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汉三之平,洪顺金坛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18 07:29:15 字数:5731
(一)
整理乐陵抗战往事时,我总绕不开薛汉三和郝之平这两个名字,这是相差十五岁的忘年交。
1939年的秋天,风里带着些凉意,也带着战争的阴霾。那时的薛汉三二十四岁,却已是阳信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这个乐陵东关出来的年轻人,身上有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满腔的爱国热忱。而郝之平,比薛汉三大了十五岁,是乐陵郝家村人。他曾在军阀部队里当过营长,后来又做过乐陵民团队长,乐陵沦陷后,便回了乡务农。但他可不是个普通的庄稼人,回家时,他带回了两把匣枪,还有两箱子弹和一把大洋刀。这些宝贝,他平日里看得比啥都重,爱枪如命这话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夸张。
薛汉三找到郝之平时,心里其实还有些打鼓,毕竟郝之平已过了冲动的年纪,又对那些枪视若珍宝。可他知道,郝之平有勇有谋,是抗日的好苗子。于是,薛汉三推心置腹地跟郝之平讲当下的局势,讲日本人的暴行,讲抗日的必要性。末了,他恳请郝之平献出武器,一同抗日。
郝之平摩挲着心爱的匣枪,沉默了许久。我能想象出他当时的神情,那双经历过风雨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挣扎。一边是视若生命的武器,一边是家国大义。最终,他猛地一拍大腿,吐出那句掷地有声的话:“行,我跟你走。”
就这一句话,让两个原本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人,走到了一起。薛汉三任命郝之平为秘密锄奸队长,这个组合,在当时的乐陵一带,被人们称为义薄云天的伟男子。
1940年3月的一个上午,阳光不算刺眼,郝之平正好请假回家。刚走到郝家村东头,就见远处尘土飞扬,三个鬼子宪兵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由南向北跑去。那马蹄声踏在地上,也像踏在郝之平的心上。
他当下就压低了身子,沿着道沟悄悄尾随。道沟里的土有些松软,草也长得不矮,正好能遮住他的身影。追出去三里多地,眼看距离差不多了,郝之平深吸一口气,猛地从道沟里跃身而起。
“啪!啪!啪!”三声枪响,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我仿佛能看到那三个鬼子应声倒地的瞬间,他们脸上或许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马匹受了惊,嘶鸣着四散跑去,留下几具尸体躺在路上。郝之平没多做停留,迅速隐入旁边的树林,消失不见。这一手好枪法,在后来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1940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可比天气更让人心里发寒的,是阳信县辛庄那个辛姓特务头子。这家伙网罗了附近村庄的伪乡长、伪保长、反动地主、日伪密探等,组成了一个特务团伙。他们就像一群毒瘤,四处搜集抗日政府和八路军游击队的情报,然后向赵榜杰据点通风报信。因为他们,十多位同志被抓,最终牺牲,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一阵绞痛。他们还趁夜进村入户,绑架勒索,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当地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
薛汉三早就想除掉这个团伙了。他仔细排查,查出伪区长、便衣特务等罪大恶极者十一人。经过反复甄别,确认无误后,他将名单交给了郝之平,让他组织抓捕。
郝之平接到任务,琢磨了许久,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形成。他给辛姓特务头子送去一封信,信里说有要事相商,让他务必请名单上的其他十人,在12月13日晚上见面。
那辛姓特务头子还以为郝之平是想投靠自己,心里得意得很,立马就在自家张罗起来。12月13日晚上,郝之平身穿便衣,掖着两把匣枪,独自一人走进了辛庄。
