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振魁投弹,励志围歼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24 08:24:00 字数:11048
(一)
2010年的深秋,北京和平里的老楼里飘着淡淡的茉莉花茶香气。我坐在刘振魁老人的藤椅旁,听他缓缓说起了七十多年前的往事。
刘振魁是河北省栾城县人,打小就跟着爹娘在地里刨食,可那年头苛捐杂税比地里的石头还多,13岁时,他就被送到邻村地主家当童工。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喂牛、挑水、磨面,地主家的鞭子比冬天的寒风还狠,一顿饭只有两个掺着沙子的窝头。1938年夏天,129师的征兵队伍到了栾城,村口老槐树下挂着“抗日救国”的红布横幅,战士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腰里别着步枪,嗓门亮得能穿透庄稼地。16岁的刘振魁攥着拳头挤在人群里,不等爹娘点头,就扯着征兵干部的衣角说:“俺要当兵,打鬼子!”就这样,他成了385旅769团2营7连2排3班的一名小兵,领到军装那天,他摸着衣服上的布扣,整夜没睡着觉。
1938年11月的天,河北已经冷得能哈出白气。一天傍晚,连长大声喊着“紧急集合”,战士们二话不说,扔掉背包里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只揣着步枪、手榴弹和半袋小米,就跟着队伍往临城县赶。那是刘振魁第一次上战场,两条腿像灌了铅,却不敢停下半步——连长说,晚一步,鬼子可能就会祸害周边的村子。他跟着队伍在田埂上、土路上疾行,草鞋磨破了脚底,渗出血来,他就撕下衣角裹住,一口气跑了12里地,直到远远望见日军营房的灯光,才敢跟着战友们趴在田沟里喘口气。
后半夜,月亮躲进了云层,侦察兵像猫一样摸向营房门口的哨兵。刘振魁趴在地上,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远处鬼子哨兵哼着的奇怪调子。突然,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是“噗”的一声闷响,哨兵就像一袋谷子似的倒了下去。“冲!”连长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战士们端着枪,猫着腰摸进营房。营房里的鬼子还在睡梦中,有的打着呼噜,有的嘴里还嘟囔着日语。直到有人踢翻了煤油灯,鬼子才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有的光着膀子,有的裤子只穿了一条腿,叽里呱啦地乱叫着往门外跑。
刘振魁端着步枪,手心全是汗。他看见一个鬼子正往枪里装子弹,脑子一热,扣下了扳机——“砰!”鬼子应声倒地,鲜血溅到了旁边的草席上。那一刻,他之前的紧张、害怕突然就没了,只剩下一股“要把鬼子赶出去”的狠劲。可没等他缓过神,就看见斜对面一个鬼子举着手榴弹朝他扔来!那手榴弹带着“嘶嘶”的引线声,“咕噜咕噜”地滚到他脚边,他甚至能看清弹身上的日文刻字。当时容不得多想,就像平时训练时捡石头似的,他本能地弯腰,一把抓住手榴弹的木柄,顺着劲儿往鬼子堆里扔了回去。
