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遍地哀鸿满城血

　　一路上，林哲都为所见的景象感到震惊。
　　昨夜与蓝发男子分别后，林哲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如阴影般笼罩在自己的身上，挥之不去。
　　他和奶奶、林燕休息了将近一个晚上，拂晓时才继续上路。
　　直到正午，奶奶才告诉他，他们已经进入常吉城域内。
　　“我们就要到家了。”奶奶这样说。
　　在万分的疲惫中，林哲的神经几近麻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路旁皆是龟裂的土地，野草干枯、白骨累累。
　　“这里怎么了，奶奶？”林哲小心地拉了拉奶奶的手，小声询问道。
　　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旱啊……庄稼都死完了，接着就是草和牲口，现在连人也剩不下几个了……”
　　另一边的林燕低着头，眼泪汪汪的。
　　“旱灾接着就是饥荒……老天不让人活命啊！”
　　路边随处可见人的骸骨，干枯的老树上，站着几只乌鸦，正用浑圆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林哲看见前面有几个骨瘦如柴宛如干尸的灾民跪在路边，耷拉着脑袋，等他们准备经过时，突然滚动睁大了的双眼瞪着他们。
　　老奶奶赶忙拉着林哲和林燕往边上走。即便走远了，林哲依然有些后怕——那些眼睛让他心里直发怵。
　　走到村口时，已是下午。
　　村子里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村民坐在路边，个个面黄肌瘦，全都用一双双深深凹陷进眼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哲。
　　林哲和林燕缩在奶奶身后。
　　前面有几个年轻人见老奶奶三人就要走到跟前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三人看。
　　旁边的一个老人靠着一堆杂物，对那几个年轻人说：“睁大你们的狗眼……那可是林家的人，小心天魔军派人来砍了你们的狗头！”
　　那几个年轻人看了看地上的老人，又看了看三人，有些发愣。
　　随后一个年轻人似乎有些不甘心，转头对地上的老人说：“老头，我孝也孝顺过您了，还是得我来比较合适……”
　　林哲不敢回过头去，但他知道那几个年轻人已经有所动作了。
　　老奶奶双手颤抖着，拉着林哲和林燕加快了脚步。
　　等走到一段田间的小路时，老奶奶忽然带着哭腔说起来：“现在……现在就时兴这个……吃人！其实也不是人坏……都……都是逼得……年轻人还是孝顺的，最开始都不舍得，后来受不了才去吃病的。可哪有那么多病的吃？那就只能去找老的了，谁让人老了呢？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也就算了……可现在？现在连小的都不放过了！都说小的最……最好……真是造孽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吃的都是看了别人吃才吃的……吃了的活下来了，不吃的就给人吃了，到头来还是一样……吃不吃都一样……其实不是人吃人，是这世道在吃人……”
　　林燕“呜呜”地哭了起来，很是伤心。
　　“……没法子，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吃，终究还是会吃的。不然怎么能跟大伙一起活下来呢？燕燕的娘就是，太……”老奶奶听着林燕的哭声，不忍心再说下去，只能连连叹气。
　　林哲浑身发抖，小心地转过头去看了林燕一眼，有些难过，可更多的还是害怕。他只敢将目光投向那些开裂的土地，可看来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裂口，都像是一张张打开的血盆大口……
　　林哲不敢再去看地面了，只好抬起头望向远处、望向天空，很快又看到了一棵死树。
　　树上吊着一个孩子，看上去只比林哲大了一点，全身的衣物都被不知什么东西撕破了，身上更是皮开肉绽。可除此之外，那个孩子倒算是十分完整、饱满了。
　　林哲望着那离地至少三米的孩子的尸体，目瞪口呆。
　　老奶奶又说：“这是陈疯子的儿子，吊了有段日子了，不臭也不烂……那陈疯子就这一个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平日里摔一跤都要死要活的！那陈疯子就怕他不在，怕一下子没看着、就给人吃了，他就将他儿子——亲生儿子——给吊死了……毕竟是疯子。不过也好，解脱了，不用遭罪了，没吃别人也没被吃——说白了，还是那陈疯子不愿给人吃。
　　“这世道就是这样，乡里人都骂陈疯子，说他自私，说他败坏风气……到头来，吃是不吃陈疯子的儿子了，倒说是要杀了陈疯子，说陈疯子是歪风邪气，要杀了祭拜上天……陈疯子以为他们要吃他，又喊又叫，死活不从，最后找了口深井跳下去了……谁知里面还有水，陈疯子跳下去止不住地扑腾，没淹死，最后却让人用石头砸死了。尸首捞上来了，还是让人吃了——其实并没有祭拜上天，那些人也怕给人吃，就只好先吃他，谁让他也是属于‘病’的那一类呢？”
　　老奶奶不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林哲抬起头来，有些胆怯地问：“奶奶……没人管这些人吗？”
　　老奶奶低头看了林哲一眼，又叹了口气：“谁管啊，二十年前，天魔皇刚打完仗回去那焚天城，本以为日子可以过安稳点了，谁知那天魔皇又大兴土木，在那焚天城的中心建了一座三百丈高的塔……那时候，天魔军的人天天来乡下抓壮丁，燕燕的爹和爷爷就是……”