一进门,就见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那十个特务也都到齐了。他们见郝之平只身一人,脸上都带着轻蔑的笑。一番寒暄后,众人先后入座,郝之平还被请到了上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郝之平笑着说:“喝酒带着家伙不方便,都放茶几上吧!”那些带着手枪的土匪、特务,本就没把郝之平放在眼里,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从怀里抽出枪来,放在了郝之平身旁的茶几上。
辛姓特务头子打开了两坛酒,给每人倒了一大碗。这些人嗜酒如命,拿起碗就胡吃海喝起来,很快就有些醉意朦胧。
就在这时,郝之平猛地站起来,脸色一沉,说:“薛县长请大家去一趟。”话音刚落,他从怀里抽出两把匣枪,紧扣扳机,枪口对着众人。
那些土匪汉奸顿时懵了,酒意也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就想去抓茶几上的枪,可郝之平早就挡在了茶几后面。“我包里有绳子,你们一个捆一个,快!”郝之平厉声命令道。
这伙敌人没了武器,又被枪口指着,只能无奈照办。当剩下最后一个汉奸时,郝之平亲自动手将其捆了起来,然后用绳子把十一个人串成一串,连夜押回县政府驻地。一路上,那些小特务们见自己的头子都被押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1940年12月14日夜晚,阳信县的高池家村灯火通明,县府机关的干部们都成了审判员。在昏暗的油灯下,那些归案的犯人被一一审问,他们的罪行被公之于众,每一条都让人咬牙切齿。
审理和宣判完毕,薛汉三手持大刀,站在众人面前。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大声骂道:“你们丧失中国人的良心,出卖杀害自己的同胞兄弟。今天,我薛汉三要亲自处决你们!”
话音未落,他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连砍了这十一个汉奸。那一夜,高池家村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正义得以伸张的气息。
1941年春天,万物复苏,抗日的斗志也如同这春天的草木一般,愈发旺盛。薛汉三和郝之平率领县大队,利用灵活的政治攻势和夜间战术,接连端掉了敌人的八个据点,消灭日伪军四百余人,还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那段时间,他们配合默契,打了不少漂亮仗。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年10月,上级一纸调令,将薛汉三调离阳信,让他去济南工委从事地下工作。分别那天,两人站在村口,谁都没多说什么,但眼神里的不舍和担忧,却藏不住。他们握了握手,这一握,竟成了永别。
1942年10月初的一天深夜,月色昏暗,郝之平去坡赵家一带侦察敌情。没想到,却被上百名日伪军堵在了一个堡垒户中。情况危急,他当机立断,决定翻墙突围。
就在他翻过院墙,纵身跳下的瞬间,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他惨叫一声,摔下院墙,被随后赶来的敌人抓进了赵榜杰据点。
在据点里,郝之平受尽了折磨。他从敌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出卖他的叛徒是谁。日伪军想用酷刑逼他屈服,他们用竹签子钉他的手指甲,那种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可郝之平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翻译官见状,假惺惺地劝降,说只要他供出阳信县政府县大队的领导人常在哪里活动,以及兵力部署、武器装备情况,不仅可以饶他不死,还能给他官当。郝之平听了,怒火中烧,一把夺过翻译官递过来的一碗白开水,狠狠泼在了他的脸上,骂道:“狗汉奸,休想!”
敌人还不死心,找来郝家村的保长郝玉深劝降。郝之平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干你的保长,我当我的八路。我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活得也值了。”他顿了顿,眼神坚定,“我宁死也不能失这个气节。你回去告诉我家里人,为我准备后事吧。”
1942年10月12日上午,郝之平被五花大绑,押出赵榜杰据点。一路上,数十个日伪军荷枪实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可郝之平却昂首挺胸,高声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路军万岁!”