“轰!”一声巨响在半空炸开,硝烟瞬间弥漫开来。等烟散了些,刘振魁才看见,刚才那个挥着军刀、嗷嗷叫着指挥的鬼子小队长,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军刀掉在一旁,刀柄上的红绸子还在微微颤动。这场战斗打得快,也打得狠,17个鬼子全被消灭,7连还缴获了一挺歪把子轻机枪,还有好几箱子弹、手榴弹。打扫战场时,连长捡起那把鬼子小队长的军刀,递给刘振魁:“这是你应得的!不过记住,下次再看见手榴弹,第一反应得卧倒,你小子这次是运气好,那手榴弹是五秒延时的,再慢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刘振魁握着刀,心里又激动又后怕,当晚就把刀缠在腰上,连睡觉都攥着刀柄。
1939年春天的一次伏击战里,这把刀还救了刘振魁一命。当时他和战友们在山路上埋伏鬼子的运输队,一个鬼子端着刺刀朝他扑来,他来不及开枪,就拔出军刀迎了上去。刀刃划过鬼子的胳膊,鲜血喷了他一脸,他又趁势补了一刀,鬼子倒在地上没了动静。那场战斗,他用这把刀砍死了两个鬼子,战后还受到了连里的表扬。
因为作战英勇,1940年年初,刘振魁被调到了129师师长刘伯承身边当贴身警卫员。第一次见到刘伯承师长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师长却拍着他的肩膀笑:“小伙子,听说你扔手榴弹扔得准?”后来师长看见他腰上的军刀,问起来历,刘振魁一五一十地说了。刘伯承师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摸着刀鞘说:“这不是普通的刀,是日本人侵略中国的证据,你一定要留好,等将来胜利了,让后人都看看鬼子的罪行。”从那以后,这把刀就成了刘振魁的“宝贝”,不管走到哪都随身带着,跟着刘伯承师长参加了百团大战。
1940年7月底,129师师部的院子里格外热闹,发报员抱着电报夹,一趟趟进出刘伯承师长的办公室,电台“滴滴答答”的声音没停过。刘振魁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肯定要有大动作了。果然,没过几天,炊事班就给每个士兵分了十斤面和十斤小米,这在平时想都不敢想——那会儿战士们每天只有7两小米,不够吃就挖野菜、捋树叶,有时候野菜都被挖光了,只能喝稀粥填肚子。他把分到的粮食仔细包好,心里琢磨着:“这么好的粮食,肯定是要打一场大仗了。”
8月20日晚上10点整,随着一声信号弹划破夜空,晋冀鲁豫四省的战斗同时打响。数十万八路军战士从青纱帐里、山洞里冲出来,朝着日军的据点、铁路发起进攻。刘振魁跟着刘伯承师长在前线指挥,耳边全是枪炮声、喊杀声,还有战士们“冲啊!杀鬼子!”的呐喊。8月25日,129师顺利控制了正太铁路西段,刘伯承师长立即下令“抓紧破路”,还提出了响亮的口号:“不留一根铁轨,不留一根枕木,不留一个车站,不留一个碉堡,不留一座桥梁,不留一根电杆!让敌人用脚同我们赛跑,让敌人用牛驴搬炮弹大炮!”
接下来的20天里,正太铁路沿线成了一片火海。晚上,枕木燃烧的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老远就能看见;白天,烟雾像乌云一样飘在铁路上空,呛得人直流眼泪。战士们和老百姓一起,扛着铁轨往后方运——能带走的铁轨,都要送到兵工厂炼钢,用来造手榴弹、地雷;带不走的,就先点燃枕木,把铁轨烧得通红,再用大锤、扳手使劲拧,把笔直的铁轨拧成弯弯曲曲的“麻花”,让鬼子想修都修不好。刘振魁跟着大伙一起搬铁轨,手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疤,可没人喊累,看着被破坏的铁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鬼子再没法用铁路运兵、运弹药!”
