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鬼子洗澡,脑袋开花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20 08:41:33 字数:8031
(一)
张军老哥讲起郑天付的故事时,好像在讲自己,恍惚中我也觉得那是我们的一代人。
那是1938年的夏天,武汉城外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沙河湾的柳树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叫,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
那会儿郑天付才二十五,跟在刘参谋长马后颠颠儿地走。他穿的粗布军装早被汗浸透,贴在脊梁上像块烙铁,领口磨得脖子生疼。路上的土被太阳晒得滚烫,马蹄子踏上去扬起一阵黄烟,呛得人直咳嗽。忽然刘参谋长猛地勒住马,缰绳在手里打了个结,马鞭往河湾处一指——五六个鬼子光溜溜在水里扑腾,白花花的身子在绿水里晃得刺眼,黄呢子军装叠得整整齐齐码在岸边石头上,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就靠在柳树下,枪托还闪着油光。岸上那放哨的鬼子背对着他们,端着步枪斜倚在树干上,马缰绳松松垮垮缠在手腕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草帽滑到了鼻尖都没察觉。
“天付,敢不敢去捞家伙?”刘参谋长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那些枪。郑天付后来跟张军说,他当时脑子里“嗡”一声,倒不是怕,是想起在合川新兵连时的光景。那会儿他没事就揣着空弹壳,把子弹里的火药倒在油纸里,小心翼翼塞进去小石子,躲在墙角打屋檐下的麻雀。枪响跟放鞭炮似的,又轻又脆,半年功夫,他闭着眼能把步枪拆成零件再装回去,零件摆得比豆腐块还整齐,双手开枪能打穿百米外的铜钱眼,连长都说这小子是天生的枪杆子。
“敢!”他咬着牙应了一声,后槽牙咬得发酸,手已经摸住了腰间的冲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心里踏实了些。
俩人牵着马钻进芦苇丛,半人高的芦苇叶刮得脸生疼,草叶上的热露水打湿了裤脚,黏糊糊地贴在腿上。离河岸还有二十步时,郑天付听见岸上那鬼子打了个哈欠,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传得老远,马尾巴甩得正欢,蹄子在泥地上刨出个小坑。他猫着腰往前蹿,像只捕食的豹子,冲锋枪的保险早打开了,手指扣在扳机上直冒汗,把枪身都攥出了湿印子。
“砰!”第一枪打在那鬼子的胸口,应声就倒,像袋灌了沙子的麻袋砸在地上,步枪“哐当”一声掉在水里。郑天付怕马惊了乱叫引鬼子,顺带着抬枪补了一下。马“唏律律”惨叫一声倒地时,河里的鬼子才跟炸了锅似的,赤条条地往岸上爬,水里搅起一片浑黄。他几步冲到柳树下,歪把子机枪的枪管还晒得发烫,烫得手心一哆嗦,顺手抓起来就扫,子弹“嗖嗖”地贴着水面飞,激起一串串白花花的水花。
水里的鬼子嗷嗷叫着,有的抓着衣服想挡,衣服被打穿了好几个洞;有的往河中间扎猛子,露出个黑脑袋在水里沉浮。郑天付眼尖,看见个戴军官帽的正往枪套扑,那帽子上的金星在太阳底下闪了一下。他左手一枪把帽子打飞,帽檐带着一缕头发飘进水里,右手的冲锋枪跟着扫过去,那鬼子“噗通”一声沉下去就没再起来。刘参谋长也端着枪赶来,俩人背靠背对着水面打,枪管打得发烫,换弹匣时都得用衣角垫着,直到河面上漂起几具尸体,水都染红了一大片才停手。
