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六十六章 玉祥机枪,礼成冲锋

第六十六章 玉祥机枪,礼成冲锋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13 07:59:02      字数:5600

  (一)
  
  我跟张军见面那天,他特意泡了壶浓茶,说讲周玉祥的故事得提神。这位中国抗战史研究院的老兵,说起同乡周玉祥的经历时,显得很是自豪。
  
  周玉祥总说自己跟枪有缘。1943年秋,长沙县的稻田刚收完,他被拉了壮丁,在长岳师管区练了半年正步。1944年正月刚过,新兵们踩着冻硬的土路到江西金鸡县,辎重团的军需官扔给他根枣木扁担,油光锃亮的,一看就挑过不少军粮。
  “你发这玩意儿给我?”周玉祥把扁担往地上一戳,木梢插进泥里半寸,“我在家挑稻子比这利索,犯得着跑千里外学挑担?”
  连长被他逗乐了,指着远处靶场:“想去打机关枪?跟26军的人去练。”
  他就真揣着两个窝头去了步兵队。机枪比扁担沉三倍,枪身烤蓝在太阳下泛着冷光。教他的老兵叫谢守才,河南人,左额有道月牙形的疤,说是台儿庄那会儿被弹片划的。“扣扳机别跟捏姑娘手似的,”谢班长扳着他的手压子弹,“这玩意儿认劲不认怂。”一个多月后,周玉祥能闭着眼拆装机枪,枪管烫得能烙饼,他照样用胳膊夹着转移。
  
  1944年5月,他们从桂县出发,绕着山路往田乡老关赶。11天走了1300里,鞋底磨穿了就垫茅草,夜里靠在树干上打盹,哨兵站着能打呼噜。到了老关山头,挖战壕时镐头碰到石头,叮当响能惊起一片山雀。
  等了三天,日军的影子都没见。周玉祥抱着机枪坐在掩体里,枪管被晒得发烫,他就用衣角蘸着水壶里的水擦。第四天晌午,太阳正毒,山下忽然传来窸窣声。谢班长扒着土坡望了望,低声说:“来了,瞧那钢盔反光。”
  周玉祥的手开始抖,不是怕,是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响。他摸出腰间的搪瓷缸,想喝水,手一歪洒了大半。“稳住,”谢班长拍他后背,“等哨声。”
  日军穿着黄呢子军服,像一群饿狼似的往上爬,离阵地还有五十来米时,排长的哨子尖锐地划破空气。“扔!”谢班长的胳膊像风车似的甩动,三颗手榴弹冒着白烟滚进敌群,爆炸声里夹杂着惨叫。周玉祥猛地按下扳机,机枪“哒哒哒”地跳起来,后坐力撞得他肩膀发麻。子弹扫过之处,日军像被割的麦子似的倒下,他盯着准星,忘了数打了多少发,直到枪管红得发亮,谢班长按住他的手:“够了,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抖了,手心全是汗,却笑得咧开了嘴。
  阵地前躺着十几个日军,其中一个尸体旁插着面白旗子,中间红圈圈像块没抹匀的胭脂,边上的黑字歪歪扭扭。周玉祥好奇心上来了,想看看写的啥。
  “别乱动!”谢班长的话还没落地,他已经跳出掩体。脚刚落地,就听见“嗖嗖”的子弹声,他一个前滚翻抄起旗子,刚要转身,谢班长的吼声炸响:“伏倒!”
  他连滚带爬地缩回来,三颗子弹“噗噗”打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土屑溅了一脸。谢班长一把夺过旗子,往地上狠狠一踩,红圈圈被踩成了烂泥:“你命比这破布金贵?鬼子就盼着你捡东西,好给你一枪!”
  周玉祥摸着发烫的耳朵,那面旗子被班长扔进了战壕深处,后来化成了一把灰。
  6月的宁远,蚊子比苍蝇还大。日军攻醴溪洞那天,周玉祥的机枪架在块大青石上,他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流进裤腰。冲锋的日军嗷嗷叫着往上冲,他把扳机扣到底,子弹带着风声出去,八九十发打光时,五个日军趴在离阵地十米远的地方。
  机枪震得他浑身骨头疼,耳朵里像塞了棉花,后来流清水,三天才好。可日军退了没多久,他们在自言桥遭了埋伏。
  谢班长当时正指挥转移机枪,冷不丁一颗子弹从树后飞来,正打在他左额的旧疤上。周玉祥抱着他时,血顺着指缝往出冒,班长最后说的是“机枪别……别卡壳”。那天晚上,他给机枪擦了三遍,擦着擦着就哭了。
  
