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六十八章 死里逃生,匹马单枪

第六十八章 死里逃生,匹马单枪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15 08:01:34      字数:5462

  (一)
  
  1995年的夏末,我去泰州看望陆健。他住的老房子爬满了爬山虎,院角的石榴树结着拳头大的果子。我们坐在葡萄架下,藤叶间漏下的光斑晃在他脸上。他摸出烟袋,装烟丝的手微微发颤,开口时声音带着老战士才有的沙哑:“老李,那年的雾啊,浓得化不开……”
  
  陆健讲道,1942年6月18日深夜,我们五区队转移到南新乡那个小村庄时,已是后半夜。全村二十来户人家,多数姓严,土坯墙围着茅草顶,像撒在田野里的豆荚。我睡在村西头的牛棚,稻草堆里还留着牛的腥气。我那时刚满十五,总爱把手榴弹别在腰上。夜里我醒过一次,又抱着文件包缩在草堆里,睫毛上沾着草屑——包里是区队的花名册和作战地图,比我命还金贵。
  天快亮时,雾从河沟里漫上来,钻进窗缝门缝,连鼻尖都能触到湿冷。设在村口老槐树上的哨兵是个山东兵,叫王二柱,总爱哼沂蒙山小调。那天凌晨,他的枪声响得突然,像从浓雾里炸出来的雷。我一骨碌爬起来,听见有人喊“鬼子来了”,声音都变了调。牛棚外,副队长肖建华正举着匣子枪喊:“往东边冲!跟紧我!”
  区队五十多人,三十多杆枪,剩下的拿梭镖和锄头。二十多人冲出后,其他人都被机枪拦住了。我扔出了两颗手榴弹,敌人一阵鬼叫,但枪声更密了。我被马德强拽着往老百姓家里钻,跑过打谷场时,看见树上的王二柱像片叶子似的坠下来,刺刀从他胸口穿过去,雾里溅起一团红。
  我们来到老叶家时,老叶正蹲在灶台前翻豆腐脑。大铁锅冒着白汽,卤水的涩味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屋里绕成一团。“快!锅台后有草堆!”老叶手忙脚乱地掀锅盖,蒸汽腾得他满脸汗。我把文件包塞进草堆最底下,刚用灶灰抹了把脸,院门就被踹开了。两个鬼子端着三八大盖闯进来,军靴踩在泥地上“咯吱”响,上来就用做百页的粗布捆我胳膊——那布浸过豆浆,又硬又滑,勒得手腕生疼。老叶想保护,被鬼子一脚踹在膝盖上,“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到灶台角,起了个血包。
  被押到青家埝空地时,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四个人。雾还没散,鬼子的钢盔在雾里闪着冷光,刺刀尖上挂着水珠。我被推到穿百姓衣服的那排,身边是老叶和两个挑粪的老乡。对面那排十七个战友,多数没来得及换衣服,灰布军装在雾里格外扎眼。叶荣贵连长站在最前头,他那件老百姓的蓝布褂子没系扣,露出里面的绑腿——那是他匆忙中唯一来得及换的“伪装”,可腰杆挺得笔直,像棵没被压弯的高粱。
  第一个被审的就是叶连长。一个留着仁丹胡的鬼子军官,用指挥刀指着他吼,翻译官在旁边咋咋呼呼地问姓名住址。叶连长眯着眼看天,好像没听见。仁丹胡急了,一把夺过旁边鬼子的刺刀,照着叶连长的手掌就扎下去。“噗嗤”一声,血顺着刺刀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鬼子又换了只手,同样扎穿,再用铁丝穿过去,把两只手捆在身后。叶连长疼得浑身发抖,牙关咬得咯咯响,唾沫星子溅到仁丹胡脸上,骂了句“狗娘养的”。
  翻译官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嘴角立刻肿起来。“说!谁是新四军?”老叶抹了把嘴,血沫子沾在手上,他把沾血的手往褂子上蹭了蹭,梗着脖子说:“我是做豆腐的,天天半夜起来磨豆子,你们去我家看看,磨盘还转着呢!”仁丹胡听了翻译,抬脚就往老叶膝盖上踹,老叶“哎哟”一声跪下,却还嘴硬:“都是老百姓!种地的,做买卖的,就没你们要找的人!”鬼子又扇了他几巴掌,陆健看见老叶的两颗门牙混着血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后来也是铁丝穿掌,老叶疼得脸都白了。
  审到我时,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一个鬼子搜出我兜里的五块钱,举起来对着太阳照,那钱是肖副队长前天才交给我的,用红布包着,说是区队半个月的伙食费。“哪来的?”鬼子用刺刀顶着我的下巴,刀尖都戳进肉里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想起离村子两里地的严家堡小学,去年去送过信,见过校门口挂的木牌子。“我哥在上海做裁缝,寄来的学费!”我故意把声音拔高,带着点少年人的犟劲,“三块缴学费,两块买笔墨,不信你们去学校问,先生姓周,教国文的!”鬼子又问他为什么在灶台边,他说:“我娘去外婆家了,我得自己烧早饭,吃完还得上学呢!”说着说着,眼泪真的下来了——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想娘了。那鬼子盯着看了半天,把钱揣进自己兜里,骂了句“八嘎”,挥手让滚。
  我走出包围圈时,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不敢回头,却能听见身后传来战友的骂声和鬼子的嚎叫声。跑回老叶家时,灶台上的豆腐脑已经凉透了,我趴在锅台边翻找,手指被碎草里的瓷片划破,血滴在文件包上,红得像胭。我想起老叶——那个总爱用粗布给区队缝补衣服的汉子,此刻还在鬼子手里。
  在临村的破庙里找到肖建华时,副队长正用布条缠胳膊,他突围时被流弹擦伤了。听我说完情况,肖建华把烟袋锅往石头上磕得邦邦响,对区委书记姚崇义说:“姚书记,我得回去!能救一个是一个!”我随肖队长和十几个战士往回赶,走的都是田埂小路,露水打湿了裤脚,鞋上沾满了泥。
  
