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启明

　　苏柳走出地堡，抬起头望向被竹叶遮蔽的天空。
　　此时是正午时分，头顶的太阳正用毒辣的目光审视着脚下的大地，却没有将一束投落在这片幽静的竹林中。
　　竹林深处尚有清风徐徐吹来，温柔地抚摸着她动人的脸颊。
　　苏柳在原地停了一会儿，随后沿着一条石子路朝竹林深处走去。
　　竹叶纷纷而下，在风中翩然起舞。
　　苏柳不知道这份宁静还能持续多久。
　　小路蜿蜒崎岖，一直延伸到一个小山坡上。尽头处出现了一座白色的石亭。
　　石亭下有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对坐着下棋。
　　苏柳在石亭外停下，双手下垂，面向着那位素衣女子，微微低头。
　　“她怎么样了？”女子不紧不慢地问，声音如春风般轻柔，清脆中又隐约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威严。她一身素衣，仪态端庄，天资绝色，一头柔顺光滑的黑发，长及细腰，或自然下垂，或绾在肩上，发梢微卷，如蔷薇花般绽开。
　　“好多了，用过药后，又睡去了。”
　　南宫启明指尖夹着一白子，悬在棋盘上方，双眼盯着棋局：“这次的反噬很严重，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苏柳轻声回答：“明白。”
　　白子落下，那只玉手缓缓抬起。
　　对面的男子衣衫褴褛，像是裹着一身破布，外表邋里邋遢，头发像鸡窝一样乱蓬蓬，看上去和路边的乞丐别无二致。
　　“我又输了。”男子身子向后倾去，下意识想往后倒，这才发现石椅没有靠背，笑着摇摇头，有些得意地望向对面的南宫启明，像是他赢了一般。
　　南宫启明坐直身子，双手缓缓落在大腿上，依旧一脸凝重地盯着棋盘。
　　“澜氏昨晚已向我说明了情况。”南宫启明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么快……”男子将手肘放在石桌上，伸长了脖子，一脸好奇的模样：“你的人怎么说的？天上这么大的动静，不会真的跟一个孩子有关吧？”
　　南宫启明微微摇头：“澜氏没和那孩子在一起，他将天魔军引去魁罗城了。至于那孩子……他只是个普通人。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天象的异动是他引起的话，这件事就不会这么简单，也许还与天魔皇有关。”
　　提到那三个字眼时，对面男子的脸色瞬间大变，像是对那三个字有些忌讳。
　　男子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盯着棋盘，随后又抬眼盯着对面的南宫启明，眼神中带着一股寒意：“那家伙已经十年没有露面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死在焚天塔里了。如果这件事与他有关的话，我担心……我们接下来的处境会很艰难。”
　　苏柳面无表情地站在石亭外，眼底却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南宫启明一声不吭地望着棋盘，将右手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单手托着腮。
　　见对方没有回话，男子微微蹙眉，将身子又凑近了一些，有些焦急地看着南宫启明说：“天魔皇要是出关了，就算是我们两家联手都不一定能打得败他，还不如趁着那家伙生死未卜，现在就起兵推翻天魔军。”
　　南宫启明没好气地瞄了他一眼：“这件事没有确定下来，不能贸然行动……推翻天魔军是大事。天魔皇的征伐战争持续了那么久，又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修建了焚天塔，这十年是百姓难得过上的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现在发动战争，必定难以维持下去。”
　　“我们的军队不需要打持久战，天魔皇的军队多年征战，早就疲惫不堪，眼下正是一个突袭的好……”
　　南宫启明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他：“你能保证你能打败南司的龙邢吗？”
　　男子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随后咬咬牙狠下心来，猛地站起来说：“你能拿下整个东南司，我就能拔掉龙邢！”
　　苏柳悄然抬起头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荡。
　　南宫启明低下头，轻轻吁了口气，平静地对他说：“现在开战，我们没有胜算。”
　　男子有些激动：“难道你还想靠一个孩子？等他觉醒什么奇葩的异能？”
　　“我想观察一段时间，既是为摸清那孩子的底细，也是要确定天魔皇到底会不会出关。”