  从湖南往广西走,莽山的雾气能把人裹住。周玉祥跟战友走散了,沿着小路往湘潭蹭,想过河回家。到沟爬岭时,被183师的哨兵拦住,一个戴眼镜的长官瞅他年轻,说:“别急着走,跟我们打几仗再回。”
  他就成了新3军183师549团机枪3连的人。1945年3月,他们摸遂川城,干掉哨兵后打信号弹,红的绿的白的在夜里炸开,像过年的烟花。日军逃得快,河对岸的枪声稀了,他们才发现缴获的日军罐头还没过期。
  5月的泰和冷得邪乎,周玉祥打摆子,浑身滚烫,走两步就喘。营长骑马经过,瞅见他蹲在路边,跳下来就给了两扁担:“走不动?死也得死在阵地上!”骂完却让卫生员给他打针,还把马让出来。
  “骑稳了!”马夫在后面喊。周玉祥趴在马背上,汗湿透了衣裳,倒觉得浑身轻快。后来他想把马还给营长,马夫说:“营长说了,得把你送到泰和,少一根头发我挨鞭子。”
  马家洲的三岔路口,风里带着稻花香。周玉祥他们架起两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枪口都对着通往湖南的路。“鬼子来了别用步枪,”他跟战友说,“机枪一响,他们就不敢挪窝。”
  果然,日军先头部队刚露头,他的机枪就开了火。子弹在地上犁出浅沟,十几个日军倒在路中间,后面的赶紧缩了回去。等团长带着人来接防时,周玉祥正用布擦枪管,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
  打横山山头时,攻了三天没下来。第七天早上,天上“轰隆隆”地响,五架飞虎队的飞机俯冲下来,机关枪子弹像下雨似的,在山头上扫出五道白烟。“冲啊!”周玉祥喊着往上爬,日军的火力被压住了,他们踩着弹坑攻上去时,陈纳德的飞机还在头顶盘旋。
  
  
  1945年8月3日,高安莲花塘的稻子快熟了。全团被日军堵在那儿,四百多个弟兄没了。周玉祥带着全排钻进条长洞,洞顶就是日军的阵地,他们大气不敢喘,从早上四点吃了口干粮,饿到天黑。
  夜里摸出去时,看见几个老百姓跪在地上,四个日军正用刺刀挑他们的筐子,里面的红薯滚了一地。周玉祥跟三个战友匍匐过去,每人盯上一个,刺刀插进日军后心时,没敢出声。
  老百姓站起来,摸出怀里的熟红薯塞给他们。“后生,吃吧,”一个老汉说,“刚才听鬼子说,他们投降了。”
  周玉祥嚼着红薯,眼泪掉在地上。后来碰到个排长,才知道日本真的在昨天投降了。
  
  张军说到这儿,喝了口浓茶,茶梗在杯底打着转。“周玉祥后来随部队起义,成了解放军,2013年走的,活到88岁。”他掏出张照片,黑白的,周玉祥抱着机枪,笑得跟当年在老关山头时一个样。
  我看着照片,仿佛听见那挺机枪的“哒哒”声,穿过七十多年的风,还在响。
  
  (二)
  
  张军老先生给我讲杨礼成的故事时,正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烟杆是老竹根做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烟灰落在青布褂子上,他也不拍,我知道,我们都已垂垂老矣。
  “那娃子现在还能下地呢,”张军吐出一口烟圈,烟雾里映出回忆的影子,“94岁的人了,腿上的弹片一到阴雨天就闹脾气,可说起1945年的塘湾镇,眼睛亮得像星子。”
  
