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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壮丁绪孔,小兵有礼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14 08:19:23      字数:9089

  (一)
  
  张军递给我那本笔记本时,封皮上的“刘绪孔”三个字已经磨得快要看不清了。他说这是刘绪孔晚年时用放大镜照着写的,手抖得厉害,字都歪歪扭扭粘在一块儿。“你听听这个河南娃的故事,”他往搪瓷缸里续了点热水,“比戏文里的还曲折。”我便坐在研究院的老藤椅上,听他把刘绪孔的往事一点点铺开,像展开一幅褪色的老地图。
  
  一九四〇年的春天,巩义北山口镇的麦子刚起身。刘绪孔背着娘烙的玉米饼,跟在表兄李志强身后往县城走。表兄那时在第九军当连长,军装熨得笔挺,腰间的武装带锃亮。“到了部队,先学本事,”李志强拍着他的后脑勺,“瞄准要像瞅地里的兔子,一枪就得撂倒。”
  教导队的日子比地里的农活苦十倍。天不亮就被吹号声揪起来,光着膀子在操场练劈刺,木枪杆撞得肩膀青一块紫一块。班长是个山东汉子,嗓门比炮仗还响:“刺的时候要吼!把鬼子的魂儿吓跑!”刘绪孔总吼得最响,他想起村里被鬼子烧了的祠堂,想起三叔公被挑在刺刀上的样子。
  三个月后考核,他趴在泥地里打靶,三发子弹全中靶心。营长来视察时正好看见,指着他对李志强说:“这娃眼神亮,跟我当勤务兵吧。”于是他就成了二营营部的人,每天给营长擦枪、递水、整理文件。营长的驳壳枪是德国造的,枪套上镶着铜扣,刘绪孔总用细布擦得能照见人影。夜里跟着营长去摸鬼子的岗哨,他总揣着三颗手榴弹,营长说:“绪孔你年纪小,真打起来就往回跑。”可他每次都跟到最后,看着营长用那把驳壳枪解决掉哨兵,心里又敬又馋。
  在黄河边打游击时,他学会了听马蹄声辨人数,看炊烟知虚实。有次在芦苇荡里埋伏,鬼子的马队刚靠近,他就听见营长低声说:“十三匹,其中两匹是驮马。”果然等鬼子走近了,正好十三个人,两匹马上驮着弹药箱。那次伏击缴获了三挺歪把子,刘绪孔抱着机枪笑了半宿,梦里都在扣扳机。
  
  一九四四年四月,部队开到宝鸡张家沟休整。营长咳嗽得厉害,脸憋得通红,刘绪孔揣着两块银元去街上买红糖。他换上老百姓的蓝布褂子,临走时营长还叮嘱:“早去早回,别贪玩。”
  宝鸡街上人来人往,药铺门口挂着“童叟无欺”的幌子。他刚把红糖包好,就被两个戴钢盔的兵架住了胳膊。“干什么!我是第九军的!”他挣扎着去摸怀里的兵证,那玩意儿是用厚纸壳做的,边角都磨圆了。一个瘦脸兵“嗤”了一声,把兵证抢过去撕得粉碎:“第九军?老子看你像逃兵!”
  他被塞进一辆闷罐车时,里面已经挤了二十多个壮丁。有个穿长衫的先生哭哭啼啼:“我是教书的,不是当兵的……”话音未落就被枪托砸了脸。刘绪孔缩在角落里,摸着贴身藏的半包红糖,心里又急又气——营长还等着这糖治咳嗽呢。
  不知走了几天,车停在个破庙前,他们被赶到院子里。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军官用保定话喊:“点到名的出列!”喊到“刘绪孔”时,他梗着脖子没动。那军官走过来,个子不高,眼睛却很亮:“咋?不服?”
  “我是正规军,不是壮丁。”刘绪孔盯着他的领章,是个上尉。
  “正规军?”上尉笑了,“正规军能让人把你当壮丁抓了?”他拽过一杆中正式步枪扔过去,“能打中那棵老槐树不?”三十米外的槐树杈上,停着只麻雀。刘绪孔闭左眼睁右眼,屏住呼吸,“啪”的一声,麻雀掉了下来。
  上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叫孔保田,一连连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连的人了。”
  往南方走的路上,秦岭的山像翻不完的浪。刘绪孔脚上的布鞋磨穿了底,露出的脚趾在石子路上磨出了血。夜里宿在山洞里,他把红糖掏出来,分给身边一个饿得直哭的小鬼一半。孔保田正好进来查铺,看见后骂道:“胡闹!现在是行军,不是过家家!”可第二天一早,他扔给刘绪孔一双胶底帆布鞋:“穿这个,比布鞋禁磨。”那鞋是新的,鞋帮上还带着线茬,刘绪孔后来才知道,那是孔保田自己的备用鞋。
  十二月的广西南丹,冷得能哈出白气。大石桥阵地在暮色里黑沉沉的,像头伏着的巨兽。刘绪孔和战友们用刺刀挖散兵坑,冻土硬得像铁块,刺刀戳下去只留个白印。“用镐!”孔保田喊着扔过来一把洋镐,“挖深点,能藏住半个身子才算数!”
  夜里山风刮过,像鬼哭似的。刘绪孔冻得睡不着,裹紧了单薄的军毯。孔保田提着个布袋子过来,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几个干辣椒:“嚼着,能顶半个时辰。”刘绪孔把辣椒放进嘴里,辣得眼泪直流,可身上确实暖和了些。他看见孔保田往阵地上走,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手里还攥着个小本子,借着月光在写什么。
  