后来的关家垴战斗,刘振魁至今想起来都心头发酸。当时他护卫着刘伯承师长到了前线阵地,远远望去,鬼子的工事像一个个小土包,藏在山坳里。师长拿着单筒望远镜仔细看,眉头越皱越紧:“鬼子真狡猾,全是单兵工事,一个工事一个人,还有备用的,这不好围歼啊。”晚上11点,战斗打响了,八路军的两个半旅加上总部的一个警卫团,朝着鬼子的阵地发起冲锋。可鬼子的火力太猛,工事又隐蔽,战士们一批批冲上去,又一批批倒下。刘振魁站在师长身边,透过望远镜,能清楚看见战士们的灰布军装在炮火中倒下,有的还没来得及扔出手榴弹,就没了动静。刘伯承师长攥着望远镜的手都在抖,嘴里不停地说:“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鬼子的飞机就来了,在阵地上空扔炸弹、扫射,远处还传来鬼子增援部队的枪声。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部队只能下令撤退。战后掩埋战友的时候,刘振魁和战友们挖了一个个大坑,一个坑里埋十个人,一共埋了一百多个土堆。每个土堆前,只能插一根写着“八路军战士之墓”的木牌。那场战斗,虽然歼灭了400多个鬼子,还打死了鬼子大队长冈崎歉受,可我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刘振魁说,那天晚上,他抱着那把军刀,哭了很久。
1943年夏天,刘振魁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护送一个叫“琳儿”的3岁小女孩去延安找父亲。琳儿出生在河北,她的父亲在延安工作,因为战乱,一直没能见面,家人放心不下,就托部队把孩子送过去。从河北到延安,要经过好几个敌占区,到处都是鬼子的岗哨、碉堡,危险得很。刘振魁和战友们商量好,白天找隐蔽的地方睡觉,晚上再赶路。他们把琳儿放在马背上的竹篮子里,篮子里垫了厚厚的棉衣,怕孩子冻着。琳儿很乖,晚上赶路的时候不哭闹,有时候还会抓着刘振魁的衣角,小声问:“叔叔,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呀?”刘振魁就摸着她的头说:“快了,过了前面的山就快了。”
刚进入敌占区的第一天,他们就遇上了鬼子查良民证。当时情况紧急,刘振魁把琳儿藏在干草堆里,刚想掏枪,就看见一个穿着伪军衣服的人朝他们使眼色——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们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特工把他们带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又骗出了伪军中的一个知情人,用枪逼着他找了一处安全的住所。之后,敌后武工队又派了人作掩护,带着他们绕开鬼子的岗哨,走小路、钻山洞,有时候一天只能走十几里地。在陕西米脂县的时候,他们住进了一间破屋子,屋顶漏着雨,晚上冷得厉害,大伙就挤在一起,合盖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琳儿睡在中间,刘振魁和战友们轮流给她暖脚。就这样走了一个半月,他们终于到了延安,把琳儿送到了中央办公厅。看着琳儿扑进父亲怀里,刘振魁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新中国成立后,刘振魁没闲着,先后在丰台公安分局、北京铁路局战备办公室工作,直到1984年才离休,他和女儿、女婿住在和平里的老楼里。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说:“李明啊,这些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现在的好日子,是多少战友用命换来的。”我点点头,看着他眼里的泪光,心里明白,这些往事,不仅是他一个人的记忆,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记忆。
(二)
2015年的初夏,我在四川内江的干休所里见到了康励志。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他站在一列绿皮火车前,身旁是笑容温和的朱德老总。康励志指尖划过照片,缓缓开口,将76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上下细腰涧围歼战”,连同他与朱老总的过往,一一讲给我听。
康励志是河北省石家庄市平山县人,打小在滹沱河边长大。1939年初,15岁的他听说县里在招兵,揣着娘蒸的两个玉米面窝头就跑了去。当时招兵的干部看着他瘦小的个子,劝他再长两年,可他攥着人家的袖子急得直跺脚:“俺能扛枪,能跑能打,俺要跟鬼子拼命!”就这样,他成了八路军第120师359旅718团的通讯员——这支部队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平山团”,整个八路军主力部队里,用一个县名命名的主力团,独此一家。
1939年5月11日那天,天刚擦黑,康励志正跟着老兵学绑担架,突然听见营区里响起急促的集合号。他抓起挂在墙上的军号和通讯员背包,一路小跑赶到操场,就见团长陈宗尧站在高台上,脸色凝重地喊:“717团在五台神堂铺被鬼子围了!1000多号鬼子,火力猛得很,全团快顶不住了!咱们平山团全体出动,连夜增援,晚一分钟,战友们就多一分危险!”