“快!”刘参谋长拽着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俩人七手八脚把岸上的枪支往马背上捆,枪带勒得手生疼。郑天付数着:一挺轻机枪,四支步枪,还有两把王八盒子,沉甸甸的压得马直打响鼻。刚跨上马,就听见远处村子里传来鬼子的嚎叫声,像狼嗥似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旁边的柳树上,溅起一片木屑。俩人打马狂奔,郑天付回头看时,沙河的水在太阳底下红得像血,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在替那些鬼子哭。
回到团部,团长正蹲在门槛上擦枪,看见他们扛着枪回来,“噌”地站起来,烟袋锅子都掉了。拍着郑天付的肩膀笑,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好小子,有种!给你五十块大洋,够娶个俊媳妇的钱了!”那大洋沉甸甸揣在怀里,硌得胸口发烫。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每月的饷银涨到了四五十块,跟军官一个待遇,还被派去带新兵。他教新兵打枪时总说:“别小看小石子,练准了比子弹还管用。枪这东西,得跟它处成亲兄弟。”
张军说,郑天付这辈子最念叨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刘参谋长,后来升了副师长,在常德会战里被炮弹炸中,郑天付在尸堆里扒了三天,只找到半块染血的怀表,那是当年抢鬼子武器后,参谋长送他的。
另一个是张文山排长,鸡公山那一仗打了七天七夜,郑天付打掷弹筒打得眼冒金星,迷迷糊糊靠在战壕里打盹,是张文山拽着他的胳膊往后撤,那力气大得差点把他胳膊拽脱臼,“部队都撤了,你还睡!”话音刚落,他们刚离开战壕没几步,鬼子就嗷嗷叫着冲上来了,子弹擦着脚后跟飞。“那小子,睡觉都抱着枪,”张军嘬着烟袋,烟袋锅里的火星灭了又被他吹亮,“张文山右眼被打瞎后,裹着纱布歇了一个月就归队,说右眼看不见还有左眼。最后在大界岭胸口挨了一枪,郑天付抱着他哭了半宿,眼泪把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问起郑天付后来的事,张军叹了口气,叹得油灯都晃了晃。说他1948年在阜阳脱了军装,跟个本地女子过活,日子过得紧巴,身上的伤疤和那些故事,在村里没人信,有人说他是吹牛。直到2015年回南充,在母亲坟前烧纸时,他蹲在坟头,手里的香抖得厉害,说“娘,我回来看家了,家没了”,旁边的志愿者眼圈都红了。他说:“那天在沙河捞的枪,打死的鬼子,够本了,这辈子没白活。”
(二)
张军讲起张永光的故事时,窗台上的月光刚好漫过他的头发,银白一片,像撒了层霜。他说1940年的春天,河南林县的山桃花开得正疯,漫山遍野的粉,却被枪声搅得落了一地。
那会儿张永光才十八,还是个娃娃脸,在40军106师当李振清师长的传令兵。李师长是山东汉子,肩膀宽得像座山,打起仗来敢抱着炸药包往前冲,人送外号“李大砍”“李铁头”。张军说,这外号可不是白来的——那年四月,日军一个师团第二次“扫荡”林县,有个排长带一排人守山口,没打几下就擅自撤了下来。李师长在指挥部里听了汇报,把军刀往桌上一拍,火星溅到地图上。那排长被押进来时,腿肚子都在转,说:“敌人的火力太猛。”话音刚落,李师长的军刀就劈了下来,血溅在青砖地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牡丹。
张永光是汤阴县韩庄乡人,爹娘给取的名字里带个“光”字,盼着他能走正道。他念过几年书,字写得周正,李师长常把报纸塞给他:“小子,给俺念念,看看委员长又说了啥。”有时夜里没事,师长会蹲在煤油灯旁,用树枝在地上画地图,教他哪里是制高点,哪里该埋地雷。“记住,打仗不光靠猛,得动脑子。”师长的山东口音混着烟味,飘在帐篷里。
可林县的仗打得太急,像泼在热油里的水。日军的炮弹一颗接一颗砸过来,山口的工事塌了一半。张永光跟着家属队往南撤,队伍里有抱着孩子的军嫂,有拄着拐杖的老兵,哭喊声混着枪炮声,在山谷里滚来滚去。过淇河时,河面上的木筏刚飘到中间,对岸就响起了机枪声——鬼子把他们包围了。