  第二天太阳刚出来,一个穿灰布褂子的人举着白旗晃悠悠过来。离阵地还有三十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着:“别开枪!我是送信的!”刘绪孔和两个战友架着他往团部走,那人一路上哆哆嗦嗦:“皇军说了,投降的话,官复原职,还有大洋拿……”走到山后时,他突然抓住刘绪孔的胳膊,“小兄弟,我家里有八十岁老娘……”刘绪孔心里一动,可想起那些被鬼子害死的乡亲,又把心硬了硬。
  团部的参谋听完,挥了挥手:“这种汉奸,留着没用。”枪响的时候,刘绪孔正好走到拐角,那声闷响像石头砸在他心上。回去的路上,孔保田正对着秦岭的方向发呆,见他过来,把手里的小本子合上:“听见了?”刘绪孔点点头。“这种软骨头,今天能替鬼子送信,明天就能替鬼子带路。”孔保田的声音很沉,“你记住,当兵的,骨头不能软。”
  
  中午的炮声来得突然,像天上炸了锅。第一发炮弹落在阵地左侧,泥土和碎石像下雨似的泼下来。刘绪孔缩在刚挖好的掩体里,听着炮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震得耳朵嗡嗡响。“撤到半山腰!”孔保田的声音穿透炮声,“快!”他们猫着腰往后跑,刚跑出没几步,原来的位置就炸开了,一个没来得及跑的战友瞬间就没了影。
  在半山腰的树林里,他们趴在厚厚的落叶上,看着阵地被炮火覆盖。孔保田拿着望远镜,眉头皱得像个疙瘩:“狗日的,炮弹还挺准。”等炮声停了,他一挥手,“回去!”
  刚回到阵地,就看见鬼子像蚂蚁似的往上爬。“五十步……”孔保田低声数着,“四十步……三十步……”刘绪孔握紧了手里的“中正式”,手心全是汗。“二十步!打!”孔保田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驳壳枪率先响了。刘绪孔扣动扳机,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应声倒地,胸前的血窟窿往外冒红。机枪、步枪、手榴弹一起开火,山坡上顿时一片惨叫。退下去的鬼子留下了二十多具尸体,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倒在石缝里,指挥刀还牢牢攥在手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天。每天天一亮,炮声就准时响起,然后是鬼子冲锋,再被打退。刘绪孔的枪管打烫了,就往上面浇尿,滋滋冒白烟;手指被扳机磨出了血,用布条缠上继续打。他记不清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每天清点人数时,队伍都在变短。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回了巩义,娘正往他碗里夹鸡蛋,可刚要张嘴,就被炮声惊醒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雪。刘绪孔摸了摸子弹袋,只剩下最后三发。孔保田的声音带着血丝:“子弹打光了,拼刺刀!”他拔出刺刀,在石头上蹭了蹭,寒光里映出自己瘦脱形的脸。
  冲锋号响起来的时候,刘绪孔感觉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他跟着大部队往下冲,嘴里吼着教导队学的号子。第一个鬼子刚举起枪,他就一矮身子,刺刀从对方的肋下捅了进去。那鬼子“嗷”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枪掉在地上。刘绪孔猛地拔出刺刀,血溅了他一脸,热乎乎的。
  第二个鬼子从侧面扑过来,刺刀带着风声。刘绪孔往旁边一闪,枪托狠狠砸在鬼子的脸上,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那鬼子捂着脸嗷嗷叫,他趁机把刺刀送进了对方的喉咙。
  他正喘着粗气,眼角余光看见三个鬼子朝他围过来。明晃晃的刺刀在眼前晃,他知道自己对付不了三个,转身就跑。胶底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响,比鬼子的皮鞋声轻快多了。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像锤子似的敲在他心上。
  跑了约莫五六十步,后颈突然一凉——他知道鬼子的刺刀到了。就像教导队教的那样,他猛地向左转身,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刺刀从下往上挑。他感觉刀尖刺穿了棉军装,刺穿了皮肉,然后那股阻力突然消失了。那鬼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嘴里涌出的血沫子溅在他脸上。
  天渐渐黑了,剩下两个鬼子在远处骂着什么,终究没敢再追。刘绪孔瘫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里的步枪还紧紧攥着,刺刀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开了朵红梅花。
  河岸边的芦苇荡里,水腥气混着硝烟味,呛得人直咳嗽。刘绪孔听见有人说话,凑过去一看,七个战友正围着火堆烤衣服。“连长呢?”他刚问出口,就看见水里漂着个黑影。游过去才发现是孔保田,肚子上的伤口还在冒血,军裤浸成了紫黑色,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
  “别管我……”孔保田气若游丝,可刘绪孔和战友们还是解下绑腿,把他捆在中间往岸上抬。到了桥洞下,他们搭起人梯,刘绪孔在最底下,战友们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他感觉骨头都在咯吱响,可一想到孔保田平时的样子,就咬着牙没吭声。
  把孔保田送进团部医院时,院长摇着头说:“失血太多,能不能活,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刘绪孔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空落落的。
  