  到青家埝时,雾已经散了,太阳晒得地上冒热气。沟边的草被踩得乱七八糟,不少人倒在那儿,铁丝还牢牢地穿在他们手掌上。叶荣贵连长的蓝布褂子被血浸透了,胸口有十几个窟窿,每个都有拳头大,是刺刀绞出来的。老叶趴在地上,后背朝上,褂子被戳得像筛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锅巴。我腿一软就跪下了,想把老叶手里的锅巴掰下来,却怎么也掰不动。肖建华蹲在地上,用袖子擦眼泪,擦着擦着就哭出了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正要抬遗体时,我听见草堆里有微弱的呻吟。扒开草一看,是刘志贤,胸口的血把草都染红了,眼睛半睁着,嘴里还念叨着“文件……文件……”。大伙儿赶紧把他抬到门板上,肖建华脱下自己的褂子给他盖上,那褂子上还沾着突围时的血。后来刘志贤说,鬼子以为他死了,踢了他两脚就走了,他晕过去前,看见老叶被鬼子用刺刀挑,喊“打倒小日本”。
  那天收殓遗体时,我捡了块老叶掉的门牙,用红布包着塞进文件包。他说后来打黄桥据点,总把那牙揣在兜里,冲锋时就摸一摸,好像老叶在给他鼓劲。1945年鬼子投降那天,我把牙埋在了青家埝的沟边,旁边种了棵石榴树。
  
  陆健说到这儿,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半块磨损的铜墨盒,上面刻着“严家堡小学”。“这是后来在老叶家找到的,”他用指腹摩挲着墨盒,“我总想着,要是那天我没跑成,是不是也能像叶连长那样硬气?”
  葡萄架下的风停了,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陆健把烟袋锅磕干净,抬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老李,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成了天上的星星?要不怎么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亮堂着呢?”
  我没说话,只是给他续上茶水。阳光穿过藤叶,在那半块铜墨盒上跳着,像极了当年沟边的露水,亮晶晶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二)
  