  杨礼成总说,自己是被日军的炸弹“轰”出芙蓉村的。1944年秋,隆回县石门乡的稻田刚泛出金黄,日军的飞机就像黑老鸹似的压过来。炸弹落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树身炸得劈开,雪白的槐花混着碎木屑漫天飞。那天,杨礼成正在祠堂后墙根学认字,先生教的“国”字刚写了一半,祠堂就塌了半边,瓦片砸在砚台上,墨汁溅了他一脸。
  招兵的队伍到村里时,他娘往他怀里塞了两个煮红薯,红着眼说:“活着回来。”他揣着红薯走了,16岁的肩膀还没枪杆粗,却硬是要了支老套筒。那枪比他爷爷的烟杆还老,枪身刻着模糊的“光绪年制”,枪栓拉开时“嘎吱”响,像在咳嗽。
  编入74军51师153团2营4连那天,尤飞班长拍着他的背笑:“毛都没长齐,扛得动枪?”尤班长是河南人,左额有块月牙形的疤,说是台儿庄战役时被弹片划的,他总爱说自己练过少林拳,刺刀在手里能转出花来。夜里守阵地,就着月光教杨礼成拼刺刀:“你看,这样,手腕要活,像甩鞭子似的……”说着就用树枝在地上划招式,露水打湿了裤脚也不管。
  1944年末在周旺铺,他们跟日军拼了三天三夜。秋雨把山路泡成了泥沼,草鞋踩进去就拔不出,杨礼成看见副班长光着脚冲锋,脚趾甲都磨掉了,血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红印。他们像钉在320国道旁的钉子,日军的坦克冲了三次,都被他们用手榴弹炸退了。退到洞口时,杨礼成的脚肿得像馒头,尤班长用针给他挑血泡,挑一个骂一句:“龟儿子的小日本,等老子……”
  1945年3月9日,部队往溆浦和洞口交界的山头上开。那山像头横卧的巨狮,东边是洞口,西边是溆浦,谁占了山顶,就能把几十里地尽收眼底。可他们爬到半山腰,就看见日军的钢盔在太阳底下闪——鬼子比他们早到一步,正抡着铁铲挖战壕,“叮叮当当”的声响顺着风飘下来,像在敲催命鼓。
  “冲!”连长的吼声刚落,全连就像潮水似的往上涌。杨礼成把枪膛里的子弹打光,正要换弹匣,山上的手榴弹就滚了下来。“轰隆”一声,他左边的战友炸得只剩只草鞋,血溅了他一脸。风把硝烟吹进眼睛,辣得直流泪,脚下的碎石滑得站不住,第一次冲锋刚到半山腰就退了下来,不少人滚下去时还抓着野草,草根带出的泥块糊了满脸。
  第二次冲锋,他们想从侧面绕。山路陡得能看见头顶人的鞋底,日军的机枪在上面扫,子弹“嗖嗖”地从耳边过,像蚊子叫,却能要命。3排长带着二十多人往右手边的山梁上爬,那山梁陡得几乎垂直,他们手脚并用地扒着岩石往上挪。等枪声从日军阵地后响起时,杨礼成才知道,那二十多人里,活着爬上去的不到五个。
  那天下来,140多人的连少了60多个。3个副排长倒在离山顶十米的地方,2排排长胸口插着刺刀,手里还攥着没拉弦的手榴弹,指节都抠进了木柄里。杨礼成和尤班长拖战友们下来时,天已经黑了,山风卷着雨丝,吹在身上像刀割。尤班长把自己的破军装脱下来,盖在牺牲的战友身上:“都是爹娘养的……”声音哽咽得厉害。
  接下来的四十天,成了拉锯战。白天日军占了山头,晚上他们就摸上去夺;第二天鬼子再攻上来,他们又退到山腰。下雨时没地方躲,就蹲在岩石下,用杉树叶挡雨,衣服拧得出水,馊味能熏跑蚊子。炊事房在十里外,送饭的老乡常被日军冷枪打死,饿极了就挖笋子、刨蕨根,涩得舌头发麻,杨礼成总说,那段日子,山头上的石头都认得他们的脚步声了。
  