突围战从四月三十日上午十一点打到晚上八点,太阳在天上转了大半个圈,地上的血却越积越多。日本黑头飞机来过两回,翅膀在天上划出黑影子。有颗炸弹落在离张永光几米远的地方,他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钻了进去,赶紧往地上趴。等抬起头,看见身边的战友被炸得血肉模糊,军帽挂在柳树枝上,飘来飘去。敌机又折回来扫射,子弹打在石头上,迸出的火星像过年的鞭炮,“啪啪”地溅在他脸上。
他拼命往临淇镇附近的山上跑,腿肚子转筋,肺像要炸开。半山腰有座老百姓修的石头房子,墙缝里还塞着去年的玉米秆。他刚躲进去,就看见里面有五个人:军需处的王处长,李副官,还有三个士兵。王处长认识他,招招手:“小张,快进来。”
张永光的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兔子。他总觉得不对劲,四周静得可怕,连鸟叫都没有,只有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磨牙。他跟王处长说:“这里情况看来不好。”王处长正摸出烟袋锅,眼皮都没抬:“别胡扯。”
张永光没敢再吭声,可那股子寒意从脚底板往上蹿。过了不到两分钟,他悄悄探出头,月亮已经爬上东边的山头,把石头房子照得发白。他心里的不安更甚,又对王处长说:“处长,咱还是转移吧,我觉得鬼子要搜山了。”王处长把烟袋锅往墙上一磕,火冒三丈:“想走你一个人走吧!”
张永光咬咬牙,转身跑了出去。刚跑出二里地,身后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哒哒哒”的机枪声裹着鬼子的嚎叫,像张网罩了过来。他回头看,石头房子周围闪着手电筒的光,王处长他们被押了出来,一个个低着头。后来他在山坳里躲着,看见鬼子把他们塞进闷罐汽车,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在啃骨头。
鬼子很快追了过来,子弹“啾啾”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树干上,木屑溅了他一脸。他趴在土沟里,心说这下完了,要么被活捉,要么被打死。可他不想死,更不想当俘虏。他想起李师长说的“动脑子”,瞅着远处的坟包,把身上的水壶、背包都扔了,扒拉些土抹在脸上,干脆趴在死尸堆里装死。
到了后半夜,鬼子的探照灯亮了,一道惨白的光扫过来,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想起师长说过,鬼子清理战场时,不论死活都要用刺刀戳。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个日伪军在说话,叽里呱啦的,夹杂着笑声,听得他头皮发麻。他慢慢往山上爬,手指抠着泥土和草根,每动一下,骨头都像要散架。
爬到半山腰,他抬头一看,月亮挂在半空,像块冰疙瘩,冷冷地照着大地。山坳里传来伤兵的哭喊声,有男有女,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里发紧。他走着爬着,忽然脚下一滑,原来西边的大山挡住了月光,山路变得黑漆漆的。他只觉得身子一轻,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啥也不知道了。
等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他发现自己掉在谷底,左臂肿得像馒头,动一下就钻心地疼。他想起李师长教的野外识方向的法子,爬到一棵大树跟前,用手摸树干——一面凉飕飕的,另一面稍微有点暖意。他知道,凉的一面是北方。顺着相反的方向走,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在天亮时摸到了淇河边上。河水哗哗地流,映着他满脸的血污,像个鬼。
回到老家汤阴县韩庄乡北张贾村,才知道爹因为举报汉奸,被绑票打死了,娘带着妹妹,日子过得像风中的油灯。他不敢多待,怕连累她们。在洛阳,一个老同学帮他找到了106师驻洛阳办事处。李师长见了他,眼睛瞪得像铜铃,上来就给了他一拳:“你小子,命真大!”原以为他早没了,师部都给他记了烈士。
