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攒瓶·摸蛋·凑本钱
作品名称:翎羽 作者:青云子 发布时间:2025-08-21 08:42:26 字数:3529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小婶家的芦花大公鸡就喔喔喔地叫了起来。苏飞就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背上、腿上的红棱子蹭到了硬邦邦的炕席子上,他的脸瞬间拧成了一个麻花,倒吸的一口气“嘶——”的一声,拖得很长很长,就像村里苏老汉的二胡慢慢拉断了线。他特想再睡一会儿,但他知道要是再不起来,又得挨小婶的骂了。他拽起破褂子扭着脖子看了看自己的背,一整酸楚涌上了心头。恰在此时看到了昨晚掉在炕上的那根羽毛,他拾起来塞到裤兜了,套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外衣,缩着脖子挪到了后院的羊圈。
羊群被赶到草坡的洼里时,日头才懒洋洋地从东山梁的被窝里钻了出来,把金晃晃的光洒在骆驼刺的露水珠子上,闪着温暖的光。苏飞圪蹴在杨树下的那块石头上,一边瞅着羊群啃着带露水的草,一边反复摸着口袋里那根鸽羽的硬棱子,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个洞。
“飞飞娃子!”一声嘶哑又浑浊的招呼从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是放羊的张老汉来了。张老汉叼着旱烟袋,慢悠悠地溜达了过来。张老汉瞅着他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儿,又瞥了眼他后脖颈子隐约露出的红印子,吧嗒了口烟,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挨你婶子的笤帚疙瘩了?听爷爷一句劝,甭再惦记逮鸽子了!那是天上飞的玩意儿,不是那么容易逮着的。好好把你婶子家的羊放好,比啥不强?再这么野着心,你婶子那笤帚把子,能把你脊梁骨抽折喽!”
张老汉的话就像沾着盐水的鞭子一样抽在了苏飞满是红棱子的背上,疼的让他嘴唇都抖了起来。“爷爷……”他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声音带着哭腔噎在喉咙里,“我…我知道…但我就想要一只信鸽…就一只…有了它我就能有办法给我娘捎信了…”
张老汉看着他眼里那点执拗的光,又叹了口气,烟锅子在草坡边上的杨树上磕了磕,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你这娃,咋这么倔呢?你娘他们避过这一段风就回来了。”
“真的?你骗人!他们去了这么久了都没个消息,我真的想他们。我想捎信给他们,你再给我想个法子吧?赵大勇那儿…我真没招了…”苏飞抽噎着说。
“唉!”张老汉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望向通往镇子的土路,“法子嘛…倒也不是没有。初一、十五,镇上赶大集。集东头倒腾牲口的旁边,有个推破自行车、脸上坑坑洼洼像叫麻雀啄过一样的人,叫王麻子,专门倒腾鸽子。他不光卖那金贵的信鸽,也卖普通的‘菜鸽子’,还有半大的崽儿。”张老汉顿了顿,压低了点声音,“这人比较‘活泛’,认钱,也认值钱的东西!啤酒瓶子、新鲜鸡蛋…只要供销社能换钱的东西他都要!你要真想要一对鸽子,就想办法攒点酒瓶子和鸡蛋,凑齐了到赶集的时候去碰碰运气。不过那王麻子精得跟猴儿似的,你可别叫他糊弄了去!”
“啤酒瓶…鸡蛋…”苏飞喃喃着,死灰般的眼睛“唰”地一下亮起来,像两颗被点着了的炭火星子!这炭火星子“呼啦”一下燎着了被笤帚抽得冰凉的心窝子——不用钱,也能“换”!
从此,早上苏飞匆忙把羊撵到草坡的洼地里,就像只寻食的土拨鼠一样,弓着腰在枯草和泥沟里仔细翻找,目标只有一个——被人丢掉的啤酒瓶子。找到一个酒瓶子就用破褂子下摆小心地擦掉瓶口的泥土,眯着眼睛对着光仔细瞅:瓶身有没有裂纹?最重要的是,瓶底有没有那个凸出来的、带圈的“B”字标记?他听供销社的老李头说过,普通啤酒瓶能卖两毛钱一个,带“B”字的是防爆瓶,能卖到五毛。
那个年代酒瓶子虽然谈不上金贵,但毕竟能在供销社换点油盐酱醋,有时候货郎担也要呢!所以,喝完酒的瓶子村里人是不会轻易丢掉的,偶尔能撞见几个,多半是喝迷糊的醉汉随手丢的。
小叔家来客了,偶尔也会喝啤酒,但啤酒瓶子苏飞根部碰不着。客人一走,小婶就立马会从伙房窜出来,把那些空酒瓶子放到柴房里。他偶尔也会闪过一个念头——偷拿几个藏起来,但是他知道小婶心里那本账比老李头的账本还清,他的那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小婶收起来的酒瓶子他碰都不敢碰。
但有那么两回,小叔趁小婶串亲戚没回,从老李头那里赊来几瓶啤酒,就着炒黄豆喝得脸发红。喝完后,小叔瞅了瞅门外,又瞅了瞅眼巴巴望着酒瓶子的苏飞,带着点酒意和不易察觉的怜惜,大声说:“飞飞娃子,你小叔也是…你娃也别怪小叔不好…这几个酒瓶子…你拿去藏起来!别让你婶子瞅见…拿着到供销社换点想买的东西。”
苏飞高兴地“嗯”了一声,像饿狼看到兔子一样,抱起地上的几个空酒瓶子就往院外的草垛跑。他扒拉出来一个草窝,一个个拿起来看了又看,其中一个瓶底子上赫然带着“B”字!他摸着那个“B”字高兴地笑出了声。