  往都匀走的路上,饿成了最大的敌人。刘绪孔三天没吃东西,头晕得像踩着棉花。路边的树底下,总有饿死的百姓蜷在那里,头发乱得像草,脸上都是灰。有个小孩趴在娘怀里,早就没了气,可那娘还在轻轻拍着他,嘴里哼着听不懂的歌谣。刘绪孔别过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到了都匀县城,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房子烧得只剩下架子,断墙上还留着黑糊糊的手印。风一吹,焦糊的木头味呛得人直咳嗽。他们在一个烧毁的粮库角落里,扒出些没烧透的糙米,米粒上还带着黑点点。每个人都把裤腰带勒得紧紧的,背着米袋继续走,好像那不是糙米,是救命的金子。
  在贵定县北门,他们找到一户没来得及逃走的老百姓家,院子里有口铁锅。七个大男人围着锅,看着糙米在水里翻滚,香气飘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叫。第一碗饭进嘴时,刘绪孔差点哭出来——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饭。
  第五天头上,刘绪孔去路边探情况,远远听见熟悉的番号声。他愣了一下,揉揉耳朵再听——没错!是第九军五十四师!他疯了似的往回跑,拉着同是河南老乡的许昌兵就往路边冲:“快!是我们原来的部队!”
  三天后,当李志强的队伍开过来时,刘绪孔站在路边,嗓子都喊哑了。李志强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看见他时愣住了,手里的缰绳都掉了。“绪孔?”他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刘绪孔,“我以为你早就没了……宝鸡那边找遍了,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
  刘绪孔这才发现,自己藏在怀里的那半包红糖,早就化成了黏糊糊的糖块,把布衫浸了个透。他想起营长的咳嗽,眼圈一下子红了。
  
  张军讲到这里,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张泛黄的照片,一个白发老人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枚军功章,笑得满脸皱纹。
  
  张军说,刘绪孔总跟人讲,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孔保田——后来听说孔连长虽然保住了命,却成了残废,再也没能上战场。
  在承德遇见老排长徐国军时,刘绪孔正在汽车连当司书,每天记账、写报告。徐国军拍着他的肩膀:“你这娃命大,该享福了。”可他总想起南丹的阵地,想起那些没来得及撤退的战友。
  一九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那天,刘绪孔看着解放军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子走过来,突然就哭了。他想起黄河边的芦苇荡,想起南丹的大石桥,想起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年轻面孔,终于和平了。
  收到父亲的两封信时,新中国已经成立了。信里说家里分了地,娘的身体也好了,让他赶紧回家。办理退役手续那天,他把那杆中正式擦得干干净净,交上去的时候,心里像少了点什么。
  回到巩义老家,他成了个普通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在阴雨天,右臂的伤疤会隐隐作痛,提醒他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张军说,每次去看他,老人都会拉着他的手,掰着手指头数:“南丹刺死三个,黄河边打死五个……”数着数着,就会沉默半晌,然后叹口气:“活着,真好。”
  