  1997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济南的老巷子里飘着槐花香,我踩着满地金黄的叶子去看罗俊。他住的筒子楼三楼,窗户正对着一片老城墙,墙根下晒着几串红辣椒。他坐在藤椅上,手里转着个磨得发亮的核桃。见我来,忙起身招呼,后腰的旧伤让他动作慢了半拍:“老李,来,尝尝这新下来的炒花生。”
  花生壳脆,一捏就碎,他却忽然停了手,望着窗外的城墙出神:“那年李家镇的墙,可比这老城墙寒碜多了,都是土坯垒的,冬天冻得邦邦硬……”
  
  那是1943年2月,正月刚过,地里的雪化了一半,踩上去能陷到脚踝。罗俊揣着那支用了三年的匣子枪,枪柄磨得发亮,枪套里垫着块羊皮,是山东老家媳妇给缝的。他夜里十点多摸到李家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鬼,树洞里还藏着上次跟内线接头时留下的半截烟卷。
  等了快一个时辰,约定的伪军内线王二楞没露面。罗俊心里打鼓,正想换个地方,黑暗里突然窜出个人影,差点撞在他怀里——是“两面村长”李家庆。那汉子棉裤上沾着泥,冻得嘴唇发紫:“罗队长,快跑!鬼子把庄子围了,暗岗都到墙根下了!”
  罗俊按住他的肩膀,手指能摸到对方后背的冷汗。两人贴着南墙根往黑影里缩,墙缝里的冰碴子刮得脸生疼。村东头那片乱坟岗原本是埋夭折孩子的地方,此刻却有六七个黑影在坟包间晃,棉帽上的白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罗俊故意咳嗽一声,那是他在徂徕山起义时就用的暗号,若是自己人,会回一声“谁啊”。
  可那边传来的是生硬的喝问:“干什么的?”
  “老百姓,起夜。”罗俊压着嗓子答,耳朵却支棱着听动静。
  “起夜摸到坟地来?活腻歪了?”那声音带着莱芜本地口音,却透着股狐假虎威的横劲,“赶紧滚回去,再瞎逛崩了你!”
  罗俊心里一沉,拽着李家庆拐进条窄胡同。胡同里堆着过冬的柴火,枝桠勾住了他的衣角。“是鬼子的‘铁壁合围’。”他低声说,“东边封锁沟有铁丝网,北边据点的探照灯能照半里地,南边那条道两侧是丈深的大水沟,掉下去就别想上来。”他摸出火柴,“噌”地划亮,光照亮了李家庆煞白的脸,“只有西围子门能冲,那儿是鬼子和汉奸交叉火力的空档,他们总以为没人敢从眼皮子底下闯。”
  李家庆攥着他的胳膊,指节发白:“那怎么行?西围子门埋伏着一个班!我家菜窖有暗洞,是去年挖的,能藏三个人,铺着稻草,还有干粮……”
  “藏不得。”罗俊打断他,火柴烧到了手指,他甩了甩手,“鬼子搜不着人,能把你家翻个底朝天。去年王家屯的事忘了?为了找一个队员,鬼子把全村房子烧了一半。”他解开腰间的子弹带,往嘴里塞了一根,铁扣硌得牙龈发酸,“你回吧,告诉王二楞,我出去了,让他别露马脚。”
  李家庆还想说什么,罗俊已经猫着腰钻进了胡同深处,背影在月光下像只狸猫。他提着匣子枪,枪机已经张开,保险早就打开,食指贴着扳机,走得极轻,棉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只发出“沙沙”的声响。快到西围子门时,能听见岗哨的咳嗽声,还有烟袋锅“吧嗒”的响声。
  “干什么的?”黑暗里突然冒出个声音,惊得罗俊头皮一麻。
  他定了定神,故意让声音发颤:“老总,俺娘……俺娘心口疼得直打滚,俺得去镇上请先生……”
  “拍着巴掌过来!”对方显然是个老兵油子,知道这招能让人没法握枪。
  罗俊早有准备,把嘴里的子弹带往紧里咬了咬,腾出左手“呱唧呱唧”拍着腮帮子,一步一晃地往前挪。离那片乱坟岗还有十米远,两个伪军突然从坟后站起来,枪栓“哗啦”一响:“站住!举着手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罗俊右手的匣子枪已经平举起来。“叭!叭!”两枪,声音在夜里格外脆,那两个伪军像被砍倒的秫秸,直挺挺地倒在坟头上,棉帽滚到一边,露出冻得发红的耳朵。坟后埋伏的八九个伪军懵了,有个刚想探头,被罗俊一眼瞥见,抬手又是一枪,那家伙“哎哟”一声,脑袋又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动。
  可这枪声像捅了马蜂窝,南北两侧几百米外的鬼子据点突然亮起探照灯,两道光柱像毒蛇似的扫过来。紧接着,两挺歪把子机枪“哒哒哒”地响了,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坟包上,冻土块“噼里啪啦”往下掉。那八九个伪军吓得趴在坟后,枪管从坟头缝里伸出来,闭着眼胡乱放枪,子弹都飞到天上去了。
  罗俊弓着腰往前冲,左手突然一阵热辣辣的疼,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棉袄袖子被打穿了个洞,血正往外冒,顺着手指滴在地上,在月光下像串红珠子。他没功夫管,只顾着往前跑,突然觉得胯下一凉,一串子弹从裤裆底下扫过去,把掖着的大袄打了几个洞,棉絮像蒲公英似的飘出来,还带着股焦糊味——是子弹擦着布衫燎的。
  他刚跑出两步,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重锤,眼前瞬间黑了,天旋地转的,“扑通”一声栽在地上。雪水混着冻土碴子灌进嘴里,又冷又腥。他猛地咬了下舌头,疼得一激灵,清醒了几分。伸手摸后脑勺,黏糊糊的全是血,把毡帽都浸透了。“得捂住,别冻着。”他咬着牙,把毡帽转了个方向,帽檐压到耳根,死死按住伤口,挣扎着爬起来。
  