话音刚落,战士们抄起步枪、扛起弹药箱就往门外冲。康励志跟着队伍往神堂铺跑,山路崎岖,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好几次被石头绊倒,膝盖磕出了血,爬起来拍掉土继续跑。背包里的水壶撞得“哐当”响,他顾不上喝一口水,只觉得胸口发闷,却不敢放慢脚步——他知道,前面的战友还在等着他们。跑了整整四个钟头,快到神堂铺时,远远就听见了“轰隆隆”的炮声,还有鬼子的机枪“哒哒哒”响个不停。
陈宗尧团长带着平山团绕到鬼子侧后方,一声令下:“冲!”战士们像猛虎下山似的扑了上去,机枪、步枪齐开火,手榴弹在鬼子阵地上炸开了花。康励志跟在通讯班后面,趁着混乱往717团的阵地跑,要把团长的命令传过去。他猫着腰穿梭在炮火里,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好几次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他都没敢回头。终于找到717团的指挥部,他喘着粗气把命令交给连长,刚想歇口气,就见鬼子阵脚大乱,开始往上下细腰涧的方向撤退——原来,平山团的猛攻打乱了鬼子的部署,他们想往北撤逃。
“不能让鬼子跑了!”陈团长喊着,带着平山团和717团的战友们一路穷追不舍。鬼子边跑边回头开枪,康励志跟着队伍在后面追,鞋子跑掉了一只,他干脆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跑,脚底被磨得全是血泡。追到土楼子一带时,两边是山,中间只有一条窄路,陈团长下令“南北夹击”,战士们迅速占据两侧山头,对着鬼子一阵猛打。就这样,双方在土楼子激战了整整5天,鬼子被打得晕头转向,却还在负隅顽抗。
直到第六天清晨,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王震旅长亲自带队伍赶来了!他们堵住了鬼子的后路,把1000多号鬼子困在了山坳里。“缴枪不杀!”战士们的喊杀声震得山谷都在响,鬼子走投无路,有的举枪投降,有的还想反抗,都被当场击毙。战斗结束后,康励志跟着战友们打扫战场,看着缴获的2门92步兵炮、3门迫击炮,还有6挺重机枪、451支步枪,以及上百匹战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参战,就打了这么大的胜仗!他摸着缴获的步枪,心里满是自豪:“俺也能杀鬼子,俺没给平山团丢脸!”
1941年3月12日,康励志跟着部队来到了南泥湾。当时旅长王震站在山坡上,举起拳头喊出了“打仗是英雄,垦荒是模范”的口号,康励志跟着大伙一起喊,声音响亮得能穿透漫山的野草。他看着眼前的南泥湾,到处是齐腰深的草木,荒无人烟,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可战士们没叫苦,扛着锄头、铁锹就往山里走。康励志力气小,就跟着老兵学砍树——他双手握着斧头,使劲往树干上劈,虎口震得发麻,斧头柄都被汗水浸得滑溜溜的。砍完树,还要刨树根,他跪在地上,用铁锹一点点把树根挖出来,手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就用布条缠上,接着干。就这样,他们把一个个长满野草的山包,平整成了一块块整齐的耕地,种上了玉米、谷子、土豆。到了秋天,南泥湾到处是金黄的庄稼,康励志看着沉甸甸的谷穗,心里乐开了花:“以后咱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同年10月,康励志又参加了破袭同蒲铁路的任务。那天夜里,月亮躲在云彩后面,他和两位战友背着炸药包,悄悄摸到一座铁路桥下。桥下黑漆漆的,还能听见远处鬼子岗哨的咳嗽声。他们屏住呼吸,快速把炸药固定在桥墩上,拉好引线。“快撤!”战友喊了一声,三人转身就往远处跑,刚趴在地上,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大桥轰然倒塌,铁轨像面条似的弯了下去。因为在百团大战里作战勇敢,战友们都叫他“平山小勇士”,他听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里却甜滋滋的。
