。“他算过,打了那么多仗,赢的次数比输的多,10次仗里,大概有6次是打赢的。”张军说,“每次打赢了,他就会把重机枪擦干净,坐在战壕里,拿出娘给他缝的布鞋看看——那布鞋他一直带在身边,鞋底都磨平了,却舍不得扔。他说,看到这双鞋,就想起娘的话,就觉得自己得活着,得把鬼子赶跑,才能回家见娘。”
  
  1945年8月15日那天,翁金瑞正在战壕里擦他的重机枪。“突然有人喊‘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他手里的擦枪布掉在地上,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军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像是在重现当时的场景,“他站起来,朝着天空大喊,喊着喊着就哭了,战友们也跟着哭,有的抱着枪哭,有的互相搂着哭。打了这么多年,终于把鬼子赶跑了,终于能回家了。”
  后来的事,张军说得很平缓。解放战争时,翁金瑞跟着部队起义,加入了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还是当连长,带着兵打国民党反动派;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第一个报名要去朝鲜,可首长找他谈话,说广西、贵州还有剿匪任务,“剿匪也是干革命,地方不安定,前线的战士也没法安心打仗”。他听了,没二话,带着连队去了贵州。
  “剿匪的时候,他还是老样子,冲在最前面。有次土匪躲在山洞里负隅顽抗,他带着几个兵绕到山洞后面,从悬崖上爬上去,把土匪堵在了里面。”张军说,“因为作战勇敢,他的连被评为‘模范连’,他还成了部队的教官,教新兵打枪、战术。中央慰问团到贵州的时候,给了他一枚纪念章和一支钢笔——那钢笔是黑色的,笔帽上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他后来教新兵写字的时候,就用这支笔。”
  1954年,翁金瑞在部队待了6年,复员回了义乌翁界村。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当了兵,却没人知道他当年杀了多少鬼子——他怕别人说他“手上沾了太多血”,从不跟人提抗战的事。同年,他娶了同村的翁翠莲,姑娘是个实在人,知道他当过兵,却从不多问,只跟着他一起种地、过日子。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人住在老房子里,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
  张军说,他最后一次见翁金瑞,是2009年的春天。“那时候他已经99岁了,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晒着太阳,手里拿着那枚中央慰问团发的纪念章,用布一点点擦。我问他,还记得当年打鬼子的事吗?他笑了笑,说‘怎么不记得?玉山的山,江西的水,还有我那挺重机枪,都在我脑子里装着呢’。”
  说着,张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翁金瑞满头白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那枚纪念章,正对着镜头敬礼。“他还能唱《大刀进行曲》,我让他唱两句,他就跟着哼‘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声音虽然沙哑,可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那天离开研究院的时候,夕阳把树叶染成了金色。我手里攥着张军给我的照片,脑子里全是翁金瑞的故事——这个从宪兵训练营逃出来的“逃兵”,用重机枪在战场上打出了中国人的骨气,用一辈子的沉默,守护着那段热血的记忆。
  
  (二)
  
  2011年腊月,我踩着雪去抗战研究院见张军老兵。他见我来,便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一叠泛黄的信纸,是杨忠仁老兵写给他的信。“你看看这个,”张军捏起一张信纸,指腹蹭过上面模糊的字迹,“这是老杨写的,说他教解放军唱歌,战士们喊他‘杨老师’,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信纸在炉火光里泛着暖光,张军的声音缓缓响起,像在讲一段藏在时光里的故事——关于四川兵杨忠仁,关于缅北的硝烟,还有那挺陪他出生入死的勃朗宁轻机枪。
  杨忠仁是四川蓬安南燕乡百家沟人,1944年秋收刚过,村里的保长带着两个兵找上门,递来一张壮丁通知单。“他娘当时就哭了,抓着他的手不肯放,连夜给他缝了个蓝布包袱,里面塞了两件单衣、一双布鞋,还有个粗瓷碗——那碗是他爹生前用的,碗沿缺了个口,他娘说‘带着,能盛饭,也能想家’。”张军说,杨忠仁后来在信里写,他背着包袱走的时候,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直挥手,直到看不见影子,他走几步就回头,眼泪掉在衣襟上,冻得硬邦邦的。
  从村里到成都新津机场,杨忠仁走了整整五天,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挑破了又长,最后结了层厚茧。“他头回见飞机,是盟军的运输机,机身比村里的祠堂还大,引擎响得能震碎耳朵。”张军模仿着飞机启动的声音,“他跟着战友往机舱里钻,里面挤得满满当当,有人吐得昏天黑地,他攥着包袱里的粗瓷碗,心里又怕又盼——怕的是打仗丢了命,盼的是能早点把鬼子赶跑,回家给娘磕头。”
  
