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另辟蹊径,勇不畏死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19 07:40:30 字数:5431
(一)
刘晋峰跟我讲起小苏庄那场地道战时,他指尖在膝盖上摩挲的模样,仿佛还能摸到当年潮湿地道里的砖石。那是1945年5月,麦子刚泛黄的时节,十九岁的他跟着谢显周区长住进高中海家,土炕上铺着的麦秸还带着新麦的清香,谁都没料到天不亮就撞进了鬼门关。
刘晋峰讲道,天刚蒙蒙亮,我还在梦里盘算着今儿要去村口看看麦情,就被院墙外一声含糊的口令惊得坐了起来。谢区长反应快,抄起枕头下的匣子枪就往窗根挪,我扒着窗纸破口往外瞅——对面房顶上,钢盔在晨雾里闪着冷光,三八大盖的刺刀尖直扎扎地戳着天,鬼子已经上房压了顶。
“钻地道!”谢区长低喝一声。高中海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掀开锅台上的铁盖子,一股灶膛里的烟火气混着泥土味涌了出来。我头一个跳进去,脚刚落地就听见头顶“哐当”一声,谢区长已经把铁锅盖回了原位,黑暗里只剩彼此的喘息声。
没等我们在拐角处站稳,院子里就炸了锅。皮鞋踩在泥地上的声音、枪托砸门的巨响、还有汉奸那破锣嗓子的吆喝,像冰雹似的砸在头顶。我攥着枪的手心全是汗,谢区长在我耳边低语:“听着动静,是冲着咱们来的。”果然,没过片刻,头顶传来一阵乱响,那口大铁锅被猛地掀了起来,光从洞口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个惨白的圆。
“八路军的出来!皇军说了,缴枪不杀!”汉奸在洞外喊得声嘶力竭。我和谢区长缩在拐角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后来他们逼着个老乡下来,洋蜡的光摇摇晃晃照进洞,老乡举着蜡的手直打颤,见了我们就往身后瞅,确定没鬼子跟着,才压低声音说:“他们在上面架着机枪呢,说不出来就放烟。”说完竟往我们身后挪了挪,“俺不上去了,死也不做这亏心事。”
鬼子见老乡没动静,真就朝洞里开了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去,打在对面的土墙上簌簌掉渣。高中海吓得直哆嗦,我按着他的肩膀示意别出声——这地道是按老辈人防土匪的法子挖的,洞口往里拐了个直角,鬼子从上面打枪,纯属白费力气。
枪声停了没多久,就听见洞外“噼啪”烧柴的声音,跟着一股浓烟顺着洞口灌进来,辣得人眼睛直流泪。“快堵!”谢区长喊着,我们仨手忙脚乱地把砖头、破木板往洞口堆,连高中海家藏着的旧棉被都扯了过来。烟是挡住了大半,可还是有股子呛人的火气钻进来,交通员小王猛地咳嗽几声就倒了下去,我赶紧把他拖到通风点,谢区长往他脸上扇着风,折腾了好一阵,他才哼哼着醒过来。
“得另找出口。”谢区长抹了把脸上的灰,“这洞高中海熟,想想还有啥地方能出去?”高中海忽然一拍大腿:“西头!西头有个翻板,是俺爹当年怕洞被水淹,特意留的备用口!”我们摸着黑跟着他往地道深处走,脚下的泥水没过脚踝,冰凉的潮气顺着裤腿往上钻,走了约莫百十米,高中海摸到块活动的木板,一使劲,木板“吱呀”一声翻了过去,露出个新的洞口。
刚进新地道没多远,就听见头顶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剁菜。“是人家做饭呢!”高中海压低声音,“这上头准是户人家!”我们摸着洞壁找了半天,果然在一处土坯下摸到个木盖,掀开一看,上头压着口腌菜的大缸。我托着缸底使劲一掀,缸“哐当”一声挪开,光涌进来的瞬间。就听见上头“哎呀”一声——房东大娘正举着菜刀剁萝卜,见我们从地下冒出来,菜刀“当啷”掉在案板上。