刚出村口,穷凶极恶的敌人就一刺刀扎进了郝之平的后背,接着又连开数枪。这位抗日英雄,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中,时年41岁。
1942年10月底,薛汉三从济南返回,被任命为冀鲁边区二专署锄奸部部长。他一回来,就想调郝之平前来相助,可等来的,却是郝之平牺牲的噩耗。我能体会到他当时的心情,那种悲痛和愤怒,一定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禁泪如雨下,随后,他亲自带队,抓获并处决了那个出卖郝之平的叛徒,为郝之平报了仇。
1943年10月的一天,薛汉三回新海县向冀鲁边区党委、专署汇报工作途中,遭遇日军“扫荡”,被敌人包围。他临危不惧,奋勇抵抗,击毙了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但终因寡不敌众,身负重伤。战士们把他抬进附近的一座破庙里,可由于伤势过重,几天后,他也牺牲了,年仅28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2020年9月2日,薛汉三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批著名抗日英烈名录。2019年,中共乐陵市委推出电影《冀鲁边抗日英雄——痞子英雄郝之平》,将这两位乐陵双雄的壮阔人生搬上了银幕。
整理完他们的故事,我久久不能平静。薛汉三和郝之平,这两位英雄,用他们的生命和热血,诠释了什么是家国大义,什么是民族气节。他们的故事,会永远流传下去,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
(二)
整理乐陵抗战往事时,邓洪顺和刘金坛的名字总在我脑海里打转。这两个年轻人在乱世里的挣扎与坚守,像埋在黄土里的金子,虽蒙尘却难掩光芒。
1940年的秋老虎还没退去,乐陵西段乡纸坊村的玉米地刚收完,15岁的邓洪顺揣着两个窝头,跟本村四个半大孩子蹲在村头老槐树下。远处伪军的刺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可他们眼里全是热乎气——要去投津南支队大枪排。
“听说了吗?大枪排的枪杆子硬,专打鬼子汉奸。”邓洪顺摸着补丁摞补丁的裤腿,声音发颤。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咬咬牙,趁着夜色溜出了村子。一路躲躲藏藏,饿了啃口树皮,渴了喝口河沟水,总算在三天后摸到了津南支队的驻地。
可他们哪里知道,队伍里也藏着豺狼。津南支队有两个手枪队,第二队的高焕台是盐山县荣庄人,据说早年也抗日,可后来心就歪了。没多久,支队把两个大枪排编入他的队伍,本是信得过他,他倒觉得是来盯着他的,看我们这些新兵就跟看仇人似的,眼神里总带着算计。
1941年12月的傍晚,天阴得像块浸了墨的破布。高焕台披着件黑棉袄,叼着烟袋锅子,拍着邓洪顺的肩膀说:“有个要紧任务,跟我走,保准让你们立大功。”邓洪顺和战友们一听能打仗,个个摩拳擦掌,扛着枪就跟他往旧县日伪据点去。
刚进据点大门,就听“哐当”一声,大门从背后锁死。墙头上的探照灯“唰”地扫过来,十几个鬼子端着三八大盖围上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两个排长还想理论,被鬼子一脚踹倒,枪也被缴了。邓洪顺和战友们被推推搡搡关进柴房,他后来说,那天的寒气,是从骨头缝里往里钻的。
夜里,他们被捆着往盐山县马村据点押。麻绳勒得手腕生疼,邓洪顺回头看了一眼,刘金坛——那个大枪排的理发员,正咬着牙跟在后面,眼里冒着火。在马村据点的三天,他们像牲口似的被圈在土牢里,每天就一碗带沙子的稀粥。后来才知道,高焕台带着他的人投靠了汉奸刘佩臣,成了盐山县宪特队长,我们这些人,成了他表忠心的礼物。
从马村据点转到圣佛据点监狱时,邓洪顺他们已经瘦得脱了形。监狱是石头砌的,墙厚得能挡住所有声音,只有送饭的小窗透进点光。刘金坛总趁看守不注意,用磨尖的竹片在墙上划道道,一天一道,记着日子。
“咱不能就这么认栽。”刘金坛凑到邓洪顺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高焕台这狗东西,早晚得遭报应。”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早上,送饭的老汉佝偻着腰进来,放下粥碗时,悄悄往邓洪顺手里塞了个纸团。他攥着纸团溜回墙角,展开一看,是地下党的字:“高已叛变,速逃,北票煤矿是绝路。”邓洪顺把纸团往嘴里一塞,咽了下去,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原来不是队伍不要我们,是我们被卖了!