归队后,师长不让他再当传令兵,把他分到参谋处第四科当文书。他写得一手好字,报表、命令都做得整整齐齐。1944年日军攻洛阳时,师部往西转移,远远看见前面有穿黄军装的队伍。尖兵刚上去打探,子弹就飞了过来。师长带着大部队迂回过去了,张永光和几个文职人员却掉队了。鬼子越追越近,他瞅着旁边的山崖,闭眼跳了下去,万幸掉在一个水潭里,没摔死。
他爬上岸,浑身湿淋淋的,像只落汤鸡。在一个村子里,碰到两个老太太在石碓上舂麦仁,“咚咚”的声音传得老远。他“扑通”一声跪下,喊了声“干娘”,讨了碗麦仁糊糊。那糊糊热乎乎的,喝下去,身子才缓过来。老太太看他可怜,找了件旧棉袄给他披上。第二天一早,老太太把他推醒:“娃子,快跑!鬼子来了!”他刚跑出村口,日本骑兵就冲了过来,子弹在他身边“嗖嗖”地飞,他拼命钻进酸枣丛,刺刮破了脸,也顾不上疼。
后来他沿着洛河走,河水“哗哗”地流,像在给他指路。他看见日军渡河时插的旗标,顺着那路线,双手举着衣服,一步步蹚过河去。水凉得刺骨,冻得他牙齿打颤。在宜阳大官庄,他找到了个安阳老乡,在老乡家住了一个多月,养好了伤,也打听好了部队的消息——他们在灵宝县焦村驻扎。
归队那天,参谋处的战友们都愣了,说:“老张,你咋回来了?我们都给你写好祭文了,就差去地里烧了。”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没多久,师部给了他一张委任状,任命他为军委四级文书,准尉司书,相当于排长。
抗战胜利后,张永光想读书,就申请退役,回了汤阴老家。听说李师长后来当了军长,还托人带信给他,说当年害死他爹的那个汉奸土匪,被部队抓住枪毙了。
张军老哥讲到这儿,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还在半空悬着,亮得很。他说:“张永光现在九十多了,在汤阴老家过活,身子骨还硬朗。他总说,那年在林县,要是没听李师长的话,没那股子机灵劲儿,早就喂了野狗了。”
我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像在找我年轻时杀鬼子的枪。月光落在树梢上,泛着冷光,像极了张永光说的,那个挂在半空的月亮,天下还不太平,我们时刻不能松懈。
(三)
张军老哥往烟袋锅里塞烟叶时,手指在昏暗中发着抖。他说1941年的冬天,湖北三斗坪的雪下得正紧,鹅毛片子打着旋儿往下落。19岁的文明志趴在战壕里,枪管上结着冰碴,哈出的白气刚冒头就散了,可他硬是把十个鬼子的脑袋打得开了花,红的白的溅在雪地上,像开春时野地里炸开的山丹丹。
那是文明志头一回上战场。他是四川南充顺庆大林乡人,家里四个兄弟,他是老幺,爹娘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那年国民党在芦溪征兵,墙上贴着“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告示,红纸黑字像道催命符,贴在乡公所的土墙上,风一吹“哗啦”响。老爹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旱烟,烟杆磕得石阶“邦邦”响,最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幺娃,去了别给文家丢人,实在不行……就跑回来。”说这话时,老爹的手直打颤。
新兵训练在顺营师管区,天不亮就爬起来扎马步,枪管上挂着砖头练瞄准,累得直打晃也不敢放下。文明志天生是玩枪的料,眯着眼能瞅准百米外的麻雀。在重庆编入第52军2师3团3营5连3排2班后,更是把枪当成了亲兄弟。他练射击有股狠劲,别人休息时,他就揣着子弹壳去靶场,20步外摆个粗瓷小碗,抬手就是一枪,碗底准会穿个窟窿,瓷碴子飞起来能溅到脚边;7步外点柱香,子弹能贴着香头飞过去,香火都不带晃的,只听得“嗤”一声,香灰就断了。到1941年11月,全连都叫他“枪王”,连赵公武师长来视察时,都笑着拍他的背:“四川娃子,好本事!这枪在你手里,活了!”
