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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关东来客,乌镇游击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16 12:47:59      字数:4520

  (一)
  
  2007年的安顺城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路上汪着水洼,倒映着老茶馆的飞檐。张军坐在竹椅上对我说:“李明,郭学圣那小子,年轻时眼睛亮得像东北的星星,就是那股子亮劲,让他在鬼门关前多了口气。”
  我凑近了些,听他讲1936年那个冬天。郭学圣从哈尔滨逃出来时,棉袄里还揣着半张宣传队的名单,是前一晚从特务搜走的文件堆里抢回来的,纸边被火燎得发黑。他在火车站混上煤车时,鞋底子早被铁轨边的碎石磨穿了,光着的脚后跟在寒风里冻得发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九一八”那晚的事,郭学圣后来总跟人念叨。他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升起篝火,数学老师把怀表往石头上一摔,表壳碎了,指针停在十点二十分——正是柳条湖那边传来爆炸声的时刻。老师扯着嗓子喊“东北要没了”,声音被风撕得粉碎,郭学圣攥着烧火棍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江桥抗战打响时,郭学圣跟着宣传队往前线送粮。呼兰河上的木桥被日军炸断了,他们就在冰面上凿洞,把粮食装进猪尿泡里往对岸推。冰面裂出的缝子像刀子,他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乡连人带粮滑进去,只冒了两个泡就没了影。后来他跟人说,那冰裂的声音,比炮弹炸响还让人揪心。
  
  日军占了哈尔滨后,学校里的樱花树都栽到了操场中央。郭学圣他们把传单藏在黑板擦里,趁日本人不注意就往同学手里塞。有回在中央大街撒传单,正撞见一队日本兵举着太阳旗游行,他急中生智钻进包子铺,抓起案板上的面粉往脸上一抹,跟着掌柜的吆喝“热包子嘞”。面粉混着汗流进眼里,辣得他眼泪直流,却不敢抬手擦。
  12月11日那天,日伪特务的皮靴声在走廊里响了整整一上午。郭学圣从后窗跳出去时,裤腿被铁丝勾破了,露出的小腿被冻得通红。他在煤堆里滚了两圈,把学生装换成捡来的老棉袄,连头发都用锅底灰抹得打结,活脱脱一个逃难的庄稼汉。火车站的检票员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往他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票——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个地下党,转天就被抓了。
  火车过锦州时,天开始飘雪。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个穿军装的国民党兵把枪往角落里一靠,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掰了一半递给他:“小兄弟,往南走?”郭学圣点点头,红薯烫得他手心发疼,却舍不得松手。那兵叹了口气:“俺们营在长城打光了,就剩俺一个,回老家种地去。”
  山海关的站台亮如白昼,探照灯扫过车厢时,郭学圣赶紧把头埋进膝盖。前车厢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听见日本兵用枪托砸人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嚎。一个戴眼镜的先生被拽出去时,怀里的书散了一地,郭学圣瞅见最上面那本是《呐喊》,封皮被踩得稀烂。
  日本兵的皮靴停在他面前时,郭学圣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故意把脚往煤渣堆里蹭了蹭,露出脚趾头磨出的血泡。
  “哪里去?”日本兵的枪托在他背上戳了戳,军帽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北平……寻俺婆娘。”郭学圣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他往地上啐了口带煤渣的唾沫,“她在绸缎庄当伙计,俺爹也在那边扛活,家里……就剩俺了。”
  日本兵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麻花,用刺刀挑着看了看:“‘出国’证的有?”
  “啥证?”郭学圣装傻,手在棉袄上乱摸,“俺就带了俺娘给俺缝的布衫,还有……还有给娃带的糖块。”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化了又冻住的糖,硬得像石头。
  日本兵的手伸进他的棉袄领口,郭学圣吓得一哆嗦,赶紧把衣襟扯开:“老总你看,就这一件棉的,里面是补丁衫,真没啥。”他故意把胳膊上的冻疮露出来,红肿的脓包看得人发怵。
  就在这时,车站的电铃突然尖叫起来,震得人耳朵疼。后车厢传来集合的哨声,日本兵骂了句“八嘎”,把刺刀上的麻花甩在地上,转身跳下车。郭学圣看着他的军靴消失在人群里,才发现后背的棉袄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
  火车开动的瞬间,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起初是低声哼,后来越来越响,有人用烟袋锅敲着车厢板打拍子,有人把干粮往别人手里塞。郭学圣望着窗外闪过的灯火,忽然想起哈尔滨的家,想起母亲在灶台前蒸馒头的热气,眼泪混着脸上的煤灰往下淌——原来这世上最硬的,不是日本兵的刺刀,是中国人的骨头。
  