多数时候他只能靠外头捡酒瓶子。村道旁的每道沟坎、风旋出来的土窝子、桥头小商店后墙的垃圾堆,每天都会被他找个遍。找到的瓶子他一个个藏在那个草窝里,用麦草盖好,像小叔在堂屋里小心地藏着老酒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草窝子里的瓶子渐渐多了。没事儿的时候,他总会蹲在草垛边上,一个个拿起酒瓶子从瓶口摸到瓶底子,碰撞时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像他心底不敢声张的念想在唱歌一样。他喃喃地算着:一个普通瓶(两毛)、又一个(两毛)……嘿嘿,这个有“B”!(五毛!)……十四个了!这十二个普通瓶两块四,两个带“B”的一块,加起来一块两毛四!离梦想又近了步,仿佛冰凉的瓶身已变成鸽子温热的羽毛,在怀里扑棱。
除了攒酒瓶子,苏飞还把希望寄托在了找鸡蛋上。有天放羊时他给张老汉念叨攒酒瓶子不容易,鸡蛋就更别提了。张老汉却偷偷告诉他找鸡蛋其实也是不难:“散养的母鸡贼精,喜欢找个背人、暖和的草窝下蛋,而且会连着下好几天,攒够一小窝(七八个甚至十来个)才会歇息‘趴窝’。而且,村里那些散着养鸡的人家通常也是等鸡下够一窝,或者隔好几天才去收一次,免得总去惊扰了那‘功臣’,让它挪了地盘。”
此后,苏飞除了搜寻酒瓶(尤其是珍贵的带“B”字的瓶),在草垛里找鸡蛋也成了他每天放羊时候的新任务。当然,他只敢在人家离院子稍远一些的草垛那里活动,每当此时他就像一抹影子,耳朵支棱得比田里的野兔子还尖,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藏起来,每次都是心提到嗓子眼儿,被村里人看见可就完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他在李婶家的那个老草垛的最深处,一个被麦草遮着、极其隐蔽的草窝里,有了重大发现!七个温润的、带着点鸡粪和草屑的鸡蛋静静躺在那里!蛋壳颜色深浅不一,但都是红皮的,很明显是同一只母鸡连续几天下的。
苏飞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后背刷地一下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拿起一个鸡蛋小心翼翼捧在手里仔细地看,像捧着一捧随时会停止眨眼睛的星星,又像是捧着一块刚煮熟的土豆。刚要装进口袋里,却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巨大的狂喜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惧和挣扎淹没了。能拿吗?这不是偷吗?万一被李婶发现了,闹起来就完了,小婶的笤帚疙瘩……他不敢想。他颤抖着,内心激烈交战,背上那几道还没好利索的红棱子似乎也跟着隐隐作痛,娘那句破碎的“等娘”在耳边交替回响。最终,他咬了咬牙,把七个鸡蛋小心地兜在了蓝布外衣上。刚要走,他又想起张老汉说惊扰了母鸡的事,再说了要是一次都拿光,李婶来收时发现窝空了,肯定会起疑心。七个全拿走绝对不行!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去了五个,只留了两个。然后朝着鸡窝拜了拜,祈祷没有惊扰到母鸡,祈祷李婶晚几天来收鸡蛋,或者即使发现少了两个,也只当是被野猫叼了去。
苏飞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四天(感觉比放半年羊的日子还漫长),估摸着李婶该收过了,才又像做贼一样溜过去。果然,草窝空了,只剩下几根零星的草杆子。苏飞的心一沉,又马上提起来——还好,没露馅。又憋了五六天,估摸着新一窝蛋该攒下了,他怀着赌命般的心情又去了。新的惊喜来了——这次居然又有六个!苏飞死死压住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和尖叫,手心全是汗,偷偷又摸走了两个。就这么着,他像一只在狼守着圈里的羊羔一样,凭着对母鸡那点儿可怜的了解和熬不完的耐心,回回只摸一两个蛋(约莫三分之一左右),绝不多拿。
他把这些提着心、吊着胆、冒着汗弄来的“宝贝”,和那十四个金贵的瓶子一道,用一个破尿素袋子紧紧裹好,像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和全部的身家,死死塞进草垛最深处。
离下次赶大集(十五)就差两天了。苏飞心里像揣着一团火又像抱着一块冰,趁放羊回来的空档,他躲在草垛后头,手指头哆嗦着,又清点了一遍他的“宝藏”:啤酒瓶攒了14个了,普通瓶子12个(12×0.2=2.4元),带“B”字的宝贝瓶子2个(2×0.5=1.0元),瓶子拢共能换三块四毛钱!鸡蛋:6个(6×0.25=1.5元),三块四加一块五,拢共是四块九毛钱!
盯着草窝里这些闪着微光的瓶瓶蛋蛋,苏飞的小心肝又一次“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四块九毛钱应该够在王麻子那里买一对小鸽子了吧!巨大的、快要把他冲昏的欢喜猛地顶了上来,这些天提心吊胆弯腰捡瓶子被碎玻璃划破手的疼痛,和摸蛋时吓得魂飞魄散的恐惧,还有背上笤帚疙瘩留下的那火辣辣的记性,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滚烫的、让他想嗷嗷喊两嗓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