  我把笔记本还给张军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在封皮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这些老兵啊,”张军摩挲着封皮,“就像老黄牛,默默把苦吃了,却不声张。”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该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讲给孩子们听——不能忘了,今天的日子,是多少像刘绪孔这样的抗战老兵,用命换来的。
  
  (二)
  
  张军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叠照片,最上面那张边角卷了毛边,却依旧能看清少年咧嘴笑着。这是一张我以前看过的远征军小兵经典照片,但我不知这个少年是谁。少年右手举得笔直,大拇指翘得老高。
  “这是陈友礼,”张军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十四岁那年,在回龙山杀红了眼。”
  
  一九三一年的冬天,赫章县平山乡的茅草房里,陈友礼的娘断了气。那时他刚满一岁半,叼着娘的衣襟不肯松口,爹用粗布帕子擦着泪,把他裹进那件打了七八个补丁的蓝布襁褓。后来爹总说,那娃打小就犟,娘走后三天没吃奶,硬是靠米汤活了下来。
  十岁那年的乡场天,陈友礼背着半篓猪草往家赶,远远就听见铜锣响。老槐树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穿灰军装的兵爷们正往木牌上贴红纸,上面写着“招募壮士”四个大字。比他高半个头的狗剩子踮着脚往人堆里挤,被个挎着盒子炮的军官一把薅住:“多大了?”“十三!”狗剩子梗着脖子。军官拍拍他的胸脯,往他手里塞了个红布条:“归队!”
  陈友礼扔下猪草就往跟前凑,被那军官瞅见了,伸手把他拨到一边:“去去去,毛娃娃添什么乱。”他摔在泥地里,看着狗剩子挂着红布条在他面前晃,心里像被野蜂蛰了,爬起来拍拍土,死死盯着那军官的背影。
  
  转年开春,他揣着爹连夜烤的红薯,天不亮就往县城赶。三十里山路,鞋底磨穿了洞,脚趾头在草鞋里磨出了血泡。县府门口的招兵处,还是那个挎盒子炮的军官,正低头在名册上画圈。陈友礼“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红薯在怀里焐得温热:“长官!我会喂马、会挑水,还能爬树给您摘野果子!”
  军官抬眼打量他,这娃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露胳膊肘的破棉袄,眼睛却亮得惊人。“打鬼子可不是摘果子,”军官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放,“会死人的。”陈友礼猛地扯开棉袄,露出胸前干瘦的肋骨:“我不怕!去年鬼子烧了隔壁屯子,我亲眼见的!”他说得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憋着没掉下来。
  军官突然笑了,抓起钢笔在名册上划了个勾:“叫啥?”“陈友礼!”他答得响亮。“好名字,”军官把一支钢笔塞到他手里,“从今天起,你是第五军200师的人了。”
  被领到600团三营连部时,陆春风正蹲在门槛上擦枪。这广西汉子穿着熨帖的卡其布军装,袖口挽得整整齐齐,看见陈友礼,眉毛挑了挑:“这娃够当我半个儿子了。”他成了陆连长的勤务兵,每天给连长擦枪、铺床、递茶水。陆连长总爱捏他的脸蛋:“友礼啊,要叫长官,莫叫大哥。”可夜里查铺,又会把自己的羊毛毯悄悄盖在他身上,那毯子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比家里的破棉絮暖和十倍。
  
  200师是机械化部队,营房后面停着的坦克像座座铁山。陆连长教他认字,用树枝在地上写“陈友礼”三个字,他总把“礼”字的竖弯钩写得歪歪扭扭。“要挺直,”陆连长握着他的手,笔尖在地上划出笔直的线,“做人跟写字一样,腰杆得硬。”
  打枪是个苦差事。中正式步枪比他还高,第一次实弹射击,后坐力把他掀了个四脚朝天,耳朵嗡嗡响了三天。陆连长笑得直拍大腿,却把枪栓卸下来,一点点教他怎么借巧劲:“你看,这样一扣,省力。”他还把自己的配枪拆了,零件摆了一地,教陈友礼认哪是撞针,哪是弹簧:“等把鬼子打跑了,我送你去军校,学开坦克,比这过瘾。”
  一九四三年春天,部队开赴印度。坐运输机那天,陈友礼吓得死死攥着陆连长的衣角。飞机颠簸得像筛糠,他却看见陆连长对着窗外笑——下面的喜马拉雅山,雪顶在太阳下闪着光,像铺了满地的银子。
  