开赴湖北三斗坪时,队伍走了半个月。文明志背着枪,脚上的草鞋磨穿了底,就用破布裹着走,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袜子跟皮肉粘在一起,晚上脱鞋时能撕下一层皮。到达阵地那天,日军的飞机就来了,“嗡嗡”的声音像群马蜂,从云层里钻出来,翅膀上的太阳旗看得真真的。炸弹落下来,山摇地动,战壕里的土哗哗往下掉,砸在钢盔上“当当”响。激战三天,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有的脑袋开了花,红的白的溅在他脸上,起初他还忍不住弓着腰恶心,后来也麻木了,只剩下一股子狠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些狗东西打回去。
一个班最后就剩他和伊武班长。伊武是遂宁人,据说以前当过“棒老二”,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巴,笑起来凶得很,可对弟兄们实在。他拍着文明志的肩膀说:“幺娃,别怕,鬼子也是肉长的,一枪下去照样完蛋。你看那雪,正好给咱当瞄准镜,咱就等着他们露头,给他们开瓢!”
文明志蹲在战壕里,借着雪光瞄准。对面山坡上的掩体后,一个鬼子刚探出头想张望,他手指一扣扳机,“砰”的一声,那鬼子像袋谷子似的倒下去,连哼都没哼。伊武在旁边叫好:“好枪法!就这么打!让他们知道咱四川娃子的厉害!”他越打越顺,只要有鬼子露头或冲锋,子弹准能找到他们的脑袋,前后有十多个鬼子倒在他的枪口下。有个戴钢盔的鬼子军官,举着指挥刀嗷嗷叫,文明志瞄准他的天灵盖,一枪过去,钢盔飞得老远,红的白的溅了旁边鬼子一身,那鬼子吓得嗷嗷叫着往后缩。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看得文明志眼睛发红,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冲锋号响时,文明志跟着伊武跃出战壕。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刺刀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响得刺耳,像铁匠铺里的打铁声。混战中,一个高个子鬼子冲他扑过来,那鬼子比他高出一个头,黄皮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刺刀又长又亮,力气大得惊人,几下就把文明志的刺刀磕得歪到一边。文明志拼了几个回合,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虎口震得发麻,眼看鬼子的刺刀就要扎到他胸口,他急了,使出浑身力气往前一刺——没中,刀尖擦着鬼子的肋骨过去了。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热辣辣的。文明志低头一看,鲜血正从军装里往外涌,热乎乎的,很快就浸透了棉衣,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红印子。他向后一仰,昏了过去,倒下前,好像看见伊武班长从侧面扑了过来,刀疤脸在火光里像头豹子,嘴里吼着:“狗日的,敢动我弟兄!”