1941年底,康励志接到了一个让他又惊又喜的命令——调回延安,给朱德老总当警卫员。第一次见到朱老总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站在原地不敢动。朱老总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别紧张,我也是农民出身,咱们都是一家人。”后来老总问起他的情况,他红着脸说:“俺是农村来的,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朱老总听了,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纸,递给他:“没关系,我这里有笔和纸,你要好好学习文化,以后才能更好地为革命做事。”
从那以后,学习文化成了康励志每天的必修课。朱老总驻地门口有一块空地,老总说:“咱们把这块地开垦出来种蔬菜吧,既能改善生活,又能锻炼身体。”康励志跟着老总一起翻地、播种、浇水、施肥,连除草都是老总亲自上手。地里的白菜、萝卜长得绿油油的,每次有前线回来的战士,老总都会让康励志摘些蔬菜送过去,说:“战士们在前线吃苦,咱们得让他们尝尝新鲜菜。”康励志看着老总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他从没见过这么亲切的首长,一点架子都没有。后来,他还把地里剩下的菜叶,还有些长得不好的南瓜、萝卜收集起来,在驻地后面搭了个棚子,喂起了两头小猪,看着小猪一天天长大,他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1942年的冬天格外冷,延安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一天晚上,康励志给朱老总铺炕时,发现老总铺的灰布棉褥子上满是补丁,里面的棉花都快露出来了,旁边的狗皮褥子更是没剩下几根毛。他心里发酸,就跟老总说:“老总,您这褥子太旧了,我跟后勤说一声,给您换条新的吧。”朱老总却摆了摆手,笑着说:“现在咱们条件差,棉花紧缺,这条褥子还能用。你找些麦草秸来,把褥子里的旧棉花取出来,换上麦草秸,又松软又暖和,比新褥子还舒服。”
康励志照着老总的办法,找来了晒干的麦草秸,小心地把旧棉花取出来,再把麦草秸铺进去,一针一线地把褥子缝好。那天晚上,他看着老总躺在铺着麦草秸的褥子上,很快就睡着了,心里才踏实了些。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岔子——春节刚过,他给老总烧炕时,不小心放多了柴火,炕烧得太烫,把麦草褥子烧出了好几个大洞,连旁边的狗皮褥子都烤焦了。他急得直掉眼泪,再次跟老总说要换条新褥子,可老总还是不肯:“现在敌人封锁咱们,一尺布、一两棉花都来得不容易,能省就省。你找块布把洞补一补,还能凑合用,等度过这段困难时期就好了。”就这样,朱老总一直睡在那条补了又补的麦草秸褥子上,直到1943年底,大生产运动有了成效,边区经济条件好转,康励志才偷偷跟后勤申请,给老总换了条新褥子。
在朱老总的督促下,康励志的文化水平提高得很快。老总常说:“一天认识一个字,一年就是三百多个字,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读书看报。”有时候老总没事,就会坐在桌边,手把手教他写字;要是老总忙,他就找干部们请教。有一次,他拿着一本《解放日报》在院子里看,正好被康克清同志看到了,她走过来,笑着说:“励志,你都能看报纸了,真了不起!以后要多读书,不仅要识字,还要提高理论水平,这样才能更好地为党和人民做事。”康克清的鼓励,让他更有干劲了,一有空闲时间,就拿着书和笔记本,坐在院子里学习。
