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屠杀

　　斗篷下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辟邡，那是龙吗？”
　　两人沉默了一夜，仿佛只是两个在荒野中游荡的幽灵。
　　“是的……”另一个声音响起。
　　“您能认出是哪条龙吗？”
　　“我已经几百年没有见过她了……但她的声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世间已经有多少年没有龙出现过了？”
　　“也许他们曾经来过，且留下了一些痕迹，但我们并不知道。”
　　一个声音消失了一会儿：“您觉得她往哪里去了？”
　　“那不是去东边的‘林荒’的方向……”
　　“我觉得那是去焚天城的方向。”
　　这次是另一个声音沉默了。
　　“启明主，我们追不上她。”
　　“是的……那就让她去吧，行吗？”
　　“是，她也许已经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
　　“人生南北……多歧路。”
　　
　　林哲一度以为自己正走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
　　大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平原、山丘，死去的树木张牙舞爪地伫立在干涸的河边。
　　远方可以看见群山的轮廓，却看不到一点绿意。
　　奶奶低着头，拄着木棍：“这地方，以前都不这样……”
　　三人不知不觉中已落到了队伍的后半部分。
　　路边不时可以看见野兽和人的骸骨，林哲也不时踩到一些。
　　人群缄默着，当有人支撑不住倒下时，这缄默就瞬间转变为喧闹，他们像复苏的野兽一样，抢夺生存的机会。
　　直到前方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紧接着队伍前面的人开始乱喊乱叫，整个队伍立马陷入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中。后面的越是听不见前面的在喊什么，前面的越是拼命地往后挤、往后喊。
　　人们互相推搡，有人摔倒在地，有人被踩在脚下，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但很快被大人的呼喊掩盖。
　　“都别挤了，他妈的！”
　　周围全是些大人，林哲紧紧地拉着奶奶的手，可人们的冲击愈加猛烈，他被挤在几条大腿之间，连扭头都十分困难。
　　“奶奶……”林哲大声呼喊，听不见奶奶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她正死死地抓着自己。
　　绝境之中，几乎被大人的身体遮蔽住的天空突然明亮起来，一个黑色的身影左冲右突，用力扑腾着翅膀，用锋利的鸟喙狠狠地啄着周围大人的脖子。
　　那些人受不了疼痛，纷纷往一边躲去。
　　林哲借机转过身子，一下子扑到奶奶身边。奶奶死死地抱着怀里的林燕，用单薄的身子护住她。
　　“奶奶！”林哲一把抱住奶奶，也护住林燕。
　　这时林哲远远地听到了阵阵惨叫，然后就是战马的嘶鸣。
　　耳边有人在喊：“快跑啊！快跑啊！”
　　“不跑等死吗？”
　　周围的人愈加恐惧，纷纷转过身推搡更后面的人。
　　队伍两侧的人们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恐惧与不安令林哲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人们的身体相互碰撞，林哲只觉得全身像是被人拳打脚踢了一番，他只能死死地抱住奶奶和林燕。
　　三人几乎跪在地上，林哲感觉有人从自己的身体上跨了过去，有人踩住了自己的脚，又有人用膝盖狠狠顶了他的后背一下。
　　林哲听到林燕在哭，自己也想哭。周围乱哄哄的，根本听不见谁在喊些什么。太阳看不见了，天空看不见了，林哲几近窒息，一个声音却毫无征兆的在耳边响起：“想活命就站起来！”
　　林哲压根不敢抬起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站起来！你想死在这吗？”
　　林哲睁开眼，看到肩膀上站着一只乌鸦，爪子抓破了他的衣服，如刀锋般嵌入他的血肉中。
　　林哲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更没发觉鼻涕和泪水已经流了一脸。
　　“待在这只会没命，我领着你走！相信我，忘了吗？我是来报恩的！”
　　林哲咬咬牙，转过头去，吓了一跳，自己抱着的竟不是奶奶和林燕，而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妇女。