“是武工队的同志?”大娘缓过神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鬼子后晌就走了,扛着枪往唐官屯去了,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挖了一天啥也没捞着。”她给我们端来热粥,玉米面糊糊里还卧了个鸡蛋,我这才觉出饿,狼吞虎咽时。听见谢区长跟高中海说:“你先去邻村躲躲,鬼子保不齐回来找你算账。”
后来晋峰告诉我,他们第二天就查清了,是村里的地痞谢富桑告的密。那家伙早就被鬼子收买,我们进村子时,他在后头盯了一路。没过三天,谢富桑就被处决在村口老槐树下,村民们都说,那是汉奸应得的报应。
只是那地道里的潮气,算是跟晋峰结了缘。他说后来只要一进地道,手脚缝里就起红疹,痒得钻心。老乡们教他个土方,把巴豆放油里熬开,凉了往患处擦,再用干谷草点火烤。“那滋味,”晋峰笑着比划,“又辣又烫,比鬼子的刺刀还难受,可管用得很,烤了几天就好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手上还留着当年红疹褪后淡淡的印记。我望着他那双手,想起他一家七口投身革命的事——父亲跟着120师打仗,大哥在村里当支书,二哥扛枪上了前线,三个弟弟也相继入了党。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那些藏在地道里的黑暗、烟火里的挣扎,早就在他骨头里刻成了印记。
后来我才明白,抗战那阵子,哪有什么神兵天降,不过是像晋峰这样的人,在绝境里凭着一股子韧劲儿,硬生生蹚出条活路来。就像小苏庄的地道,看似走投无路时,转个弯,总能找到另一条出路。
(二)
我至今还记得田全贵讲起他头回跟鬼子交火时,眼里那股子亮堂劲儿。那是1942年的冬天,寒风跟刀子似的刮着脸,我们在山腰村里刚端起粗瓷碗,玉米糊糊还冒着热气,就见老乡慌慌张张跑进来,裤脚沾着冰碴子:“沟里……沟里来了鬼子,正往根据地摸呢!”
22岁的田全贵当时正啃着窝窝头,闻言“噌”地站起来,背上那挺刚领到的六五机枪就往外冲。他是长治西坪村人,头年刚进太行军区19团二连,这还是头回真刀真枪跟鬼子干。连长蹲在碾盘上,手指在地上划着山沟的模样:“放他们过去,根据地的县乡政权咋办?老百姓咋办?”
“打他个冷不防!”田全贵嗓门亮得很,“咱在山上,他们在沟底,摸不清咱的底细!”
连长一拍大腿,带着他们猫腰往山顶爬。冻土坡滑得很,田全贵背着机枪摔了两跤,手心被石头硌出红印子。到了山顶一块大青石后,他架起机枪,瞄准镜里看得真真的——一百多个鬼子正顺着沟底走,钢盔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跟一串移动的硬壳虫似的。
“打!”连长一声令下,田全贵手指猛地扣下去。机枪“哒哒哒”响起来,震得他肩膀发麻,25颗子弹眨眼就打光了。他眯眼数着,沟里一下子倒下九个,剩下的鬼子跟被踩了的蚂蚁似的,“乌拉乌拉”叫着趴到地上,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去,打在石头上迸出火星子。
“撤!”连长见子弹不多了,挥手示意。他们刚跑下山顶没多远,身后就“轰隆”响起来,鬼子的炮弹把刚才架枪的地方炸得碎石乱飞。田全贵摸着发烫的机枪枪管,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以前听人说鬼子多厉害,敢情也是一枪就倒。“从那往后,我见了鬼子眼都不眨,”他后来跟我说,“子弹打到身上,他们跟咱一样流血,一样蹬腿。”
打那以后,田全贵打枪有了个规矩,从不打单发,每次都定两发。“子弹金贵,但两发才稳当,保准能放倒一个。”他嘿嘿笑,“咱不做那打空枪的亏本买卖。”
过了半个月,他们埋伏在洗濯岭,等着鬼子的汽车。路上早埋好了地雷,两个战友带着手榴弹蹲在石头后,就等汽车过来。可不知咋的,鬼子的汽车刚拐过弯,突然“嘎吱”一声停下了。“坏了,被发现了!”连长低骂一声。汽车开始往后倒,田全贵急得手心冒汗。
“不能让他们跑了!”连长一挥手,那两个战友猛地扔出手榴弹,可距离太远,只在汽车旁边炸起两股烟。全连战士嗷嗷叫着往山下冲,汽车上的鬼子慌了神,猛一打方向盘就往临汾方向跑,把一个拿机枪的鬼子和翻译官甩在了路边。