　　男子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无奈地坐下：“再等下去，死人都变活人了……”
　　南宫启明看着他：“我知道你们南司的处境很艰难，龙邢不是个简单的家伙，想扳倒他需要时间和机会。”
　　男子回过头瞪着南宫启明：“机会？只要你出兵南司，我们里应外合，早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这是冒险，会死很多人的。”
　　“问题是我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了，可你却隔岸观火……我在魁罗城的地下基地没了，手下一个大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龙邢那个王八蛋，还有他手下的那个王八蛋萨斯顿，我的眼线埋得那么深都给挖出来啦！”
　　说完，男子愤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将棋子都震飞了起来。
　　苏柳看着男子，有些担忧地望着南宫启明。
　　男子气不打一处来，南宫启明却一脸淡定，缓缓地开口：“你气也没用，眼下只有沉住气才能对付龙邢。”
　　男子额头上的青筋如游蛇舞动，他再次站起身来，不过显然镇定了许多，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南宫启明，冷冷地说：“我宁可跟龙邢和那老东西决一死战，也不想等到天魔皇出关来屠杀我的人！”
　　说完，男子带着怒意转过身去大步离去。
　　苏柳看见男子离开，有些迫切地望着南宫启明。见她歪着头看着棋盘没有反应，便向其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才快步追上男子，随着男子一起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半响后，南宫启明缓缓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石路上散落的竹叶，微微蹙眉。
　　不多时，苏柳纤细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小路上，她不紧不慢地走到石亭前，对着南宫启明行了一礼，微微低头，平静地说：“启明主，李帮主说会等候您回话。”
　　南宫启明点点头，坐直身子，用右手在棋盘上随意抓起几颗棋子，握在手中，不停地搓动它们；又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棋子，来回打量着洁白无瑕的白子和漆黑如墨的黑子。
　　“我知道了，阿柳……我听说雷暝又在到处悬赏我的人头？”
　　闻言，苏柳抬起头来怔住了，似乎有些尴尬：“这……他确实派人在我们的城邦里到处撒您的悬赏令。”
　　南宫启明嘴角绽放出一个沁人心脾的微笑：“还不死心？”
　　苏柳摇摇头，显然有些为难：“已经派人暗中盯梢了，可他们都是平民百姓，天魔军的人给了些钱就帮他们做事了，他们自己都没看清是什么人。天魔军的人很狡猾，找的人从不重复，一旦发现一点不对劲就会逃跑，这么多地方，我们不可能都派人随时盯着……”
　　南宫启明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那个雷暝很有意思。”
　　苏柳小心翼翼地询问：“我们也要派人这么做吗？”
　　南宫启明不假思索地回答：“不。”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有这个必要，我们可以直接派人杀掉他，或者活捉他。”
　　“雷暝毕竟是东南司大将军，冒死一试，也许可以杀掉……可活捉的话，是不是有些……困难？”
　　南宫启明摇摇头，将棋子撒在棋盘上：“我只是说说，还没到那个时候……中司的消息呢？”
　　“苍月无极对寂虚之地的事情很看重，已经派出大量人手前往南司。结合雷暝最近有些反常的反应，基本可以确定苍月无极已经将目光投向我们了。”
　　“苍月无极手眼通天，迟早会意识到天象被掩盖的事实，我们得做好准备，我们的城邦都在明面上对抗天魔军了，苍月无极恐怕会对我们动手。”
　　“明白，长老们已经在讨论这个问题了。”
　　说完，苏柳犹豫了一下，接着对南宫启明说道：“也许李帮主说的不无道理，天魔皇是个……可怕的敌人，虽说百姓对其万分憎恶，可如果他真的重新现世的话，局势必会倒向天魔军那边。”
　　南宫启明缓缓起身，转身走到石亭的栏杆边，双手扶着光滑的石栏杆，轻声说：“恐惧……”
　　苏柳一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有些错愕地望着她那优雅自若的背影：“抱歉……启明主，您说什么？”
