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云与君子兰的对话（中）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阳光透过一层薄雾，悄悄地照在阳台上。君子兰已经盛开了，一茎三朵，橘红色的花瓣儿，金黄色的花蕊，配上宽厚碧绿的叶子，显得高贵典雅。是啊，它确实是花中的君子，就像你一样。
　　白云铺开信纸，拿出那支老式自来水笔。笔身上已经有些斑驳的痕迹，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虽然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计算机写作，甚至学会了用AI软件修改文章，但她仍然坚持用纸笔给君子兄写信。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与他的连接，仿佛回到了那个书信往来的年代。
　　
　　"亲爱的君子兄，您好吗？在那个我看不见的空间或维度，您是否一切都好？今天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我把名下的那套房子过户给孩子们了。说起这套房子，我就会想起您是那么善良，看到姐姐没有房子住，就执意要把房子卖给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和我商量。但我了解您的天性，知道您对金钱的态度，也怕您日后后悔。于是我用卖房子的钱，立即在靠山屯小区买了一套稍大些的居室。结果在房价上涨的年代里，我们反而净赚了五十多万。您却总是不高兴，经常为卖掉房子损失了资金而懊悔。我总是劝您：“‘从资金流动的角度讲，我们并没有吃亏，有得有失，收支平衡。’现在您走了，想必已经明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了吧。不要后悔，放下一切，求得灵魂的自在，这才是我们共同的目的。”
　　写到这里，白云的笔尖微微停顿，目光望向窗外。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辽阔的草原，听到了蒙古包外呼啸的风声。
　　
　　“亲爱的君子兄，昨天我收拾柜子，发现以前给您买了那么多羊绒衫、羽绒服，现在都没有用了。孩子们都穿不了您的衣服，他们一个个身材苗条，不像您那样魁梧。我把这些衣服收拾好，装了整整三个编织袋，称了一下有60公斤重，让收废品的拿走了。以前您总是反对我买这么多东西，说这是浪费，那时我还不理解。现在我也慢慢懂得了‘断舍离’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把书籍整理好送给山区的孩子们，把衣服送给需要的人，这样反而觉得居室宽敞了许多。”
　　白云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想起君子兄常说：“咱们在兵团的时候，一个行军包就能装下全部家当，不也过得很好吗？”
　　“您说得对，我们这一辈子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住过五星级酒店，也睡过兵团的地窝子；在冰天雪地里露营过，也在南国学府的图书馆里钻研过。人世间的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已经走过了追求浮华的年龄。”
　　
　　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白云的思绪飘向了更远的远方。
　　“君子兄，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是个百万富翁，在背后笑话我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却住在蜗居里，说我没有品味。我听了只是笑笑，并不生气。因为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样‘看破红尘’的修行人实在不多。很多人还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甚至‘只敬罗衣不敬人’。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只尊敬有钱有势的人，看不起贫困潦倒的人。他们根本不明白，有的人虽然贫穷，却有着高贵的灵魂。想起弘一法师，在俗世时享尽荣华富贵，却宁愿舍弃一切，去追求心灵的宁静，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俗人又怎能理解这种境界呢？想到这些，我也就释然了。”
　　
　　白云深吸一口气，笔锋一转，思绪回到了五十年前——
　　
　　我想起咱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日子。还记得吗？那年初春，我们刚到草原时，都被这里的辽阔震撼了。天地相接处，是一望无际的草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至今还在我的梦中浮现。
　　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学会骑马的情景吗？我这个城里来的姑娘，第一次靠近蒙古马时，吓得直往您身后躲。您虽然也紧张，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安慰我：“别怕，白云，你看它们多温顺啊。”结果您刚爬上马背，就被那匹枣红马甩了下来，好在落在柔软的草甸上。那个蒙古族老阿爸笑得胡子都在抖，然后用生硬的汉语说：“城市来的巴特尔（英雄），要先和马儿说说话。交个朋友。”