  到北平见了马占山的秘书,那人盯着他胳膊上的冻疮说:“去黄埔吧,学本事,将来打回去。”1937年10月,郭学圣站在黄埔军校的操场上,对着国旗敬礼时,忽然觉得呼兰河上的冰面好像化了,春水正往地里钻,要不了多久,就能长出新苗。
  第二次长沙会战那回,郭学圣带着通讯兵在湘江边抢运器材。德国造的电台发报机沉得像铁块,他蹚着齐腰深的江水往船上递,子弹在耳边嗖嗖飞,把水面射得全是窟窿。有个新兵腿软,他照着屁股踹了一脚:“想活着回家,就把箱子举高点!”那二十多箱器材后来在大后方派上了用场,据说薛岳将军的指挥部全靠它们联络。
  在前线窃听日军电讯时,郭学圣练就了一对“顺风耳”。趴在水稻田的泥里,能听出三百米外日军巡逻队的人数;躲在坟包里,能从电台的嘀嗒声里辨出是进攻还是撤退。有回在山坳里,日军的皮鞋离他只有三尺远,他屏住呼吸,听着靴底带起的草叶声,直到那脚步声远了,才敢吐出嘴里的泥。
  后来回黄埔当教官,郭学圣总给学员们讲闯关的事。“鬼子不可怕,”他拍着讲台,“可怕的是自己先软了腿。”在独山中学教童子军时,他把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军号改成了铜哨,吹起来格外响,学生们跟着他在操场上跑步,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能传到三里外。
  1961年回东北,郭学圣在老房子的墙缝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当年没送出去的传单,纸都黄了,“还我河山”四个字却依旧清晰。老师告诉他,日本人1944年还来村里抓他,把他的画像贴在炮楼子上,画像上的他穿着学生装,眼神里的劲,跟当年举着油灯时一个样。
  
  张军说到这儿,烟锅里的火灭了。他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笑了:“听说郭老过百岁生日,全家三十多口人围着他,重孙子给他戴寿星帽,他还说‘当年闯关时,哪想过能有今天’。”
  我摸着手里的搪瓷缸,缸身上的“抗战到底”四个字被磨得发亮。原来那些在黑暗里摸爬滚打的人,早把希望种进了心里,就像呼兰河上的冰,看着硬,开春了,总能化成一河春水,载着船,往天亮的地方去。
  
  (二)
  
  老茶馆的屋檐垂着雨帘,把青石板路洇得油亮。张军从帆布包里翻出个铁皮盒子,里面盛着半块锈迹斑斑的弹片。“这是邱宗英给我的,”他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弹片边缘,“1938年打晖山塔时,从他耳边飞过去的,嵌进了身后的松树里。”
  雨珠顺着窗棂往下淌,张军的声音混着茶炉的咕嘟声,漫出些潮湿的往事。他说邱宗英总想起1938年8月那个清晨,干山的竹林里挂着露水,朱希的高射炮被垫在三层厚木板上,炮管被锯掉了三尺,露出的铜芯在晨光里闪着冷光。炮手老陈是个铁匠出身,正用粗布擦炮膛里的锈,朱希蹲在旁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落在草叶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等会儿听我口令。”朱希的烟袋锅往炮身上敲了敲,“三炮,把晖山塔给我掀个角!”
  邱宗英那时刚满二十,揣着杆老套筒趴在龙山的石缝里。他能看见晖山塔上的日军正换岗,刺刀在塔顶晃出细碎的光。运河里飘着几艘乌篷船,船头的渔民缩着脖子——谁都知道,那塔是日军的瞭望哨,塔上的望远镜能看清乌镇家家户户的烟囱。
  第一炮响时,邱宗英感觉脚下的石头都在颤。炮弹擦着塔顶飞过去,炸在后面的山坡上,惊起一群白鹭。塔上的日军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抱着枪在塔檐上乱转。没等他们架起机枪,第二炮精准地轰在塔基,青砖碎成齑粉,顺着塔壁哗哗往下掉,在塔下积起一小堆白花花的粉末。“鬼子准在想,这哪来的炮?”张军笑出声,“他们摸了朱希半年,知道他最多有几挺捷克式,哪见过这大家伙。”
  第三炮来得又快又猛,直接掀了塔尖的半截。黑烟裹着碎木片往上冲,把日头都遮了大半。朱希在山腰上举着驳壳枪喊冲锋,声音劈了叉:“拿下三山,今晚喝庆功酒!”邱宗英跟着人流往上冲,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生疼。他看见老陈扔掉炮栓,光着膀子抓起地上的步枪,枪托上还沾着炮油。
  