  蓝姆伽训练营的洋人个个高鼻子蓝眼睛,说话“叽里呱啦”的。美国大兵给他们发罐头,牛肉红得发亮,陈友礼偷偷藏了一块,晚上塞给陆连长:“长官,您尝尝。”陆连长把罐头推回来,从背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我有这个。”里面是炒得喷香的糯米,混着晒干的辣椒碎,是出发前师母给炒的。
  在战车学校学无线电时,陈友礼总记不住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陆连长把字母画成鬼脸,“A”像个歪戴帽的鬼子,“B”像挺歪把子机枪,他一下子就记住了。有天夜里值勤,他抱着电台打瞌睡,被陆连长揪着耳朵叫醒:“这玩意儿比枪还重要,盹儿得留到打胜仗再睡。”
  八个月后打回云南,陈友礼已经能背着步枪跑十里山路不喘气。在保山休整时,陆连长带他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照片上,他站在连长身后,穿着新军装,腰杆挺得笔直,就是帽子太大,遮住了半张脸。陆连长把照片揣在贴身的口袋里,说要等胜利了寄给广西的老娘看。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美军记者来的时候,阵地刚下过一场雨。泥土里混着松针的清香,远处的山尖裹在白雾里。大鼻子摄影师举着黑匣子相机转悠,突然指着陈友礼“OKOK”地喊。翻译跑过来说:“记者要拍你,说你是全团最小的兵。”
  他被按在战壕边的石头上,摄影师嫌他身上的装备太少,往他肩上摞了三个帆布背包,又把旁边大个子兵的钢盔扣在他头上——太大,戴不住,只好再扣上自己的小帽,两个帽子叠在一起,像座小山头。“水壶!再挂个水壶!”摄影师比划着,陈友礼把自己的水壶解下来,又从陆连长那里抢了一个挂上。一个装着山泉水,一个是陆连长让他备着的盐巴和干辣椒面——滇西山地潮,嚼口辣椒能驱寒。
  “笑一个!像这样!”翻译竖起大拇指。陈友礼咧开嘴,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笑容——那是前几天啃硬饼子硌掉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脸上,把绒毛都染成了金色。快门“咔嚓”响的时候,他看见陆连长正蹲在不远处的战壕里,手里举着块烤玉米饼朝他晃,饼子上还沾着芝麻。
  后来陆连长托人从昆明找来那张报纸,上面印着他举着大拇指的照片。“你看,”连长指着照片,“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个小战士,十四岁就敢跟鬼子干。”陈友礼把报纸折成小方块,塞在贴身的口袋里,跟那张合影作伴。
  
  回龙山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一九四五年一月三日夜里,进攻的命令下来时,陈友礼正帮陆连长缝补被树枝划破的袖口。连长的手指被冻得通红,捏着针线直打哆嗦:“友礼,这次让你跟我上前沿。”他心里一激灵,针扎在了手上。“怕了?”陆连长笑他。“不怕!”他把血珠在裤子上蹭掉,“早就想跟鬼子真刀真枪干了。”
  出发前,陆连长往他怀里塞了个暖水袋,里面灌着滚烫的开水:“揣好,别冻着了。”他们沿着结冰的山道往上爬,刺刀在冻土上凿出一个个小坑,哈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凝成了霜。陈友礼背着连长的望远镜,镜片上结了层薄冰,他时不时用袖子擦一擦,镜筒里的日军阵地像团黑影,静得吓人。
  “记住,”陆连长在他耳边低语,“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你还小。”他点点头,把暖水袋攥得更紧了。
  北峰阵地拿下来时,太阳刚把山顶的积雪染成粉红色。日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工事里,有个鬼子的钢盔滚到陈友礼脚边,里面还塞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个穿和服的女人抱着孩子。他正看得发愣,陆连长一脚把钢盔踢飞:“别看那些,他们不配。”
  清理战场时,陈友礼在一个被炸烂的碉堡里发现半盒日本饼干,硬得像石头。他揣在怀里,想让陆连长尝尝鬼子吃的啥玩意儿,却被连长劈手夺过去扔了:“咱中国人,不吃这破烂。”中午分罐头,陆连长把自己那份里的牛肉全挑给他,“多吃点,下午才有劲。”
  