  西围子门就在眼前,木头门轴早就朽了,去年他还帮李家庆换过。他踉跄着冲过去,门板被撞得“吱呀”响,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腿一软差点跪下,却还是死死攥着枪,一步没停地往前跑。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远,探照灯的光柱也追不上了,他却不敢停,直到趟过村外那条结着薄冰的小河,冰水灌进鞋里,冻得骨头缝都疼,才靠在一棵老榆树下喘口气。
  爬上对岸的土岭,离庄子已有三里地,风里能闻见麦苗的青气。罗俊直起身,朝着李家镇的方向大喊:“我是罗俊!武工队的罗俊!出来了!你们不是悬赏一万老头票吗?来拿啊!小鬼子,汉奸,有种的别欺负老百姓,冲我来!”
  喊完这通,他才觉出浑身的疼,后脑勺晕得像装了浆糊,左手的伤口肿得老高,胯骨那儿也火烧火燎的。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刚想喘口气,却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忙摸起枪,却看见是队员小张举着灯笼跑过来,灯笼光里还有好几个熟悉的身影。“队长!”小张喊着扑过来,他这才松了劲,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后来听小张说,他被抬到山坳里的破庙医院时,浑身是血,棉袄都跟皮肉粘在了一起。大夫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中医,摸着他的脉直摇头,让队员们去山里找木匠打棺材。可到第四天清晨,他居然退烧了,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枪……没丢吧?”
  那枪确实没丢,小张一直揣在怀里,连枪套上的羊皮都没沾着血。养伤的那几个月,罗俊总摩挲着那枪,伤口一疼就骂两句鬼子,骂着骂着就笑了——他从汉奸的俘虏嘴里审出来,那天埋伏的伪军里,有三个是被他一枪爆头的,剩下的吓得尿了裤子,回据点后还被鬼子用枪托揍了一顿。
  “后来端那两个据点时,”罗俊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嘎嘣脆,“我特意让王二楞带路,从西围子门摸进去的。还是那片乱坟岗,月黑头,跟那天一模一样,就是没再让他们打着我。”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墙上那枚褪色的上校军衔上。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老李,你说怪不怪?那会儿浑身是伤,倒觉得浑身是劲;现在享清福了,这腰啊腿啊,反倒不自在了。”
  我望着窗外那片老城墙,墙缝里钻出几丛狗尾草,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忽然明白,有些人的骨头,就像这城墙砖,哪怕被炮火烧过,被岁月磨过,骨子里那股硬气,是一辈子都褪不去的。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