　　后来我们真的学会了骑马。清晨，我们骑着马去放牧，草原上的晨露打湿了裤脚，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野花的清香。中午，我们坐在蒙古包外，喝着醇香的奶茶，吃着奶豆腐，听着牧民们用马头琴演奏《万马奔腾》。那时虽然物质匮乏，但我们的精神世界是那么丰盈。
　　记得有个深秋，我们去帮牧民转场。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游牧生活。上百顶蒙古包拆装迁移，成千上万的牛羊在草原上形成移动的海洋。您那时负责照看羊群，不小心让几只羊走散了。是一位蒙古族老奶奶骑着马，带着她的牧羊犬，帮我们找回了走失的羊群。晚上，我们在篝火旁吃着烤全羊，老奶奶用蒙古语唱起古老的长调，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苍凉悠远的旋律，却让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您说，那歌声里藏着草原千年的故事，说着生生不息的传承。是啊，在那片土地上，我们学会了什么是豁达，什么是坚韧。蒙古族同胞们逐水草而居，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不在于占有，而在于体验。
　　最难忘的是那个冬天，暴风雪突然来袭，我们被困在牧区。是当地的牧民把我们接进蒙古包，给我们穿上厚厚的蒙古袍。那位叫其其格的蒙古族阿妈，把自己最好的奶食都拿给我们吃，晚上还给我们讲成吉思汗的故事。她说：“草原上的儿女，要像雄鹰一样勇敢，也要像草原一样包容。”
　　君子兄，您还记得吗？在兵团的那些年，我们不仅学会了劳动技能，更从草原文化中汲取了生命的智慧。蒙古族同胞教会我们：物质可以简单，但精神必须丰盈；生活可以艰苦，但心灵必须豁达。这些领悟，让我们受用终身。
　　如今，当我面对那些以物质衡量一切的人时，我就会想起草原上的日子，想起蒙古包里温暖的奶茶香，想起牧民们淳朴的笑容。Then I realize，我们拥有的已经太多太多。
　　君子兄，您先我而去，先去了那个没有烦恼的维度。请您放心，我会带着我们在草原上领悟到的那份豁达与从容，继续走完人生之路。待到某日重逢时，我们再一起回忆草原的辽阔，回忆马头琴的悠扬，回忆那段青春岁月里最纯粹的时光。愿您在另一个维度，如雄鹰般自在翱翔。
　　
　　笔尖在这里停顿，窗外的雾霭散开，露出一碧如洗的天空。白云的眼前浮现出五十年前的草原，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海，长调伴着马头琴声在风中流淌——
　　
　　您可记得初到兵团的那个清晨？露珠还在草尖上滚动，我们站在勒勒车旁，被天地的壮阔震撼得说不出话。远处牧民的马群踏碎晨雾，像奔腾的河流掠过草原。老连长用蒙语高声喊道：“远方的鸿雁落在这里，就是草原的孩子了！”
　　学骑马的日子至今想起仍觉鲜活。您被枣红马甩下马背时，惊起一群百灵鸟。蒙古老阿爸笑呵呵地扶起您：“城市来的巴特尔，要先和马儿交换心跳。”后来我们真的学会了——当马蹄踏过开满金莲的草甸，当春风裹着草香掠过耳际，我们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人马合一”。
　　最难忘那个围猎的秋日。白桦林披着金甲，猎犬的铃铛声惊起山鸡。您骑着那匹银鬃马，在围猎圈中第一个射中目标。牧民们为您系上蓝色的哈达，额尔敦大叔拍着您的肩膀说：“真正的猎人不是征服自然，而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当晚的篝火晚会上，我们吃着亲手猎来的黄羊，听老人们讲述成吉思汗围猎的故事。银河垂落在蒙古包顶上，您轻声对我说：“比起城市的霓虹，我宁愿要这草原的星光。”
　　转场季的迁徙更是永生难忘。上千只羊如云朵般在草原移动，勒勒车吱呀呀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其其格阿妈教我们辨认牧草：针茅、冷蒿、羊草……她指着远方的鸿雁说：“鸟儿知道哪里水草丰美，牧人知道哪里是家的方向。”那天傍晚暴雨突至，您把雨衣盖在羊羔身上，自己淋得透湿，却笑着说：“这才叫风雨同舟。”
　　暴风雪夜围坐蒙古包的时光多么温暖啊！牛粪火映着大家的脸庞，其其格阿妈煮着奶茶，铜锅里奶香四溢。您跟着老牧民学做毛毡，手指被羊毛染得泛黄。乌力吉大爷拉起马头琴，唱起《辽阔的草原》，琴声裹着风雪声，竟奏出天地间最雄浑的乐章。您说：“这琴声里能听见万马奔腾，能看见草木枯荣。”
　　如今城里人笑我居所简陋，我却想起蒙古包里那盏煤油灯。那时您借着灯光读书，我在缝补鞍具，小小的毡房盛满了整个宇宙的温暖。记得您常吟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现在的我越发懂得，精神的高贵从来与华屋无关。
　　前日遇见个收藏古董马的商人，出高价买咱们那对马镫。我抚摸着上面镶嵌的银丝，想起这是额尔敦大叔送的结婚礼物。大叔说过：“马镫连着牧民的心，不能离开草原。”我终究没有卖出，就像留着你那些旧衣服，留的不是物件，是一整个青春的草原。
　　君子兄，您先去了那片永恒的草原。请在那等我吧，等到某日重逢，我们再一起纵马奔驰。去看乌兰泡的天鹅起舞，去听锡林河的流水潺潺，去闻春雨后的草香清甜。届时您定要再为我唱那首《牧歌》：“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跑着雪白的羊群……”愿您化作草原的雄鹰，翱翔在那长生天眷顾的故乡。
　　是跨越时空的相思，是永不落幕的草原之梦。
　　
　　永远想念您的白云
　　
　　信纸被仔细折好，夹进那本泛黄的《草原纪事》里。窗外的君子兰在阳光下微微颔首，仿佛在回应着远方的呼唤。天际飘来一朵白云，恰似五十年前那片草原上空永恒的守望。
　　远处似有马头琴声悠悠传来，伴着牧人遥远的呼唤。风中有草籽的清香，那是生命轮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