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康励志不仅能熟练地读报,还能写信了。1945年,组织上决定送他去延安抗大七分校学习。临行前,朱老总特意把他叫到身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努力学习”四个大字,递给她说:“到了抗大,要好好学知识、学本领,将来为革命多做贡献。”后来,朱德老总到抗大给学员们讲话,还提到了学习的重要性:“现在党中央发给你们每人三件宝:第一件是老镢头,用来搞生产,解决吃饭问题;第二件是枪杆子,用来打敌人,保卫边区;第三件是笔杆子,用来学文化,提高自己。温室里长大的花草经不起风霜吹打,不进火热的炉膛就炼不出顶好纯钢,你们要在学习和战斗中好好锻炼自己。”康励志坐在台下,把老总的话一字一句记在笔记本上,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老总的期望。
康励志常跟我说,他的平山团战友们,都是好样的。在抗日战争里,战友们一边打仗一边杀敌,无数人血染疆场,再也没能回来。整个抗战时期,平山县三分之二以上的村子都有平山团将士的烈属,有些村子,烈士家属几乎占了本村户数的二分之一。每次想起这些战友,他都会红着眼眶说:“俺能活到现在,能看到新中国成立,能过上好日子,都是战友们用命换来的,俺不能忘了他们。”
抗战胜利后,康励志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在淮海战役里负了伤,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新中国成立后,他来到四川工作,在这里结婚成家,有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1964年,朱德老总到四川视察,途经资阳时,特意让人把康励志叫了过去。在列车前,康励志紧紧握着老总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随行的工作人员拍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成了他这辈子最宝贵的纪念。1974年,他特意带着资阳的豆瓣酱去北京看望朱老总,老总看到他,高兴得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还留他在家里吃了饭。
1983年,康励志从内江军分区副师级顾问的职位上离休。他常说:“俺这一辈子,最难忘的就是朱老总的教诲,是他教会俺识字,教会俺做人,这份恩情,俺这辈子都记在心里。”听着康励志的讲述,我看着他手里的照片,心里满是感动——那些烽火岁月里的故事,那些老一辈革命家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铭记。
(三)
我在抗战期间就听人们讲吕俊生的故事,后来在整理抗战史料时,又专门走访了他的家乡河北邢台县前青峪村,还见到了他的后人。那些关于“吕布”吕俊生的传奇,不是说书先生的戏说,而是刻在太行山区土地里、刻在战友们记忆中的真事——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这位抗战猛士的铁血与豪情。
吕俊生是前青峪村人,13岁就背着包袱出门当鞋匠学徒,后来又走南闯北,替人收羊皮、打长工,甚至在山西、河南当过镖师。常年的奔波与磨砺,让他长成了1.92米的大高个,膀大腰圆,双手能提得起百斤重物,眼神里带着一股常人没有的沉稳劲儿。1937年12月,八路军一二九师东渡黄河进入太行山区,30岁的吕俊生在村口看到穿灰布军装的战士们喊着“抗日救国”的口号,当场就拍了胸脯:“俺要跟你们走,杀鬼子!”就这样,他成了一二九师第二团的一名新兵。因为年龄大、身材高,又肯帮战友扛枪、背行李,大伙儿都喜欢这个“老大哥”似的新兵,训练时总爱围着他问:“吕哥,你以前当镖师的时候,是不是能一个打十个?”吕俊生总是笑着摆手:“那都是混口饭吃的本事,现在打鬼子,才是真本事。”
1938年7月,吕俊生跟着部队到了山东夏津。一天午后,鬼子的大队人马突然袭来,连队接连打退敌人三次进攻,弹药却越打越少,最后子弹几乎打光了。眼看着鬼子端着刺刀“嗷嗷”叫着冲上阵地,吕俊生猛地从战壕里跳起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就冲了上去,大喊:“跟鬼子拼了!”战友们见他冲在前头,也纷纷举着刺刀跟上。