那鬼子抱着机枪就往野地里钻,翻译官跑得慢,被田全贵一把按住,缴获了他手里的三八大盖。“那枪保养得真好,枪托光溜溜的。”田全贵咂咂嘴,“可咱更眼馋那挺机枪。”
大伙儿在平地上搜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见。正着急呢,忽然“哒”地一声,远处传来机枪响。“在那儿!”田全贵喊着冲过去,只见一片洼地边有个地洞,洞口盖着些乱草。喊了几声没人应,他掏出颗手榴弹拉了弦,往洞里一扔。只听“轰隆”一声,洞里传出鬼子的惨叫,没过一会儿,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爬了出来,手里还死死攥着机枪。
“那是挺德国造的机枪,崭新崭新的,比咱手里的六五机枪强多了,连声音都脆生。”田全贵比划着,“连长当场就给了我,说我眼疾手快,配得上这好家伙。”可惜那鬼子刚被包扎好就咽了气,没能问出更多情报。
再后来,他们在浮山堵鬼子。上级下了死命令,占住山头,不能让鬼子前进一步。头天夜里没动静,天刚亮,田全贵叫班长去吃饭,自己替他盯着。刚啃了两口窝头,就见远处山路上黑压压一片——鬼子来了。
他们从白天打到黑夜,田全贵估摸着自己打倒了十来个鬼子,可机枪子弹见了底,最后只剩两回两发的量。连长请示换防,上级却说:“再顶一夜。”田全贵摸着冰冷的机枪,心里犯嘀咕:这没子弹的机枪,跟烧火棍似的。
山头有地道和战壕,他们就躲在里面等。半夜里,连长派了三个人摸过去侦察,回来时个个脸上带笑:“鬼子都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原来那三人摸过去干掉哨兵,扔了一通手榴弹,趁乱跑了回来。没过多久,鬼子就追了上来,大概是怕中埋伏,不敢走大道,顺着战壕往这边爬,枪杆碰在石头上,“咔啦咔啦”响个不停。
那会儿山头上就剩田全贵和战友小工,小工拿着步枪掩护,他守着那挺新机枪。往下一看,月光下一串黑影正往山上爬。田全贵放下机枪,摸出颗手榴弹,拽着弦等了两秒才扔下去。“轰隆”一声炸响,他赶紧抱起机枪,把最后几颗子弹打光,拉着小工就往另一个山头跑。
第二天回去一看,昨晚扔手榴弹的地方有一大摊血,黑糊糊的冻在地上。老乡说,后半夜见鬼子抬着三四个死尸往回撤了。田全贵摸着机枪上的弹孔,忽然觉得这枪比啥都沉。
抗战胜利后,田全贵跟着部队转战中原,1953年转业回了长治县。他总说,那挺德国造机枪跟着他打了不少硬仗,可惜后来上交了,没能留个念想。2009年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块磨得发亮的枪托木头,那是他从报废的三八大盖上卸下来的,带了一辈子。
(三)
张军跟我讲起国民党抗战老兵王学义的故事,他说1939年腊月里的大洪山,雪粒子打在钢盔上噼啪响,王学义攥着二尺半的大刀,刀把上的五缕红缨缠在手腕上,跟血痂似的牢。
那会儿日寇刚冲上阵地,枪刺在雪地里闪着寒光。王学义是河南邓县人,在白河县军校练了一年劈刀,吴教官教的“缠头裹脑”式早刻在了骨子里。他瞅准当面那鬼子的空档,腰一拧,刀光像道闪电劈下去,正砍在脖子上。可没等他抽刀,旁边又冲上来个鬼子,三八式的刺刀“噗”地扎进他大腿,热乎乎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淌,瞬间就在雪地上洇开朵红梅花。
“要不是何平,老王早成了鬼子的刀下鬼。”张军嘬了口烟,烟圈儿在他眼前散开。那个许昌来的二等兵,跟疯了似的从后面扑上来,一刀就把鬼子的膀子卸了下来,白花花的骨头碴子都露了出来。戴焕章团长带着预备队紧跟着冲上来,阵地上顿时成了大刀的世界,劈砍声、惨叫声混着机枪的“哒哒”声,把寒风都搅得发烫。
王学义被抬到山下村庄时,三条绑腿都被血浸透了。房东老太太踮着小脚跑前跑后,让老伴从后山采来些不知名的草药,放在嘴里嚼得稀烂,混着口水糊在他伤口上。那草药味儿又苦又腥,可真管用,血没一会儿就止住了。他躺了半个月,第16天拄着木棍就往阵地赶,戴团长拍着他的肩膀笑:“好小子,命硬!”