　　南宫启明望着竹林深处一道有些模糊的黑影，一时有些失神。随后她很快反应过来，晃了晃头，保持镇定，思索了一番，转过身去对苏柳说：“没什么……阿柳，你现在去通知长老们，让他们就此事好好商量一番。另外，传令给‘长游’，即刻起加强城邦中的警戒，随时准备应对雷暝的冲击。告诉卿风，让她继续盯着中司，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苏柳看了南宫启明一眼，并未察觉到异样，对她行了一礼：“明白，启明主。”
　　说完，苏柳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南宫启明抬手拦住：“苏柳，你去跟长老们说，我要出去一趟。”
　　苏柳再次怔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启明主……您要出去？”
　　南宫启明看着她，点点头。
　　“可是现在……”
　　“没关系的，苏柳。我自有打算，让长老们不要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苏柳面露担忧之色：“如果您要出去，我现在就让长游派人护送您。”
　　南宫启明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按我说的去做就好。”
　　苏柳有些失落地点点头：“那我去通知‘钢蚩永万’。”
　　“不，”南宫启明望着苏柳，眼神坚定，“不带他，这里就靠他了。”
　　苏柳望着南宫启明的双眼，一时竟忘了同她争辩。
　　“您不能冒险，启明主！如果我让您一个人走了，长老们一定会怪罪于我的……”
　　南宫启明已转过身去，回过脸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相信我，苏柳，按我说的去做，开启传送阵，说服长老们。”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令苏柳无法反抗。
　　苏柳无可奈何，郑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不久，四周只剩下和风的吟哦声，在寂静中述说着这片古老的竹林在时间长河中留下的点点足迹。
　　南宫启明挽起被清风吹散的长发，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竹林中那道愈加清晰的黑影。
　　一阵野兽般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辟邡拜见启明主……”
　　那是一头巨大的黑狼，长约三丈，浑身毛发乌黑浓密，如尖刺般耸立，双眼中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幽光。
　　黑狼的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看起来却极其沉重、迟缓。
　　他径直走到南宫启明的身前，竟开口说话：“多年不久，启明主风华正茂，而吾已垂垂老矣啊……”
　　南宫启明双手放在身前，向辟邡深深地鞠了一躬。
　　辟邡随之低下了巨大的头颅：“启明主不必如此见外。”
　　南宫启明微微一笑：“我还是怀念从前您叫我明儿的那段日子。”
　　巨狼叹了口气：“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啊……这些年您在南宫家主的支持下一人创立、统领整个启明军，我却从未贡献一点力量，说来真是万分惭愧。”
　　南宫启明神色中透着一丝凄凉，缓缓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辟邡的鼻梁：“您说笑了，南宫家屹立厄命大陆数百年不倒，有您一半的功劳。”
　　“不过还是成为了府门前的一具破败的石狮罢了。当年天魔皇进军南宫家族的领地，我却陷入沉睡，没能守护南宫家，辟邡实在是感到痛心不已啊。”
　　南宫启明低下头，脸上闪过一丝悲恸的神色，似乎回忆起了一些痛苦的记忆：“那……与您无关。”
　　半响后，她抬起头望着辟邡，脸色苍白，强忍着悲痛，眼中仿佛升起了一团明火。
　　野兽的瞳孔中，似乎有泪光闪烁：“对不起……明儿，我让你伤心了。”
　　南宫启明摇摇头，轻轻地捋了捋巨狼那发白的鬓毛。
　　“吾虽老矣，仍有一战之力。天魔皇穷兵黩武，他若胆敢对您动手，我就是死，也要拉他垫背！”
　　巨狼的双眼中有怒火在燃烧，仿佛上古荒原中升起的鬼火，其黑色的毛发瞬间耸立起来。
　　南宫启明叹了口气：“天魔皇已在焚天塔中闭关了十年之久，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闻言，辟邡有些诧异，思索一番后，询问道：“启明主打算如何是好？”
　　南宫启明沉思许久，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神十分坚定，语气从容不迫：“我希望您能和我去见一个人。”
　　“辟邡愿为启明主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