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伏击·三败·羊无踪
作品名称:翎羽 作者:青云子 发布时间:2025-08-10 09:10:35 字数:4621
“信鸽认路的本事是刻在骨头缝里的,甭管多远都能像认准了娘胎一样飞回来。”赵大勇这句话像一颗烧红的钉子,日夜灼烫着他的心,把他的魂儿都烙在了鸽子身上。
早上,羊圈门一开,圈(西北话juàn)了一晚上的羊哗啦啦涌出,苏飞比那饿疯了着急吃草的羊还急,抄起杨树枝鞭子匆匆把它们赶进草坡的洼地里。羊蹄子呼呼啦啦刨起来的黄土还没落下来,他已经急吼吼地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瞅着赵大勇家屋顶的方向。
终于,清亮悠长的鸽哨声撕裂了带着青草露水味儿的空气,赵大勇家的鸽群就像天空中随风飘的灰色云朵,绕着村子一圈一圈飞舞。
那些“扑棱棱”的翅膀让他着了魔。他傻呆呆地望着,脖子就像猫头鹰盯着老鼠一样随着绕圈的鸽子不停转动。直到那鸽群落回赵大勇家的房顶上,悠扬的哨音无情地消散在山梁上吹来的风里后,他才像被鬼吸走了魂儿一样低下头。他慢慢从揣着半块馒的口袋里掏出那根掉了绒毛的鸽羽,一遍遍摸着羽管的纹路,试图从那根羽毛里找出通往远方的秘密。
日子在他一天天的傻望与发呆中悄悄溜过。慢慢地,苏飞那双被鸽群勾着的大眼睛,“逮”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赵大勇家的那群鸽子,特别喜欢在下雨后,天刚刚放晴、田野里散发着清新湿气的时候,落在村西口那片被磙子碾得溜平的晒谷场上,啄食散落的麦粒或玉米渣。这个秘密,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茫然的渴望!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疯长:既然赵大勇那里要不来鸽子,我…能不能逮一只?这个大胆而又“邪恶”的想法带来的刺激和兴奋,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恨不得立刻扑回家,翻找出能做成一个逮鸽子工具的一切破烂东西。
他越想越兴奋,拿起杨树枝鞭子快活地甩着圈。甚至,学着邻村比他大三岁的放羊娃来福那样,把两只手交叉握着,半闭着小嘴,靠在留有缝隙的大拇指处,开心地吹起了“口哨”……
第一次伏击:自造的麻绳圈。
工具?苏飞头一个想到的是绳子。他钻到柴火房子里翻出一小团不知哪年剩下的、粗糙的旧麻绳,偷偷塞到他那破褂子的布兜里。第二天,他把羊一撵到草坡的洼地里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和那团乱麻较劲。他笨拙地一个线头一个线头捋,一截一截分开摆在地上,再小心地打着结把它们连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滴在脚下的黄土上,瞬间滚成了一颗颗小泥球。日头,一点一点往西山梁子后面落了下去,终于一根七八米长的绳子在他手中成了型,被他挂在了草坡旁的杨树枝上。
工具有了,还差诱饵呢?他突然想到布兜里剩下的一小块干馍。“对,就用它。搓成馍馍渣当诱饵。”他自个儿嘟囔着。连着几天他都把省出来的干馍细心地搓成渣,装在一个破塑料袋子里。成了!苏飞看着塑料袋子里的一小堆的馍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冒出了期待的光。
等待的时间感觉无比漫长,比在柴房等着开锁的夜晚还要难熬。终于!一场雨后,天空被洗得透亮,赵大勇家的鸽群如约飞向了晒谷场。苏飞一把扔下放羊的杨树枝鞭子,抓起麻绳和那破塑料袋,朝晒谷场飞奔而去。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放羊时看着别人下套子逮鸟的零星印象,他抹了一把鼻涕,将麻绳挽出一个松松垮垮的圈,小心翼翼地放在晒谷场边缘一块相对干燥的硬地上。然后,宝贝似的把小半袋馍馍渣子撒在绳圈中间,飞快地藏到不远处一堆麦草垛后面。他屏住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那个麻绳圈——像那夜盯着柴房里那半块能救命的馍一样。