　　这时林燕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老奶奶腾出手摸了摸林燕的脑袋：“以前是年年打仗，明面上死人，现在是年年闹天灾，暗面里死人……”
　　“奶奶，那天魔军都是些什么人啊？”
　　老奶奶摇了摇头，似乎很是忌讳，不愿多说，只是忽然抬起头来指向远处田边的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林哲，我们到家了，就是那。”
　　林哲四下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鲜少有人居住，属于村子里比较偏僻的地带。
　　“我们林家没落后，房子也没了，我就带着燕燕到这里来住了，房子是破了点，但……图个清净。”
　　林哲没有说话，他一下就明白了奶奶的意思。
　　
　　傍晚时分，林哲蹲在茅草屋前，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面前大片大片死去的土地，竟感到一阵茫然和凄凉。
　　不远处，一只乌鸦落在龟裂的土地上，张开嘴不停地吐出舌头，时不时将乌黑的鸟喙伸进地缝中。
　　林哲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走进茅草屋里。
　　半响后，他拿着一个破碗走出来，碗里盛了些水。林哲将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坐在田边，一点点往前挪动身子，翻身跳到了田里，再踮起脚尖将那碗水端了下来，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将碗放在了地上，开始往回走。
　　当林哲从田里爬出来时，不远处的那只乌鸦已经凑近了水碗，用眼睛打量了远处的林哲一番，随后才放心喝水。
　　那只乌鸦喝了几口水，满意地扭过头梳理起翅膀上的羽毛，随后一蹦一跳地，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林哲久久地望着乌鸦渐渐模糊的身影，一脸的忧伤。
　　如果他能像鸟儿一样，也许他也会尝试着飞离地面，飞出这片土地——他想去寻找自己，寻找自己曾经在世上留下的痕迹。
　　“林哲！日子再苦，也得吃饭呐！”奶奶在屋里喊道。
　　田野上暮色四合，他回头望向漆黑的茅草屋，鼻子突然一阵发酸，眼泪涌上眼角。他强忍着，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知道了……奶奶。”
　　他不知道，在一天前，他还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是独自沉默，还是在暴乱中狂欢。
　　忽然间，林哲看到，在小路的尽头，在黑暗之中，蓦地升起了一团火光，紧接着，将近半个村庄燃烧起来。
　　远处有人大喊着，而火势愈加凶猛，几乎将夜空照亮。
　　林哲忽然想到了昨夜的天空中，那只可怕的巨眼。就在蓝发男子离开一段时间后，天空便出现了一只金色的巨眼，将整片夜空都照亮了。
　　奶奶拄着一根木棍出现在茅草屋的门口，同样望着远处的大火：“这些人啊……个个都疯了。”
　　林哲跳到田里，将破碗拿起，重又爬上。
　　奶奶走上前去将他从地上拉起：“走吧，不管他们……疯了好，疯了好啊……”
　　她拉着林哲的手臂，两人一齐走进了茅草屋中。
　　在他们身后，黑夜正被火光一点一点蚕食。
　　
　　部分村民点燃了他们的房子，拖家带口地离开了村子，前往战乱后的魁罗城避灾。
　　饭后，林哲坐在茅草屋前的空地上，观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晚风伴着炽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脸上。
　　黑暗中，林哲听见一旁传来了人交谈的声音，他扭过头去，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大团模糊的人影在蠕动着。
　　林哲一动不敢动，忽然听见一个妇女对谁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男人像是在拖动什么，在黑暗中回应她：“林家老太太捡的……”
　　女人有些疲倦，吃惊地说：“就是隔壁四春说的那个啊？”
　　“可不是嘛，还是那些天魔军老爷的孽……”
　　女人似乎用力拍打了男人一下：“……废什么话，快走！”
　　“你急个锤子！”
　　两人走到路旁，林哲依旧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只觉得有一人似乎停了下来，正在看着他：“妈的……咱们在这受苦受难的，这小崽子倒养得白白嫩嫩的！”
　　女人尖锐的声音立马响起：“想死啊你！”
　　“老子怕个屁！有种天魔军的人现在就来砍老子的头，一群王八蛋！”
　　男人和女人又争执了几句，就在林哲以为两人就要离开时，黑暗中的男人突然朝林哲喊道：“小崽子，还不快逃命去！”
　　林哲吓了一激灵，不知所措地朝一个方向茫然地望去。
　　“城里发瘟疫啦，大伙都逃命去了，别等你的天魔军老爷来抱你走啦！”
　　男人畅快地笑着，同女人一起踏上了田间的小路。
　　奶奶这时拄着棍子出来了：“林哲，什么人在说话？”
　　林哲回过头去，总算松了口气：“我不知道，奶奶……他们说城里闹瘟疫了。”
　　“什么？”
　　老奶奶弯着腰，一手拍打着大腿，嘴里念叨着：“哎呀！这可遭了……”
　　旋即，她转身走进屋内，似乎在喊林燕。
　　林哲有些茫然，他突然想到了今天在路边看见的那些骨瘦如柴的灾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