那天起,他们开始闹监。十几个人一起砸门、喊口号,要求放他们出去。看守的伪军慌了神,举着枪在外面骂,可他们越喊越凶。圣佛据点的日伪军怕把事闹大,又把他们转到盐山监狱。那里戒备更严,墙角拉着铁丝网,可他们没松劲,绝食、唱抗日歌,哪怕被打得嘴角淌血,也没人吭一声。
日伪军见实在拧不过,就想把他们送到辽宁北票煤矿当劳工。那地方是个活地狱,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回不来。他们被押到沧州监狱关了几天,换上身破烂的“军装”,说是要“调防”,其实是往火车上赶。邓洪顺和刘金坛挤在车厢角落,眼神碰在一起,都看到了对方心里的念头——跑!
火车轰隆隆往北开,窗外的树影一闪而过。邓洪顺盯着刘金坛的手,他正假装挠痒痒,悄悄比了个“山海关”的口型。到了山海关,他们被押进一个四合院旅店,院墙顶上缠着铁丝网,门口两个哨兵抱着枪打盹。
“今晚动手。”睡前,刘金坛用胳膊肘碰了碰邓洪顺。后半夜,院里的狗不叫了,哨兵靠在墙上直点头。邓洪顺和刘金坛猫着腰溜到厕所,踩着矮墙往上爬。铁丝网剌得手心淌血,他们咬着牙拉开个豁口,“噗通”一声跳进墙外的水塘里。冰水瞬间浸透了棉衣,可他们顾不上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旷野里跑。
旷野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狗叫和狼嚎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捡了根粗木棒攥在手里,一口气跑了一百二十多里。天亮时停下来,才发现鞋底磨穿了,脚底板全是血泡。
往南走的路上,他们在唐山遇上日伪军抓人。被赶到广场时,正看见鬼子绑着四个人示众。趁翻译官训话的工夫,邓洪顺拉着刘金坛钻进柴堆,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人群散去才敢出来。
饿了两天后,他们摸到旷野深处的一个老店。店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看着他们破衣烂衫的样子,没多问就喊老伴做饭。那碗热面条端上来时,邓洪顺眼泪差点掉进去——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老板叹着气说:“我儿子也在队伍上,你们都是好样的。”住了两天,临走时老板给他们每人塞了五角钱,“跟客商走,安全些。”
到了天津南的唐官屯,日伪军又在搜查。他们钻进路旁柴堆躲了一天,天黑后爬出来找吃的,撞见个上厕所的妇女。那妇女吓得要喊,她儿子赶紧捂住她的嘴:“娘,别叫,他们像咱队伍上的人。”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叫王老五,听完他们的遭遇,连夜给他们做了锅贴饼子,还让媳妇缝补了破衣裳。第二天一早,王老五塞给他们每人两角钱:“路上买口水喝,到家捎个信。”
就这么一路走,渴了喝湾塘水,饿了讨口饭,晚上睡桥洞子。走了半个月,腊月二十六那天到了刘金坛的家乡南皮县集北头村。刘金坛留了下来,邓洪顺第二天一早又上了路。
等他摸回纸坊村,已是掌灯时分。推开家门喊了声“娘”,他娘愣了半天:“你是谁啊?”“娘,我是洪顺啊!”他娘这才反应过来,抱着他的头放声大哭:“儿啊,俺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那时的邓洪顺,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活像个要饭的,可眼里的光,亮得很。
回家没几天,邓洪顺就找到张标村的李俊德——那会儿已是独立团副排长。他二话不说,带着邓洪顺加入了独立团二营侦察班。后来听说,叛徒高焕台被八路军击毙时,邓洪顺在阵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狗东西,总算有报应了!”
抗战胜利后,邓洪顺跟着队伍打解放战争,又去了抗美援朝战场,在上甘岭上浴血奋战,立了不少功。转业后,他专程去天津唐官屯谢了王老五一家,又去唐山看望了那个老店老板,以及同历生死的刘金坛。
前几年我去宿州看他,他坐在藤椅上,说起当年的事,眼睛还发亮。他总给孩子们讲抗战的故事,说:“不能忘啊,忘了就对不起那些牺牲的人。”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我忽然觉得,那些在乱世里挣扎过、坚守过的人,心里都揣着团火,能把黑暗烧出个窟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