  到了云南昆明,杨忠仁被编入荣誉第2师第4团第1营机枪1连。第一次摸到勃朗宁轻机枪时,他的手都在抖——那枪身泛着冷光,枪托上还留着前一任射手的体温,弹匣能装20发子弹,沉甸甸的压在手里。“班长是个打过台儿庄的老兵,姓王,脸上有道刀疤,说话嗓门大得很。”张军比划着握枪的姿势,“王班长教他卸弹匣,说‘这枪是你的命,擦干净了,它才会帮你杀鬼子’。杨忠仁记在心里,每天收操后,别人都去休息,他还蹲在帐篷边擦枪,用布蘸着机油,把枪管里的纹路、扳机的缝隙都擦得锃亮,连枪托上的木纹都要捋顺。”
  1944年12月,部队开赴缅甸,目标是卡萨。跟他们对阵的是日军第18师团的一个联队,虽说被远征军和盟军包围,却躲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地堡里,负隅顽抗。“天上的盟军飞机跟乌鸦似的,‘轰隆隆’往下扔炸弹,鬼子的阵地被炸得翻了个个儿,土块和树枝飞起来,能砸伤人。”张军抬起手,模拟飞机俯冲的轨迹,“杨忠仁的任务是压制鬼子的火力点,他抱着勃朗宁,趴在战壕里的土坡上,眼睛贴着瞄准镜。只要鬼子的地堡里冒出火光,他立马扣下扳机,‘哒哒哒’的枪声跟飞机的轰鸣声混在一起,震得他耳膜发疼,手指被扳机硌得发麻,却不敢松一下——他知道,他多打一发子弹,战友们就少一分危险。”
  这场仗打了七天七夜。杨忠仁几乎没合过眼,饿了就啃压缩饼干,硬得能硌掉牙,就着雪水咽下去;渴了就喝水壶里的水,水冻成了冰碴,含在嘴里慢慢化;实在困得不行,就靠在战壕壁上眯一会儿,手里还紧紧攥着机枪的握把,生怕睡着了被鬼子摸上来。“第七天早上,冲锋号响的时候,他的手都冻僵了,得用嘴哈着气搓半天,才能扣动扳机。”张军说,“等他们占领鬼子阵地,看到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攥紧了拳头——有些鬼子的尸体,屁股和胳膊上的肉被割得干干净净,骨头露在外面,旁边还扔着沾血的刺刀。后来俘虏说,是鬼子断了粮,饿疯了,自己人吃自己人。杨忠仁说,那时候他才明白,这些鬼子早就不是人了,跟他们没什么道理可讲,只能用枪把他们赶回老家。”
  12月20日下午,杨忠仁所在的连队守在一个渡口。河面上飘来几艘竹筏,上面坐着几十个人,穿得跟缅甸老百姓一样,背着竹篓,手里拿着镰刀。“连长让大家别开枪,喊通译用缅甸话喊,让他们靠岸检查。”张军说,“可竹筏上的人只往后退,眼神躲躲闪闪的。连长经验足,觉得不对劲,立马喊‘转移阵地’——杨忠仁和战友们扛着勃朗宁,往旁边的橡胶林里跑,刚躲进树后面,对岸的炮火就‘哐哐’地打了过来,原来那些人是鬼子的便衣,专门来探机枪阵地的。”
  多亏转移及时,机枪连没受损失。半小时后,大批鬼子乘着木船渡江,船头上架着歪把子机枪,“哒哒哒”地往岸上扫。杨忠仁抱着勃朗宁,对着江面扣下扳机,子弹像雨点似的落在船上,有的船被打穿了底,水往里面灌,鬼子一个个掉进江里,有的挣扎着往岸边游,刚露出头就被子弹击中,江面很快漂满了尸体和碎木片。“杨忠仁后来在信里算,他那一挺机枪,至少打死了七八个鬼子,弹匣换了三个,枪管打得发烫,得用冷水浇才能接着打。”张军说,“打完仗,他坐在江边,看着江水把鬼子的尸体冲远,心里又解气又难受——解气的是杀了鬼子,难受的是又有战友没能活着下来。”
  几天后的冲锋战,成了杨忠仁一辈子最难忘的“丢人事”。当时部队要攻打一个被包围的鬼子据点,冲锋号一响,他抱着勃朗宁就往前冲,四川人跑得快的劲儿全上来了,没一会儿就把战友们甩在后面。“突然‘咻’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腰过去了,他只觉得腰上一松,低头一看,裤腰带被打断了,蓝布裤子顺着腿往下滑,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张军忍不住笑了,“他也顾不上脸红,一把抓住裤子往上提,没走两步又滑下来,干脆把裤子脱下来,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光着屁股接着冲——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冲上去,炸了地堡’,哪还管得了别人笑不笑。”
  冲到据点跟前,杨忠仁蹲在一个弹坑里,观察鬼子地堡的情况。他发现地堡的射口里只有零星的点射,听不到歪把子机枪的声音,心里估摸着是鬼子弹药耗尽了。“他绕到地堡侧面,看到正面的射口还在往外打枪,就把怀里的裤子猛地塞了进去——那裤子是他娘缝的,蓝布上面还绣着个‘忠’字。”张军说,“鬼子在里面疯狂射击,裤子被打得全是窟窿,棉絮飞得满天都是。趁着这个功夫,杨忠仁摸到地堡的另一个射口,从腰间解下手榴弹,拉了弦,一个个往里面扔。‘轰隆轰隆’几声巨响,地堡里的枪声立马停了,烟从射口里冒出来,带着焦糊味——里面的五个鬼子全被炸死了。”
  这场仗打完,杨忠仁从二等兵升为上等兵。连长给他戴新军衔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光着屁股也能打胜仗”。战友们围着他笑,他摸着肩上的军衔,脸比之前光屁股时还红。“他们荣誉第2师是独立师,4团的刘元伯团长是湖北人,说话带着点川味,杨忠仁听着亲切,有次团长来连队视察,他还跟团长用四川话唠了两句家常。”张军说,“戴坚师长更厉害,不到30岁,留过洋,不光日语说得流利,英语和法语也能跟盟军军官对答如流。有次盟军派军官来视察,师长不用翻译,直接跟人家交流,杨忠仁站在旁边,觉得咱们中国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挺直腰杆。”
  