那一刻,吕俊生的“镖师底子”全显了出来。他身高臂长,出手又快又准,双眉倒竖,怒目圆睁,刺刀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似的,左突右刺,南劈北砍。一个鬼子举着刺刀朝他胸口捅来,他侧身一躲,反手就把刺刀扎进了鬼子的肚子;又有两个鬼子从两侧包抄,他顺势一个转身,刺刀划破左边鬼子的喉咙,同时抬脚踹倒右边的鬼子,再补一刀——短短几分钟,就有七八个鬼子倒在他的刺刀下。鬼子向来自恃擅长白刃战,可从没见过这么能打的中国兵,一时间竟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但鬼子人多,趁吕俊生不注意,一个躲在后面的鬼子突然挥刀刺向他的腰部,另一个则朝他的腿上划来。吕俊生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渗湿了军装,可他愣是没退一步,咬着牙继续和鬼子搏杀,直到战友们赶来,一起把鬼子打退。
战斗结束后,战友们才发现吕俊生身上受了三处伤,腰部的伤口深可见骨,腿上的伤也在不停流血。可当清点战果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吕俊生一个人,竟然杀死了27个鬼子!这创下了八路军单兵拼刺杀敌的最高记录,他也因此荣立一等功。消息很快传遍了东进纵队,战友们都说:“吕俊生这勇猛劲儿,跟三国里的吕布似的!”从此,“吕布”这个外号,就跟着吕俊生传遍了各个阵地。
同年9月,吕俊生所在的连队在行军途中和日军遭遇。当时敌众我寡,部队伤亡惨重,连长下令留下几人断后,其他人突围。吕俊生主动请缨,带着几个战友冲向敌人,再次展开白刃战。这次他没端步枪,而是拎着一把大刀——刀是他自己磨的,刀刃亮得能照见人。他挥舞着大刀,左劈右砍,刀光闪过,鬼子的头盔、胳膊纷纷落地,一口气砍死了17个鬼子。等大部队安全突围后,他才带着断后的战友们边打边撤。这次战斗,他又立了一等功,还被提升为排长。
1938年12月,吕俊生被送到一二九师随营学校受训。在学校里,他不仅学战术、学理论,还把自己的拼刺技巧、实战经验跟战友们分享,不少学员都跟着他练出了一手好刺刀。结业后,他被任命为冀南军区青年总队通讯连连长,成了能带队、能打仗的指挥员。
1940年8月,“百团大战”打响,吕俊生带着通讯连参加了攻打石家庄高邑的战斗。他们连担任正面攻击,任务是突破敌人的防御工事,拿下前沿阵地。战斗一开始,吕俊生就指挥工兵带着炸药包,悄悄摸到敌人的铁丝网前,“轰”的一声炸开了一个缺口。可就在部队往前冲时,敌人的一个暗堡突然冒起火舌,重机枪“哒哒哒”地扫过来,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进攻瞬间受阻。
“我去炸了它!”吕俊生咬着牙,抓起一个炸药包就冲了出去。他一会儿趴在地上匍匐前进,避开敌人的子弹;一会儿借着地形掩护,迂回猛冲,很快就逼近了暗堡。可就在他准备点燃炸药包时,手一摸才发现——刚才冲得太急,炸药包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他赶紧摸腰间的手榴弹,却发现口袋里空空的,之前冲锋时已经全扔光了。
暗堡里的机枪还在疯狂扫射,远处战友们的呼喊声、伤员的呻吟声传来,吕俊生急得眼睛都红了。他盯着暗堡的射击孔,看着那挺吐着火舌的机枪,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猛地扑到暗堡跟前,伸手就抓住了滚烫的机枪枪管!
“滋啦”一声,高温的枪管瞬间烫得他手皮冒烟,钻心的疼痛顺着指尖传遍全身,手甚至黏在了枪管上。可吕俊生没松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拽。暗堡里的鬼子没想到有人敢硬夺机枪,一时慌了神,死死往回拉。吕俊生咬着牙,脚蹬着暗堡的墙壁,猛地一使劲,竟把机枪从射击孔里硬生生拽了出来!他抱着滚烫的机枪,疼得直咧嘴,却立刻朝战友们喊:“冲啊!”
