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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夜寻·红印·笤帚疼

作品名称:翎羽      作者:青云子      发布时间:2025-08-13 08:36:05      字数:4348

  日头彻底沉入西山梁时,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也消失在了浓墨般的黑暗之中。少了“豁耳朵”的羊群,仿佛也嗅到了苏飞身上的恐惧,他们没有像往日回圈那样“你推我搡”、咩咩乱叫,只是头挨着头慢慢往回走。羊群身上那些用红墨水涂上去的印记,随着羊背的起伏在惨淡的月光里或明或暗,像是一块块凝固的血片子,无声地提醒着苏飞弄丢了什么。
  苏飞像被鬼掏空了身体,整个人空荡荡、轻飘飘的。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眼睛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和草屑、破得张了嘴的布鞋,蹭着冰凉的地皮,一步一步跟在羊群屁股后面往前挪。
  “今儿个这兔崽子咋还没影儿?”苏进财圪蹴在伙房门槛上,呼噜喝了一口碗里的面汤,抬起头问王桂花。
  “谁知道那个丧门星咋还没回来?不会是又鼓捣着‘逮’鸽子去了吧?!”王桂花刷着锅底,头也不抬地甩出一句。
  “咩…咩咩…”羊群哗啦啦涌进院子,挤向圈门。
  “磨蹭啥呢?圈好羊,麻溜过来吃饭!”苏进财不耐烦地冲着后院正在圈羊的苏飞喊。半天没听见苏飞应声,苏进财放下碗,趿拉着鞋往后院走。
  “小叔,我…我把‘豁耳朵’丢了。我…我不知道它跑哪里了…”苏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带着哭腔说。
  “啥?!你天天守着羊,还能把羊看丢了?!”苏进财跳进羊圈,一边扒拉羊一边急得直跺脚。听到动静的王桂花扑到后院,一把扯着苏飞的破褂子。“我就知道你这丧门星靠不住!养着你这个吃白饭的东西有啥用?快六岁了,连个羊都看不住?!‘豁耳朵’到底跑哪里了?”
  苏飞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冷汗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羊群在圈里不安地叫着,像是七嘴八舌地在替他伸冤。
  “哑巴了?!说话!”王桂花的声音陡然拔高,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柴火棍子就要往苏飞身上打。
  “桂花!”苏进财跑过来一把攥住王桂花的胳膊,“先别打!问清楚咋回事再说。”
  他转向苏飞,眉头拧成死疙瘩,脸色比夜色还沉:“飞飞,‘豁耳朵’跑哪了?好好说,别怕。”
  吓傻了的苏飞哇地一声嚎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土里,抽抽搭搭根本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只是反复念叨着“蹄子印”“邵家村”。
  小叔大概是听懂了,脸色越来越沉,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邵二愣子那村?走,去找!”
  王桂花甩开苏进财的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找?进了邵家村那个贼窝还能找着?早让人家藏起了来!苏进财,这‘豁耳朵’可是咱家的种公羊,指着它育羔子呢。今儿个要是找不回来,我跟你没完!”
  她转头又瞪着苏飞,眼珠子像要喷出火来:“你个丧门星!还不快去找!今儿个要是找不回‘豁耳朵’,看我不歘了你的皮!”说完歘地一下把木棍摔在地上。
  小叔提着那盏玻璃罩熏得黢黑的煤油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往邵家村赶。苏飞缩在小叔身后,抽泣声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刺耳,像村口剃头的周老汉在皮带上蹭着刮脸刀。他心里的恐惧比这黑夜里惨淡的月光更冷——不光怕邵家村人的蛮横,更怕找不回羊,小婶手里的笤帚疙瘩得有多狠。
  不一会儿摸到了邵家村。小叔先敲了村头邵老三家的门。邵老三披着件破袄子揉着眼,探出头来,看见马灯就皱起眉头:“谁啊?大半夜的,嚎丧呢?!”
  “三哥,是我,苏家沟苏进财。”小叔把灯往旁边挪了挪,避开邵老三的眼,脸上挤出笑,“我家娃放羊没看住,丢了只羊,身上刷着红印子,耳朵还带个豁口,你瞅见没?”
  邵老三眯着眼瞅了瞅苏飞,又瞥了眼小叔,不耐烦地摆手:“没瞅见!我家圈里的羊个个有记号,没那涂红墨水的,更没啥耳朵带豁口的,上别家找去!”说完“砰”一声摔上了门,震得门板上的灰在马灯光里直扑腾。
  连着问了三家,不是摇头摆手说没看着,就是应付两句赶紧关了门,像是见了瘟神一样,唯恐避之而不及。苏飞的心直发慌,越打听越没底,像丢了窝的蜜蜂——嗡嗡乱撞,心里害怕地嘀咕着,找不着了!找不着了!