  在缅北转战的那几个月,杨忠仁尝尽了战争的残酷。热带雨林里的瘴气像毒雾似的,早上起来,树林里白茫茫一片,吸一口就头晕眼花,有个战友没注意,走进瘴气里,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草丛里藏着毒蛇和蚂蟥,有次杨忠仁在战壕里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时发现腿上爬满了蚂蟥,吸得肚子鼓鼓的,他用刺刀把蚂蟥刮下来,腿上全是血点;还有成群的毒蚂蚁,爬到身上又疼又痒,抓得浑身是血痕,晚上睡觉都得裹着毯子,生怕蚂蚁钻进衣服里。
  “在密支那打的40多天,差不多下了30多天的雨,战壕里的水最深到膝盖,浅的也没过脚背。”张军叹了口气,“他们在战壕里只能吃压缩饼干,硬得能硌掉牙,有时候饼干受潮了,黏在牙上抠都抠不下来。炊事兵送水要穿过鬼子的封锁线,往往渴得嗓子冒烟,也见不到水的影子。有次杨忠仁渴得不行,就接雨水喝,里面飘着草屑和泥点,喝下去肚子疼了好几天。”
  战场上的尸体更是常见。双方的尸体堆在战壕边,时间一长就高度腐烂,臭味能飘出好几里地,苍蝇嗡嗡地围着转。“杨忠仁说,刚开始看到尸体,吃不下饭,晚上还做噩梦,后来见多了、闻多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蹲在战壕里啃饼干,旁边就躺着尸体,照样能咽下去——不是心硬,是没办法,要活着,就得学会适应。”张军说,“在八莫跟鬼子打了两个月,最后占领了鬼子的飞机场,还缴获了两架零式战斗机。杨忠仁从来没见过战斗机,围着飞机转了好几圈,用手摸了摸机翼,心里直乐——这可是鬼子的宝贝,现在成咱们的了,以后鬼子再想炸咱们,没那么容易了。”
  之后,杨忠仁跟着部队攻打缅甸南渡后山185高地——那里有鬼子的火车站和炼铁厂,是重要的补给点。战斗打了三天,他们从山脚下往上冲,鬼子在山上架着重机枪,往下扔手榴弹,战友们伤亡不少。杨忠仁抱着勃朗宁,找了个岩石缝当掩护,对着山上的火力点猛打,压制住鬼子的火力,让战友们趁机冲上去。“拿下高地那天,他坐在火车站的铁轨上,看着远处的炼铁厂,心里松了口气——又少了一个鬼子的补给点,离胜利又近了一步。”张军说,“西保战役后,鬼子全线逃跑,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走的时候连武器都扔了不少。”
  1945年6月,杨忠仁跟着部队乘飞机回国,在云南陆良机场降落。“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他看着地面上写着‘中国’的牌子,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离开家一年多,终于回到祖国了。”张军说,“他跟着部队走出机场,看到路边的老百姓举着‘欢迎远征军回家’的牌子,有的还往战士手里塞鸡蛋和水果,他接过一个苹果,咬了一口,觉得比在缅甸吃的任何东西都甜。”
  从缅甸回到云南后,杨忠仁跟着部队经过蒙自、弥勒,到了中越边境的河口训练。没多久,部队奉命开赴越南,从河口越过边境到老街,再经东河沙巴到河内,最后移师拉瓦拉克——那里隔一条江是泰国,隔十几里地是法国殖民地寮国。“戴坚师长住在顺化,当地老百姓见了远征军,都恭敬地喊‘大中国’,有的还主动给他们带路,送水送粮食。”张军说,“杨忠仁在信里写,有次他在街上走,一个越南老太太拉着他的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中国兵,打鬼子’,还给他塞了个粽子——那粽子是肉馅的,他舍不得吃,跟战友们分着尝了尝,觉得心里暖暖的。”
  