没了机枪的掩护,暗堡里的鬼子成了“瓮中之鳖”。战友们趁机冲上来,开枪扫死了里面的三个鬼子,顺利拿下了高邑的阵地。战斗结束后,战友们才看到吕俊生的双手——掌心的皮全被烫烂了,血肉模糊,连掌纹和指纹都几乎看不见了。可他却笑着说:“没事,只要能拿下阵地,这点伤算啥。”这一战,他又立了大功,“拼命连长”的名声,比“吕布”更让人敬佩。
后来在攻打阎家庄的战役中,吕俊生更是展现了他的指挥才能。他带着连队,利用村里的房屋、巷道和鬼子周旋,一会儿打伏击,一会儿袭扰,把鬼子耍得团团转。最后不仅消灭了所有敌人,全连竟然只有一人受了轻伤。上级专门召开表彰大会,把“英雄连长”的称号颁给了他,他的连队也被命名为“英雄连队”。
1942年,吕俊生被任命为新四旅七团训练队队长。他把自己多年的作战技巧——拼刺的要领、隐蔽的方法、突袭的时机,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新战士。他常说:“一个人能打十个鬼子不算厉害,教出一百个能打鬼子的战士,才是真厉害。”战士们都爱听他讲课,因为他讲的全是实战经验,简单实用,跟着他训练,心里特别有底。
1943年夏天,吕俊生在执行敌后任务时,因为遭遇鬼子大扫荡,和部队失散了,还被敌人包围在一片山林里。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上级领导更是为失去这样一员大将惋惜不已。可谁也没想到,吕俊生没慌,他找了个山洞躲起来,白天观察鬼子的动向,晚上就靠着野果、泉水充饥,独自和敌人周旋。几天后,他趁鬼子换岗的间隙,悄悄摸下山,避开岗哨冲出了包围,又辗转多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部队。当他满身尘土、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战友们面前时,大伙儿又惊又喜,抱着他哭了起来——这距离他失散,已经过去了二十天。
从战士到队长,从连长到副营长,吕俊生在抗日战争中一共荣立了8次一等功,多次被评为战斗英雄。1950年,第一届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召开,350名英雄的名单里,吕俊生位列华北军区第一名。在北京,他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毛主席握着他那只满是伤疤的手,笑着说:“我知道你,你很厉害!”吕俊生当时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新中国成立后,因为早年打仗留下的多处重伤,吕俊生选择了退伍,回到了家乡前青峪村养伤。在家乡,他认识了同为退伍军人的方玉兰,两人组建了家庭,后来有了三男四女,过上了平静的农村生活。他从不跟人提自己当年的功绩,把“不为自己谋私利,不给国家添麻烦”当成了做人的原则。村里搞建设,他总是第一个带头干,修水渠、种庄稼,样样都不含糊,后来还被村民们选为大队支部委员。
上世纪50年代,上海广益书局把吕俊生的故事编成了画册,英雄的名字传遍了全国,可前青峪村的乡亲们却不知道,这位天天和他们一起下地、一起唠嗑的“老吕”,就是画册里的战斗英雄。1958年,51岁的吕俊生一次回家路上,突然遇到了一群狼。当时他手里只拿着一根扁担,却一点也不慌——当年和鬼子拼杀的劲儿又上来了。他挥舞着扁担,朝着狼群猛打,最后不仅打跑了狼,还打死了3只,回家后用狼皮做了几件大衣,给家里的孩子们穿。
1970年11月22日,村里的大院里放抗日电影,吕俊生坐在第一排。当银幕上出现八路军全歼鬼子的场景时,他突然站起来,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响亮、爽朗,像当年在阵地上喊杀一样有劲儿。可笑着笑着,他的身体慢慢晃了晃,倒在了座位上——这位63岁的抗战猛士,在笑声中永远离开了。
如今,前青峪村的老人们还会给孩子们讲吕俊生的传奇,讲他拼刺杀鬼子、硬夺机枪的壮举。我每次想起这些,心里都充满敬意——英雄吕俊生虽然走了,但他的英名,就像太行山上的青松,永远挺立,永远被后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