  忽然,几声怯生生的羊叫从远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苏飞猛地停下脚,侧着耳朵仔细听,越听越像“豁耳朵”的声儿。“小叔,好像在那!”苏飞带着哭腔指着邵二愣子家那半截塌了的院墙喊着。
  小叔把马灯往上二愣子家院墙那边挪了挪,灯芯“噼啪”爆出了个火星子,炸开了他脸上的紧锁的眉头。他急切地走过去用力拍着门,门板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谁啊?遭了瘟的,催命呢?!”邵二愣子把门打开了道缝,“干…干啥?大半夜的。”语气里带着点惊讶,脸上的横肉在黑影里抖动,更显得大了一圈,眼神像狼似的。
  “二愣兄弟,”小叔把灯提了提,照亮了自己的脸,“我家娃放羊丢了只羊,红墨水印的,豁耳朵的,是不是跟着你家羊,跑这儿了?
  邵二愣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粗声厉气地说:“红印子?我家圈里的羊也是红印子,可没有你说的什么豁着耳朵的!”说着就要关门。
  “我都听见‘豁耳朵’的声音了!就在你家的圈里!”苏飞突然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指着院里的羊圈方向,声音发颤。
  邵二愣子的脸瞬间黑了,梗着脖子骂道:“小杂种,胡说八道啥!那是我自家的羊!再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小叔往门里挤了半步,压低声音恳求着说:“二愣兄弟,明人不说暗话。咱也在一起念过几天书,要是真在你这儿,你让我把羊拉走。这包红塔山,你抽着,算是我苏进财欠你的情。”他从褂子兜里掏出烟,塞了过去。邵二愣子接过烟,凑到鼻子前闻了又闻,眼珠子转了转,自知赖不掉,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算是让了路。小叔赶紧提着灯往羊圈走,苏飞紧跟在后头,心提到了嗓子眼。圈里的羊确实都涂着红墨水,被灯光惊得乱撞,咩咩直叫。小叔扒开羊堆,挨个摸着羊耳朵,果然在最里头摸到了那只右耳朵上豁了个口子的公羊——正是“豁耳朵”。
  “找到了。”小叔的声音带着一丝松快。他把“豁耳朵”拽出来,把绳子套在“豁耳朵”那弯了两圈的羊角上,低声下气地给邵二愣子说:“谢了,二楞兄弟!羊确实是我家的,我牵走了!”
  “下次,可得让你家‘碎崽子’把羊看紧喽!要是再跑了,老子可不替你圈着!”邵二楞子撇着嘴说,声音里明显带点虚。
  小叔点了点头,牵着“豁耳朵”出了邵二楞子家的院门。苏飞一边揪着“豁耳朵”的耳朵,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咋这么爱乱跑呢?我差点让你害死了!”“豁耳朵”怯生生地蹭了蹭苏飞的破褂子。
  回村的路上,“豁耳朵”耷拉着脑袋,苏飞也耷拉着脑袋。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拖在地上的绳子,怎么也甩不掉。快到院门口时,小叔突然停下脚步,低声说:“待会儿你婶子要是发火,你别吭声,憋一憋就过去了。”
  苏飞没说话,只觉得手心攥着的鸽羽扎得慌,他那点灰扑扑的念想,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真的是轻得像片羽毛。
  王桂花接过苏进财手里的马灯,把“豁耳朵”反复照了个遍,脸色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在哪里找到的?邵二楞子家?他那么轻易就认了?”王桂花瞟了一眼苏进财疑惑地问。
  “咱家的那只公羊耳朵有个缺口,他咋抵赖?!再说了,我给了他一包红塔山!”
  “给了他一包红塔山?!苏进财你就是个窝囊废!那烟我看你也平日里没敢抽一口!你倒好,把那好烟给了邵二愣子那号人!不给他烟,难不成他敢不还羊?!”王桂花摸着“豁耳朵”的角,生气地说。刚说完这话,她的目光扫到苏飞身上,像淬了冰,“还有你这小祸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晚我非让你长点记性不可!”
  她转身就去门后抄笤帚,小叔想拦,被她狠狠甩开:“你敢拦试试!今天要是再不教训他,明儿个他能把羊给全丢了!”