  4月20日,他们退到二线休息。杨礼成刚把发臭的衣服洗了晾在树枝上,集合号就响了——日军到了塘湾镇,要他们黄昏前赶到。从龙潭到塘湾镇六十里路,全是上坡,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尤班长拽着他的胳膊:“跟上,掉了队就成了鬼子的活靶子!”
  夜里在山上宿营,刚啃了口干粮,就听见马蹄声“哒哒”地从山下过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鬼子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哨兵放了一枪试探。枪声刚落,山下就回了一串枪响,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树干上,溅起一片木屑。部队赶紧往东边山上跑,等占领制高点时,杨礼成才发现,自己的草鞋跑丢了一只,脚底板磨出了血。
  4月21日天刚蒙蒙亮,山上飘着薄雾,风里带着松针的味道。杨礼成抱着枪打盹,突然,对面山上“啪啪”两声枪响,龚排长的勤务兵王力“哎哟”一声倒了。那娃才15岁,脸圆圆的,昨天还跟杨礼成说,等胜利了要回家娶邻村的翠儿。龚排长红着眼回了一枪,那边又打过来几枪,排长捂着肩膀蹲下去,血顺着指缝往出冒,把蓝布军装浸成了黑紫色,像朵开败的花。
  战斗打得像一锅沸水,等杨礼成反应过来时,身边只剩下他和尤班长了。他们把排长拖到一丛毛柴后面,用树枝和雾霭掩蔽好。尤飞刚把绷带缠好,就听见“哗啦”的拨草声——三个日军扛着枪上来了,刺刀在雾里闪着冷光,像毒蛇的信子。
  “上刺刀!”尤班长的吼声像炸雷。杨礼成“咔嚓”一声上好刺刀,手却抖得厉害,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最前面的日军挺着枪刺过来,尤班长身子一拧,像阵风似的,横起枪托“当”地一声挡开,跟着手腕一翻,刺刀直戳鬼子面门。那鬼子“嗷”地叫了一声,眼珠子被挑了出来,捂着脸倒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
  另一个日军的刺刀直刺杨礼成胸口,他来不及躲,只觉得“咚”的一下,像被石头砸中,随即倒在地上。恍惚中看见尤班长正跟剩下的两个日军缠斗,一个鬼子从背后捅了班长一刀,尤飞回头时,嘴里还骂着:“狗娘养的!”血从他胸口涌出来,染红了胸前的布条——那是他儿子的襁褓布,他总说带着这个,就像儿子在身边。
  杨礼成不知道哪来的劲,爬起来端起枪,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那个捅了班长的鬼子晃了晃倒了。他上前一步,对着鬼子的胸口补了一刺刀,然后又倒了下去。这次,他感觉到痛了,胸口像着了火,衣服里面热乎乎、湿漉漉的。他挣扎着扒开衣服,看见六寸多长的子弹带沉了下来——子弹带里的十发子弹和身上的棉衣,正好挡住了刚才那一刀。刺刀只划破了点皮,要是再深半寸,他就交代在那儿了。
  他们在那个山头守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像在血水里泡着。龚排长没撑过去,牺牲前还攥着杨礼成的手:“告诉俺娘,俺没给她丢人……”后来上来的陈排长更勇猛,一个人杀了四个鬼子,身上中了八刀才倒下,刺刀都捅弯了,像条拧着的蛇。尤班长被抬下来时,手里还紧攥着枪,指节都僵了,杨礼成想掰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动。
  杨礼成的右腿被子弹打穿,流血过多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去芷江的担架上。抬担架的老乡说,是尤班长最后关头把他拖到了掩体后:“那班长真是条汉子……”5月1日,18军来接防,他看着穿新军装的兵,突然想起尤班长教他拼刺刀的样子,眼泪就掉了下来。6月份,他从龙潭补充改装,换上了美式装备,枪身轻了不少,还配了钢盔。他摸着钢盔,总觉得不如尤班长的旧军帽暖和,那帽子上,有班长的汗味。
  抗战胜利那天,杨礼成正在100军的驻地擦枪,听见外面放鞭炮,有人喊“鬼子投降了”,他抱着枪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后来他随部队参加淮海战役,再后来,他成了人民解放军的一员,跟着第三野战军过了长江。张军老先生说,杨礼成在朝鲜战场上又负了三次伤,腿上的弹片到现在还没取出来,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可他从不叫苦,总说:“比起那些没回来的,我这算啥?”
  
  1954年退伍回家,他把所有的军功章都藏在樟木箱里,锁得紧紧的。他在隆回县的田埂上走,手里拄着的拐杖,是用当年那支老套筒的枪托做的。“他总说,自己命大,是尤班长和那些战友把生的机会让给了他”。
  张军磕了磕烟锅,烟锅里的火星灭了:“那些牺牲的,要永远被记住啊。”
  我望着窗外,仿佛看见那个17岁的少年,正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晨雾里冲锋,身后是他和战友们用命守护的山河,山河无恙,像他们当年期盼的那样。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