  这之前的艾白马塘伏击,邱宗英总说像场梦。那天凌晨的雾气把运河罩得像块白绸子,七艘日军汽艇破开雾气驶来,马达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朱希的队伍藏在塘埂后,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邱宗英的老套筒里压着五发子弹,他数着汽艇的影子,手心的汗把枪栓都泡滑了。
  “朱希的枪响得突然,”张军往茶碗里撒了把炒青,“像平地炸了个雷。”芦苇丛里猛地站起几十条黑影,机枪子弹扫在汽艇的铁皮上,溅起的火星落进水里,滋滋地冒白烟。邱宗英对着最近的汽艇扣扳机,后坐力撞得肩膀发麻,他看见一个戴钢盔的日军晃了晃,一头栽进运河,水面上冒了个红泡就没影了。
  三艘汽艇着了火,火苗顺着帆布往上窜,把雾都烧得散了些。剩下的两艘想掉头,被朱希安排的乌篷船堵了正着。有个日军举着指挥刀喊着什么,被老陈一梭子扫倒在船头,指挥刀“咚”地掉进水里,沉下去时还闪了闪。最后那个伍长,背靠着冒烟的引擎,把刺刀往肚子上按的时候,邱宗英刚好爬上他的汽艇,血溅在船板上,顺着缝隙流进运河,把水面染得一片斑驳。
  
  可1939年1月的钟家墩,就只剩刺骨的冷了。张军的声音低了下去,雨好像也下得更密了。日军的飞机在杨开庙上空盘旋,投下的炸弹把庙门炸成了碎片,神像的胳膊腿飞得到处都是。邱宗英躲在神龛后面,看见二团团长张猛举着驳壳枪往外冲,刚跨出门槛就被流弹掀了帽子,子弹从太阳穴穿过去,血喷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香灰混着血凝成了块。
  “庙里的惨叫声像杀猪,”张军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日军的刺刀挑着战士的绑腿,往庙外的桑树上挂。有个十六岁的通信兵,被绑在最粗的那棵桑树上,刺刀捅进去时,他还喊着‘打倒小日本’。”邱宗英拖着个伤兵往庙后挪,地上的血像层滑溜溜的油,他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在石阶上,至今还留着个坑。
  岸边那个排的弟兄,是第二天在稻田里找到的。二十几个人趴在水洼里,步枪还指着运河,稻穗上的血结成了黑痂,把金黄的稻粒都染成了紫褐色。邱宗英说,那天的风吹过稻田,沙沙的响,像在哭。
  
  羔羊庙的包围圈,邱宗英一辈子都忘不了。1939年10月的太阳毒得像火,日军从崇德、桐乡分三路围过来,把1连困在庙里。连长牺牲时,手里还攥着没发完的子弹,指节捏得发白;三排长被炮弹掀飞时,邱宗英正给他递手榴弹,只抓到一只带血的布鞋。他们从后墙挖洞往外钻,日军的机枪顺着洞口扫,子弹打在砖头上,碎屑像沙子似的往下掉。
  “出来时才发现,27个弟兄没跟上来,”张军叹了口气,“邱宗英的裤腿被打穿了,血顺着小腿流进草鞋,走一步,稻场上就留下个红脚印。”后来他在西安七分校的笔记本上写:游击战不是人多就管用,得像水里的鱼,聚是一团,散是一片。
  日军的文件里说,国民党的游击队像堆沙子,攥紧了也漏,撒开了就散;共产党的队伍却像块铁,能打成刀,也能拧成绳。邱宗英把这段话抄在本子上,铅笔尖戳破了纸——他想起钟家墩桑树上的弟兄,想起稻田里的红脚印,忽然懂了,打仗不光靠枪,还得靠怎么把人拧成一股绳。
  
  张军收起铁皮盒子时,雨停了。远处的乌镇水阁上,红灯笼亮了起来,映着运河的水,红得像团暖火。“邱宗英现在每天都去河边坐会儿,”他说,“一百零一岁了,背驼得像座桥,可说起当年的芦苇丛,眼睛亮得像年轻人。”
  我望着窗外的运河,水面上的灯笼影晃啊晃,忽然明白,那些在战火里倒下的年轻人,其实都化作了这乌镇的桥、这运河的水,守着他们当年拼死护着的地方,一辈又一辈,安安稳稳地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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