　　不知不觉间他已被人流裹挟着带动了一段距离。
　　林哲瞬间崩溃了，哇哇大哭起来，肚子却被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想呕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别乱动，现在顾不了其他，得赶紧离开这里，看看能不能抱住什么……”
　　林哲感觉天旋地转，浑身作痛起来，肩膀上的刺痛却突然减缓了许多。
　　突然间，一个爪子揪住了他的衣服，拼命拽着他：“抱住！抱住！”
　　林哲疼痛难耐，精神恍惚，条件反射般往前一揽，似乎抱住了一条大腿。
　　林哲感觉自己被夹在人群中拖动了好几米，只能死死抱住那条腿，尽量蜷缩着埋起头来。
　　“妈呀！这什么玩意！”
　　随后林哲就感觉自己的背部像是被重锤锤击了一下，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扯。
　　林哲满嘴血腥味，死死地抱住。
　　乌鸦扑上那人的手，疯狂地啄他。
　　“啊！什么鬼东西！疼死我啦！”
　　林哲感觉脑袋突然被一拳打中，嗡嗡作响。
　　他被挤在几个大人的中间，突然间，面前的视野豁然开朗，闪着寒光的长枪从林哲面前刺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林哲大脑“嗡”的一下，瞬间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
　　“松手！可以松手啦！”
　　林哲松开了手，身体像颗球一样重重落在地面上，但这次没有人踩他，也没有人踢他。他蜷缩在地上，生不如死，昏了过去。
　　大地在轰鸣，像是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林哲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空中，他以为自己终于飞了起来。可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将他拉回地面，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
　　“阿燕，是你吗？”
　　林燕转过头来，满脸都是血和泪。
　　“哥哥，奶奶不要我们了……”
　　林哲猛然惊醒，双眼却怎么也打不开，头疼得厉害，全身没有一点知觉，胸口处似乎正在遭受锐器的攻击。
　　“别动，他们还没走……”
　　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林哲随之停止动弹。
　　“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林哲听到远处有人的交谈声传来。
　　“咱们有什么办法？哪有得选？”
　　“没让你爬城墙不错的了……”
　　一个身穿金色战甲的天魔军士兵抬手制止了一个准备用长枪刺向面前的一个孩子的同伴：“算了吧，还是个孩子。”
　　“就你他妈是好人！”那人白了他一眼，走向一边。
　　“别废话了，快走吧！老子可不想染上什么瘟疫！”
　　“别管了，走吧，留咱哥几个在这打扫……做做样子得了。”
　　“去他妈的！”
　　林哲的眼角不知不觉间淌下了一滴泪水。
　　马蹄声渐渐远去，林哲听到了许多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那些声音有的一直存在，有的刚刚响起，有的渐渐平息。
　　“他们走了，没事了！”
　　林哲终于睁开了眼，看见胸口上站着一只乌鸦，鸟喙上还残留着血迹。
　　“别怕，我不是坏人。”
　　林哲觉得身体没有了知觉，但脖子似乎还能动。
　　他扭过头去，发现自己四肢摊开躺在路边，血液染红了黄土。顺着血迹望去，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有的堆成了山，有的零零散散的躺着，散落在大路上，散落在土坡上。
　　林哲哭了出来，想擦拭眼泪，双手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他莫名地感到抓狂，来回扭头，想说话，却发现声音无比沙哑：“阿……阿燕……奶奶……”
　　那只乌鸦似乎叹了口气，跳到林哲肩膀边，展开翅膀为他擦去从眼角滑落的泪水。
　　“孩子，如果泪水能唤醒一些人的良知的话，世界早就被泪水淹没了。”
　　“呜呜呜……我要奶奶！”
　　林哲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嗓子哑了，哭得眼里没有了眼泪。
　　“一动也不能动了吗？怪我，你只是个孩子，哪经得起这等折磨。可我也是没办法，待在那绝对会给踩死，你别怨我……不过话又说回来，换成别人早死八百回了，可你竟然还活着！不得了……不得了啊！”