  一月四日的黄昏,天阴得发沉。他们蹲在背风的石坳里,就着雪水啃压缩饼干。陆连长刚把一块牛肉干塞进他嘴里,山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怪叫——是日语,像被踩了尾巴的狼,听得人头皮发麻。陈友礼抬头,看见漫山遍野的钢盔在暮色里闪着冷光,鬼子像疯了似的往下涌,嘴里“嗷嗷”叫着,手里的刺刀明晃晃的。
  “操家伙!”陆连长把他往战壕里一推,自己抄起了驳壳枪。全连的人瞬间弹了起来,机枪“哒哒”地嘶吼,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在雪地上溅起一串串白烟。陈友礼趴在战壕沿上,手指扣着步枪扳机,手心的汗把枪柄都浸湿了。
  一个鬼子突破了防线,端着刺刀直扑陆连长。陈友礼看见那刺刀带着风声,眼看就要扎进连长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陆连长左手猛地抓住刺刀,往怀里狠狠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鬼子的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没等鬼子惨叫出声,陆连长右手的驳壳枪“砰”地响了,子弹从鬼子的眉心穿进去,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鬼子从侧面钻了出来,刺刀像毒蛇似的探过来,正正穿过陆连长的右手手掌,把他钉在了背后的岩石上。鲜血顺着刺刀往下流,染红了连长的军装,也染红了陈友礼的眼睛。
  “连长!”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早忘了陆连长“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的嘱咐,手指猛地扣下扳机。“砰”的一声枪响,那鬼子的后背突然绽开一朵血花,像极了山里的映山红。
  陈友礼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陆连长的腰就往战壕里拽。手掌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滴在他的脖子里,烫得像火。“别管我……”陆连长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混着血往下淌。“不行!”陈友礼背起连长就往山下跑,连长的血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流,在雪地上滴出一串红点子,像撒了一路的山丹丹。
  山下的医护兵抬着担架跑来,陈友礼拽着人家的胳膊,嗓子喊得都劈了:“送野战医院!一定要送野战医院!他是我长官!”担架兵点头如捣蒜,他才松开手,看着担架一点点远去。陆连长的军帽掉在了雪地里,他捡起来紧紧攥着,羊毛衬里还带着连长的体温,上面绣着的“陆”字被血浸得发黑。
  回到阵地时,天已经黑透了。风卷着雪沫子,呜呜地像哭。阵地上到处是尸体,有鬼子的,也有自己人的。他看见四川兵小王趴在机枪旁边,眼睛瞪得溜圆——早上还给他讲“幺妹儿”笑话的人,现在浑身都凉透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
  新连长来的时候,带着股寒气。他拍了拍陈友礼的肩膀:“你就是那个小娃娃?”陈友礼没说话,摸着陆连长塞给他的手枪,才发现子弹早就打光了。枪柄是象牙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陆”字,是连长闲着没事时用刺刀一点点刻的。
  
  张军给我看陈友礼现在的照片时,当年的那个少年正坐在竹椅上晒太阳。
  抗战胜利那天,陈友礼在南京的街头看到漫天飞舞的传单,突然想起陆连长说的军校。可转年部队投诚,他成了解放军的司号员,军号吹得比谁都响亮。在朝鲜战场上,趴在冰天雪地里等待冲锋时,他总想起回龙山的雪,想起陆连长塞给他的暖水袋,心里就不那么冷了。
  1955年转业回乡,他被分到地质队,在深山里扛了十年钻探机。后来回村务农,种着几亩玉米地。每次去县城赶集,他都要拐到档案馆,翻那些泛黄的名册,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陆春风的广西军官。有次听说邻县有个姓陆的老兵,他揣着两个烤红薯就出发了,拄着拐杖走了三十里山路,结果人家是湖南人,跟他笑说“五百年前是一家”。
  “您看这张,”张军又指着那张少年竖大拇指的照片,“去年有志愿者把高清扫描版给他看,老爷子摸了半天,突然说‘这帽子太丑了,压得我脖子疼’。”
  我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仙人掌的花上,嫩黄得晃眼。十四岁的陈友礼不会想到,多年后,会有人对着他的照片,听他讲那些枪林弹雨的日子。就像他扣下那一枪时不会想到,那个豁着门牙的笑容,会成为多少人心中永不褪色的希望。
  “他总说,”张军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牛皮纸袋,“陆连长教他的,不只是怎么打枪,是怎么挺直腰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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