鸽子扑棱棱落了下来,胆大的几只在晒谷场上悠闲溜达。一只脖子里套着红色“项圈”的鸽子,一边啄着地上的什么,一边好奇地朝绳圈这边溜达了过来。苏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都要卡住他的呼吸了,攥着绳头的手心也全是汗,他急忙在破褂子上蹭了蹭。就在这时,另一只灰不溜秋、看起来不太机灵的小鸽子也凑了过来,一只脚丫子直接踩进了圈里。苏飞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吃奶力气一样猛地一拉手中的绳头。
“噗啦”一声!麻绳圈那头软趴趴地动了一下,连鸽子的一根毛都没沾到。受了惊的鸽子“扑啦啦”飞了起来,翅膀扇起的微风带着泥土和羽毛的腥气,卷走了苏飞连日来的难得的兴奋和希望。晒谷场上,只剩下被翅膀扇得四散的馍馍渣,和那个孤零零的,像咧着大嘴嘲笑他的绳圈,无声地笑话他那白日梦。
精心准备的第一次伏击,在大人们看来就像是小丑不小心掉下舞台一样更加可笑。但对苏飞来说,那种失败却像一洼冰冷的露水,瞬间打湿了他刚刚燃起的兴奋,那滋味儿比那夜柴房的霉味还要呛人。
第二次伏击:张老汉捣鼓的“夹脑”。
自打那以后,苏飞总是蔫头耷脑地坐在那块溜圆的大石头上,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摸着布兜里那根羽毛。放羊的张老汉看他跟丢了魂似的,吧嗒着旱烟袋,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随口问:“娃儿,今儿个咋蔫了?魂让鸽子叼走咧?!”苏飞嘟囔着嘴说:“爷爷,我想用麻绳圈套一只鸽子。可…可根本套不着!白瞎了我攒了半拉月的馍馍渣。”
张老汉“噗哧”一声笑,露出那,只剩几颗把门“哨兵”样的黄牙:“傻娃子,想逮鸽子?那得用‘夹脑’啊!”他用手比划着,“铁丝的,带着一个劲道簧!鸽子爪子一踩上去,‘啪嗒’就夹住咧,还伤不了鸽子。再说了,傻娃子,鸽子最喜欢吃那黄澄澄的玉米和红丢丢的高粱,不乐吃你那宝贝馍馍渣!”
“‘夹脑’!”这个词像一颗火星,瞬间又点燃了苏飞眼中近乎熄灭的渴望。天黑后,他找来小叔修鸡笼剩下的一小段锈迹斑斑的铁丝,躲在院外的草垛旁,趁着月光,咬着牙弯那铁丝,手指被锋利的断口和锈迹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了一个个小血珠,他忍者疼“刺溜”一口吸在了嘴里。他拼命回忆着张老汉的比划,想把那截冰冷的铁丝拗成想象中那个神奇的、能夹住鸽子爪子的“夹脑”。结果,弄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像条僵死的蚯蚓,一点弹力也没有,别说是只鸽子,连只蹦跶的蚂蚱都不可能夹住。
第二天,他一看到张老汉就拽着他的破袄子哀求:“爷爷…你…你能帮我做个‘夹脑’吗?求你了!我昨晚上弄了一晚上弄出来的东西软塌塌的!手都豁了好几个口子。”“你娃子咋这么犟呢?!那玩意可不好捣鼓,爷爷也做不地道啊。再说,那‘劲道簧’上哪里淘换去?!”张老汉摇摇头说。“求你了!求你了!爷爷你帮我做一个呗!我真的想要一队鸽子!”苏飞带着哭腔哀求。“唉!你娃娃也可怜,小小就跑了爹娘…今晚,你来我哪里,我想法子给你鼓捣一个,管不管用可两说。”张老汉摸着苏飞的头说。
听到张老汉答应他做“夹脑”,苏飞几乎跳了起来,比偷吃了一块冰糖疙瘩还甜。
晚上,苏飞溜进张老汉家。张老汉从破木箱底翻出一小截自行车弹簧和一段铁丝。先把弹簧在灶火上烧得通红,“滋——”一声放入冷水中,铁条登时绷直了。他用皲裂的手指把弹簧条一圈圈拗成个“毛毛虫”,又将铁丝弯成月牙环,固定住“毛毛虫”。一个勉强像样的“夹脑”成了。他试了试弹性,咂咂嘴:“力道还差些,弹簧不行了。爷爷只能给你捣鼓成这样了,能不能抓着鸽子看你娃的运气了!”