　　乌鸦在林哲身上来回跳动，喋喋不休：“口渴吗？其实我也渴了。这荒郊野岭上哪里找水去……不行，我得先找人救你。妈的，狗日的天魔军！要不是魁罗城的窝没了，我保准能找个轿子给你抬回去……”
　　林哲双眼无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压根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乌鸦伸出翅膀在他眼前晃了晃：“孩子，你在听我说话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我们？”
　　乌鸦沉默了。
　　林哲用疲倦的双眼瞟了他一眼，随后又望向天空：“我要奶奶。”他的声音很是虚弱。
　　“你现在什么感觉？”
　　“我要阿燕。”
　　“孩子，他们不在了。”
　　林哲看向他，眼中有了一丝生气：“你骗人。”
　　乌鸦摇摇头：“他们就是不在了，可你还活着。”
　　这下林哲怒了，张嘴想咬他的鸟喙，却连头都抬不起来。
　　“你回来！我不给你水喝了……我不要你救！”
　　乌鸦叹了口气，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他仰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间，他一下子扑腾翅膀飞到了附近的一棵死树上，朝林哲的后方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大路的中央。
　　“我还以为暗鸦大人昨晚就认出我来了。”斗篷下响起了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
　　乌鸦愣住了，一脸严肃地说：“昨晚？我怎么听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那人走到树旁，仰起头望着乌鸦。
　　乌鸦看见那人脸上戴着黑色的面纱。
　　“暗鸦大人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树上的乌鸦怔住了，旋即像是直接从树上跳下来，收起翅膀落在来人的面前，仰起头望着对方，随后朝她微微颔首，恭敬地说：“暗鸦拜见启明主。”
　　“暗鸦，你跟你主子学了不少本领。”
　　暗鸦张开嘴赔笑：“启明主真会说笑，我也是奉命行事，怎么会知道您要来南司？”
　　说完，暗鸦歪着脑袋看向南宫启明的身后，有些意外：“您没跟我主子一起？”
　　斗篷下的南宫启明微微一笑：“暗鸦，李帮主让你当南司的总管不是没有原因的。”
　　暗鸦展开翅膀搓了搓，一脸傻笑地跟着南宫启明走到林哲跟前。
　　南宫启明低头看着林哲，问：“他怎么了？”
　　暗鸦吞吞吐吐地说：“这不是……这孩子挤在人堆里，我不得想办法给他拉出来吗，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天魔军的人刚走？”
　　“走了没一会儿。”
　　“得把他送到魁罗城去。”
　　暗鸦一脸吃惊：“您要去魁罗城？”
　　南宫启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我不去，你也得给他送过去。”
　　“啊？我这……”暗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都这样了……”
　　“你不是南司总管吗？手下应该不少。”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您也知道的，魁罗城的窝刚给龙邢端了，我……”
　　南宫启明打断他：“龙邢现在还在魁罗城吗？”
　　暗鸦愣住了：“不……不清楚。”
　　南宫启明微微蹙眉：“你这个总管当的有点不负责啊。”
　　“我哪里走得开……”暗鸦压低了声音，眼睛不时往天上瞄去，“走得开也不敢回去啊，那个老不死还在里面呢，让他发现我就完了！”
　　“你是说萨斯顿？”
　　暗鸦拼命点头：“南司里有句话说的好——地下住的都是流浪军团的老鼠，天上飞的都是天魔军的乌鸦。他们的眼睛，厉害着呢！”
　　“这我不管。”南宫启明望了望头顶愈加猛烈的阳光，语气十分冷淡，“总之，他不能有事。”
　　暗鸦有些发愁地说：“启明主，如今魁罗城尚有天魔军的军队驻守，在萨斯顿的眼下藏人，实在是有些困难呐……”
　　南宫启明走到林哲身旁，慢慢蹲下身去。
　　林哲盯着天空的双眼立马被她吸引去：“你是什么人？”
　　“我们会带你离开这。”
　　林哲哭丧着脸：“我要奶奶。”
　　南宫启明扭头看向暗鸦，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