后来他跟何平被调到特务连,没多久又去了180师学机枪。“那会儿机枪手金贵,一天一块钱津贴呢。”张军眼亮了亮,“老王说,抱着捷克式轻机枪的感觉,比耍大刀踏实多了,一梭子25发子弹,能扫倒一片鬼子。”他们在杨家集、安陆府一带打转,仗打得断断续续,长的打十天,短的打八天,阵地像拉锯似的,今天你占了,明天我又夺回来。
1941年守洋梓那回,才算真见了血。长岗子靠着大山,有条15里长的沟,王学义抱着机枪守在挖好的战沟里,顶上盖着稻草伪装,七天七夜没挪窝。“那沟里的泥都成了红的,”张军声音沉了沉,“两万多弟兄倒在那儿,180师、38师、150师,几乎打光了。”
三连最后就剩下八个人,连长换了三个,个个都埋在了长岗子上。何平是被流弹打中的,子弹从太阳穴穿过去,倒在王学义旁边时,眼睛还圆睁着。王学义抱着捷克式机枪跪在地上,枪托顶着肩膀,打得发烫的枪管都能烙熟饼。子弹壳在脚边堆成了小山,他也记不清打了多少梭子,只看见冲上来的鬼子像割麦子似的往下倒,少说也有几十个。
“他肚子就是那会儿被打穿的。”张军比划着,“子弹斜着进去,从后腰出来,血把机枪的木托都泡透了。”抬下阵地时,王学义还有气,在后方医院躺了几个月,伤口刚长好,又揣着两个窝窝头回了大洪山。
可180师早就打散了,他寻到戴焕章,被派去老河口押运粮食。“一开始他还不乐意,说杀不了鬼子,没劲。”张军笑了,“戴团长说,粮草是部队的命,比杀人还重要。”王学义挑了16个精壮弟兄,要了两挺轻机枪,管着360只船,夜里顺着襄河走,每只船装两万斤粮食,几百里水路,从老河口运到大洪山。
谷城仙人洞那回最险。有百姓报信,说一千多土匪要来抢粮。王学义把船泊在山根下,让船老大们都上岸躲起来,自己带着人在岸边埋伏。天刚擦黑,土匪就跟黑瞎子似的往下冲,他一喊“打”,两挺机枪顿时喷着火舌,当场打死一个,抓了两个活的,剩下的屁滚尿流地跑了。“从那以后,土匪见了挂着第五战区长官部旗号的船,绕着道走。”张军说这话时,腰杆挺得笔直。
1945年抗战快胜利时,王学义请假回家,才知道两个哥哥在太原跟鬼子打仗牺牲了,两个弟弟也在“躲老日”时病死了。他没回部队,留在孔庄村侍养父母。后来听说戴焕章把队伍交给了新四军第五师,自己解甲归田办卷烟厂,1947年被国民党邓县保安团杀了,才41岁。解放后,王学义专门去吊唁了老团长,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老王活到98岁,临死前还念叨,说何平那一刀,比自己砍的任何一刀都利落。”张军把木刀柄贴在脸上,“他说这辈子最亏的,是没给何平立个碑。”我望着窗外的夕阳,忽然觉得那些在战场上没留下名字的弟兄,都像大洪山上的石头,虽沉默不语,却把“勇不畏死”四个字,刻在了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