第二次伏击开始了。当苏飞满头大汗、全神贯注地在晒谷场边缘埋设那个力道不足的“夹脑”时,赵大勇家那群觅食的鸽子像是长了“千里眼”,远远就看见了那个撅着屁股、鬼鬼祟祟的小身影,也许是他的声响太大,也许是他的运气不好,谁知道呢?!反正那群鸽子还没落地就警惕地“咕咕”几声,扑棱着翅膀绕了个大圈飞走了。
雨后的祁连山在远处静静地铺开,青灰色的轮廓把天空衬的更加空阔。苏飞一把扔掉手中那个冰冷的、毫无用处铁家伙,坐在晒谷场的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第三次伏击:借来的真家伙。
然而,对鸽子的渴望,对连接爹娘那渺茫希望的执念,像一条藤蔓越缠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苏飞的目光,这次投向了邻村的放羊娃来福。来福他爸也养了几只鸽子,听说有个正儿八经的“夹脑”,还逮到过好几只鸽子呢。他乞求来福把“夹脑”借给他用几天,可来福说让苏飞帮他放三天羊才能答应——苏飞心里打着主意,只要能借来“夹脑”,哪怕是帮他放十天羊都行啊。
那天,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赵大勇家的鸽群如期而至,像一片流动的灰色绸缎飘向了晒谷场。苏飞像头被鞭子抽疯了的小毛驴,他挥舞着杨树枝把两个羊群拢在一起,撵着它们飞快地来到野草坡。他的心,早已飞到了村西口的晒谷场,飞到了那个借来的、可能改变一切的“夹脑”上。来福倒是守信,把一个有点发沉、黑却却、散发着羽毛腥味的铁家伙塞给他——一个真正的、力道十足的“夹脑”!冰凉的铁家伙拿在手里,苏飞却像抱了个金疙瘩,仿佛抱住了逮到鸽子的胜利的望。他抚摸着那粗糙的簧片和包着软皮的夹口,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通往爹娘的那双翅膀。
他把“夹脑”小心翼翼地埋在晒谷场边缘湿润但平整的泥土里,只露出触发机关,撒上从小婶家鸡笼子里“抢”来的一把玉米粒。然后,他装着像个老练的猎手,藏回那个熟悉的麦草垛后面。这一次,他信心百倍,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断他的小肋骨。他甚至提前幻想好了:抓到那只看起来笨笨的灰鸽子,就叫它“灰云”,偷偷养在柴房最暖和的角落,把省下的每一粒粮食都喂给它,等把它训练好了,脚上绑上他写着思念的小纸条…把他的念想带给新疆的爹娘。
来了!一只笨拙的小灰鸽,好奇地踱向那个埋藏着陷阱和希望的地方!苏飞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仿佛周边一切都空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嘶嘶声。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锁住那只灰鸽子轻盈的爪子,等待着那爪子踩上那要命的机关!
近了…更近了…灰鸽子的爪子离那伪装巧妙的机关只有一寸之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那只灰鸽子却像被啥惊吓了一样,突然警觉地“扑啦”飞了起来!整个鸽群密集的翅膀相互拍打着,“呼啦啦”飞散了。“夹脑”被扇过来的小土块击发了机关,“啪嗒”弹起来又重重地扣在了地上,溅起了几点泥星子和麦秆岔子。
苏飞的肩膀一下子塌了,心像被鸽子的尖喙狠狠地啄掉了一块。他蔫蔫地从麦草垛后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这才猛然想起被丢在草坡洼地里的羊群!太阳已经斜得厉害,该赶羊回圈(juan)了。
他耷拉着头,拖着灌铅了一样的脚步往草坡走,心里还盘算着下次该用什么法子逮鸽子。当他站在荒草坡沿上往下看,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洼地里的羊群稀稀拉拉地卧着,明显少了那只体型最大的“豁耳朵”。那可是小婶家的宝贝种公羊,小婶怕丢了不好认,不但像其他羊一样涂了红墨水标记,还在它耳朵上特意剪了一个小豁口。
苏飞嗓子眼发紧,拼了命地喊:“豁耳朵!出来!”
空旷的田野连个回声都没有,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几只滩羊抬起头“茫然”的咩咩叫。
他慌了神,连滚带爬冲下草坡,在羊群里数了一遍又一遍——那只“豁耳朵”,真的不见了!
刚才光顾着逮鸽子,压根没留意这只最爱跟别人家羊乱跑的种公羊,啥时候跑没了影。坡沿上有几丛被踩倒的芨芨草,旁边的田埂上留着一串乱糟糟的羊蹄印,好像通到了邻村的方向。
苏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根闷棍狠狠敲在了天门盖(额头)上。无边的害怕,冰冷而有巨大、带着灭顶之灾的恐惧气息,瞬间淹没了苏飞逮鸽子失败的巨大懊恼和失落。丢羊了!还是小婶家最金贵的种羊,小婶平时看它比看苏飞还紧!想到小婶那张吓人的脸,苏飞小小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一股寒意“嗖”地从脚底板直冲天门盖,比那夜柴房的冷还要冰。
他像疯了一样沿着蹄印追出去,扯着嗓子喊:“咩——回来!豁耳朵!回来啊——”带着哭腔和绝望又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坡间回荡……。
他摔倒了又爬起来,胳膊被骆驼刺和玉米叶子划破了也顾不上。他找遍了附近的沟坎、土包、刺棵子,嗓子喊哑了,眼泪混着汗水流了满脸。
日头像一颗烧尽了的巨大火球,沉甸甸、一点点坠入了西山梁的背后,把半边天染的像泼了猪血一样红,那串蹄印彻底消失在了更深的荒草棵子里,再也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