  1945年9月,中国陆军第1集团军总司令卢汉到了拉瓦拉克。城里的街道两旁挂满了彩旗,用中越两国文字写的“欢迎中国军队”“感谢中国远征军”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越南老百姓和华侨早就等在路边,有的手里拿着鲜花,有的举着小旗子,看到卢汉总司令的车队过来,都鼓掌欢呼,声音能掀翻屋顶。”张军的语气里满是自豪,“卢汉还去部队看望了荣誉第2师的官兵,跟每个人握手,到杨忠仁跟前时,问他是哪里人,打过多少仗,他紧张得说不出话,只知道点头,后来战友们都笑他‘见了大官就怯场’。”
  后来,他们去越南海防接受日军投降。“那天,鬼子穿着军装,低着头,把武器放在地上,排队递交投降书。”张军说,“杨忠仁抱着勃朗宁站在队伍里,看着鬼子的样子,心里解气极了——打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也能瞑目了。”
  从越南回国后,荣誉第2师的部分官兵被编入第67师,伤病员送到南宁的陆军第34医院疗养。杨忠仁在医院里待了近一年,身上的枪伤和冻伤慢慢好了,只是左腿上留了个疤——是在密支那被鬼子的手榴弹碎片划伤的,他常摸着疤说“这是鬼子给我盖的章,证明我跟他们拼过命”。
  伤好后,杨忠仁跟着部队去了湖北、河南。1949年,他在湖北宣恩投诚,参加了解放军,被编入第四野战军。“他歌唱得好,在缅甸的时候,休息时就给战友们唱《松花江上》,后来部队政治部的人听说了,就把他调过去,让他教战士们唱歌。”张军笑着说,“他教的第一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战士们都是农民出身,很多不识字,他就一句一句教,教完歌词教调子,有时候还边唱边打拍子。有次在石门坎,他教战士们唱《大刀进行曲》,唱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时,战士们都举起枪,跟着喊,声音震得山谷都响。”
  1950年,杨忠仁退役,回到了阔别7年的老家蓬安县。“他娘看到他回来,抱着他哭了半天,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张军合上铁皮盒子,“后来他在村里种地,娶了个邻村的姑娘,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他很少跟人提当年打仗的事,只有孙子缠着他讲故事时,他才会拿出那个粗瓷碗,跟孙子说‘爷爷当年就是用这个碗,在缅甸喝雨水、啃干粮,打跑了鬼子’。”
  杨忠仁常说,他不算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那些没能活着回来的战友。
  
  离开研究院时,雪下得更大了,落在肩头轻轻的。我想起杨忠仁的故事,想起他冲阵地的模样,想起他教战士唱歌时的认真,心里又暖又酸。这些老兵的故事,就像炉子里的炭火,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能暖着我们的心。
  2019年12月,杨忠仁老兵去世,享年9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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