  笤帚疙瘩瞬间砸了下来。“啪”的一声,抽在背上,苏飞感觉后背的皮肉猛地一紧,像被烙铁烫了,火辣辣地燎开,旧褂子被抽得呼呼作响。他牙关咬得死紧,没哼出声。“啪”又一下,甩在了苏飞的腿肚子上,立刻肿起了一道红楞子,火辣辣地鼓胀着。那刺眼的红,像羊背上涂的红墨水印子,扎着他的眼——羊的命得涂着记号,怕丢了不好人!而他的命呢?爹娘是不是早忘了他这个人了?爹娘被黑暗吞掉的后墙,几次三番都抓不住的鸽子翅膀,爹那句“苏飞…老二留下…”的话音,一下子全涌到了眼前。苏飞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不是背上腿上那火烧火燎的疼勾出来的,而是心里头那点刚冒芽的想头,又被这笤帚把抽得稀巴烂。
  “嚎?!还嚎?!”王桂花眼更红了,笤帚把子像雨点似的往下砸,背上、腿上,“让你不长记性!让你野着心去抓那些个毛畜生!”
  “桂花!行了!”小叔一把攥住王桂花的手腕,声音闷得像从土里刨出来的石头,“羊也找到了,娃知道错了!再打真打坏了!他才多大点儿!”
  小婶挣了两下没挣开,把笤帚往地上狠狠一甩,胸口气得直起伏:“滚!滚出去!今晚甭想进屋!给我到院外头挺着去!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滚进来!”她转身冲进屋,“哐当!”一声,门摔得震山响,窗户纸都跟着哆嗦。
  苏飞像被抽了筋一样,顺着门框出溜到地上。小叔叹口气伸手想拽他,他摇摇头,自己手撑着墙,蹭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到院外头的草垛边上。他把自己使劲缩起来,蜷进草窝里,像那晚缩在柴房的黑角落里一样。
  月亮慢慢缩进灰云后头了,星星仿佛也被吓得躲到了云里面,只有几颗“胆大”的砸吧着眼睛。冷风贴着地皮扫过来,苏飞背上、腿上的红楞子像被针扎,疼得直钻心。他咬着嘴唇,把手哆嗦着伸进破口袋,摸到那根鸽子毛,手指一遍遍搓着毛管子上那点硬棱子。赵大勇说鸽子多远都认得回家的路,爹娘呢?难不成就把回家的路给忘了?!他想着想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慢慢把胸前那破褂子也浸湿了一大片。
  他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胳膊弯里,干草那股子土腥味混着汗味钻进了鼻子,让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夜柴房的呛味。身上火烧火燎的疼劲儿慢慢木了,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像在梦里又听见了鸽哨声,清清脆脆的,还有娘那句“等娘”不停地重复着,可那声音飘着飘着就散了,像被风刮跑了的烟一样。
  
  后半夜,河西走廊的风裹着沙土粒子,一阵阵扫过草垛。苏进财扛着铁锹去浇水(来水的时候整个村子轮流灌溉,不分时间节点),老远就瞅见草垛边缩着一小团黑影。他放轻了脚走过去,惨白的月光底下,苏飞蜷在草窝里睡着了,小脸上、睫毛上沾着碎麦草屑,脏兮兮的,一只手死死攥着根灰不溜秋的鸽子毛。
  “飞飞?”苏进财蹲下身,手指头轻轻把他脸上的草屑子抛掉。苏飞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没醒,胳膊反倒抱得更紧了。苏进财叹了口长气,把自己身上那件破袄子脱下来,裹粽子似的把他裹紧,小心地把这轻飘飘的小身子抱起来。苏飞在怀里猛地哆嗦了一下,像只冻僵的小猫崽,本能地往那点热乎气里拱了拱。
  苏进财抱着他,用肩膀顶开虚掩的屋门。昏黄的油灯苗跳着,他把苏飞放到炕梢那块磨得发亮的破布单子上,又拽过炕角那条硬邦邦的破棉絮,胡乱搭在他身上。苏飞的呼吸慢慢匀了,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可背上、腿上那几道肿起来的红楞子,在昏黄的灯底下,刺得他不敢睁眼看。苏进财在炕沿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抄起墙角的铁锹,轻手轻脚带上门。
  门外的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咽咽地刮着!屋里炕头上,那根从苏飞手指头里滑下来的鸽子毛,掉在破布单子上,沾着汗和泪,在豆大的灯光里,硬是闪着那么一丁点可怜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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