醒来时,已经躺在后方医院的草铺上。屋里弥漫着药味和血腥味,护士是个本地姑娘,说话软乎乎的,她告诉他:“你命大哦,伊武班长背着你跑了三里地,鬼子的子弹追着他打,他硬是没撒手,把你送到了医疗队。”她还说,“你班长说,要是你活不成,他就提着刀去找鬼子拼命,把那片山的鬼子都杀光。”文明志听得鼻子发酸,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浸湿了枕巾。
后方医院条件差,伤口总发炎,疼得他夜里睡不着,只能咬着牙哼。部队又把他转到重庆白市驿陆军总医院,这里的医生用镊子夹出他胸口的碎布片时,他疼得浑身冒汗,却死死咬着牙没吭声。一个多月后,胸口的伤才好利索,留下一道巴掌长的疤,像条蚯蚓趴在那里,摸上去硬邦邦的。恰遇关麟征的第52军补充远征军兵源,他回到部队,被分到荣誉师3团2营通讯连当通讯兵,师长戴坚见他机灵,还让他带了两个新兵。他托人给伊武班长带了信,说自己现在架电话线,不用总跟鬼子拼刺刀了,还说等打完仗,想请班长回四川喝家乡的米酒。
1942年春天,他们在白市驿机场坐飞机到昆明。文明志是头一回坐飞机,飞机引擎“轰隆隆”响,吓得他紧紧抓着座椅,手心全是汗。往下看时,山川河流都像棋盘,田埂像细线,心里又怕又新鲜。到了云南马关,又开始训练,这次练的是架线、拆线,背着电话机在山里跑,藤蔓刮破了脸也顾不上擦。他枪法好,架线时碰到落单的鬼子,躲在树后抬手就是一枪,从不让他们活着回去。没多久,他就当了架线班班长,带着12个兵,哪里电话线断了,就往哪里冲,弟兄们都叫他“拼命三郎”。
那年夏天在缅甸三道马路,他们跟鬼子拼得凶。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用枪托抡,电话线被炮弹炸断了又接,接了又断。文明志他们架线班在树林里穿梭,电话线像条长蛇,从这个山头爬到那个山头。最后总算把鬼子全歼了,可身边的战友也少了一半,有个叫小石头的兵,才16岁,架线时被流弹打中,倒在他怀里时,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
回国后驻防青山,打了七天七夜。文明志不停地架线、拆线,手上磨出了血泡,和电话线粘在一起,一扯就钻心地疼。有次在半山腰接线路,听见山下传来厮杀声,他趴在石头后看,只见伊武——那时已经是排长了——刺死两个鬼子后,被四五个日军围住。伊武像头受伤的狼,挥舞着刺刀,刀疤脸在太阳下闪着光,可终究寡不敌众,身中数刀倒在地上。文明志握紧了枪,想冲下去,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去,他要是死了,这条电话线就断了,前线的兄弟们就没法联系了。他咬着牙,直到嘴唇出血,眼睁睁看着伊武不动了,心里像被剜了块肉。
后来每次架线经过那片山,文明志都会多留个心眼,要是碰到鬼子,准会让他们脑袋开花,一枪一个,绝不含糊,算是给伊武班长报仇。他总说,班长的仇,他得记着,得亲手报。
1945年8月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时,文明志正在架线。通信兵跑过来告诉他时,他手里的钳子“哐当”掉在地上,愣了半天,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些年的委屈、害怕、悲痛全哭了出来,哭得浑身发抖。赴海防接受投降那天,看着黑压压一片低头的鬼子,至少有一万多人,他们的军靴踩在地上“啪啪”响,却再没了往日的嚣张。文明志站在队伍里,心里五味杂陈,想起那些脑袋开花的战友,想起小石头手里的压缩饼干,也想起伊武班长的刀疤脸,要是他们能看到这一幕,该多好。
复员后回南充,文明志当了船工。从广元到重庆顺水,船像飞一样;从重庆到广元逆水,就得拉纤,光着膀子喊着号子,一步步往前走,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石板路上滴出一个个水印。他说那时日子苦,可比起打鬼子,算是天堂了。船老大管吃管住,每天能喝两盅小酒,辣乎乎的烧刀子下肚,浑身都舒坦,每月还有钱够养家糊口。
张军说文明志身子骨还硬朗,每天早上都要去河边走走,高坪区的人每年都去看他,送些慰问金和米面油。“他总说,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在三斗坪那回,让鬼子知道,咱中国人的枪,也能让他们脑袋开花。”
我想起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兄弟,眼眶有些发热。是啊,不管是四川娃子,还是哪的汉子,拿起枪来,就没有孬种。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让那些侵略者知道,中国人不好惹,惹急了,就让他们脑袋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