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四节勤奋工作(1)
作品名称:矿山岁月 作者:渭北儒生 发布时间:2025-08-12 12:12:07 字数:5592
1987年春料峭春寒如刀锋,刮过鳌背矿区纵横交错的煤矸石山。三月的风裹挟着未化的雪粒,抽打在办公楼斑驳的窗玻璃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一场因协议工伤残赔偿严重不公而积蓄已久的怒火,正如同地底压抑的瓦斯,在无声无息中逼近临界点。
办公大楼前,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潮水,淹没了广场和通往井口的道路。口号声起初是零星的,带着试探性的愤怒:“还刘西川公道!”“协议工不是后娘养的!”很快便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把救命钱吐出来!”“下井卖命,上来等死吗?天理何在!”空气里弥漫着煤尘、汗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躁动。生产调度室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各采区报告全面停产的讯息像冰雹般砸来——整个东区煤矿的心脏,骤然停跳。
三楼矿长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矿长蓝光站在宽大的窗前,浓眉紧锁,目光穿透玻璃,落在楼下人群中心那个佝偻的身影上——刘西川,采二区干了八年的协议工,此刻正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杨木棍,空荡荡的右裤管在寒风中飘荡。他身边围着的,是同样皮肤黝黑、眼神里交织着愤怒与惶恐的协议工兄弟们。蓝光认得其中几张脸,是井下最能吃苦的支柱工、爆破手。
“叔,”蓝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转向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党委书记张子清。张子清年近六十,鬓角早已染霜,但腰板依旧挺直如松,他是蓝光小叔的老战友,看着蓝光从井下钻工一步步走到今天,既是领导,更是如父如师的长辈。“这场面,硬压怕是要炸锅。刘西川的事,我下去摸过底,不是个案,是制度上烂了个大窟窿,寒了兄弟们的心。”
张子清放下手中那份沾着煤灰的《关于刘西川同志工伤赔偿问题的初步核查报告》,指关节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无法无天!喝矿工的血,啃矿工的骨头!”他眼中怒火灼灼,声音却异常沉稳,“小光,你是矿长,是主心骨。这场风暴,躲不过去,也压不下去。得靠你去疏,去导!态度要硬,骨头要硬,但话要软,心要热!记住,矿工兄弟是咱的根,根烂了,树就倒了!”
他站起身,走到蓝光身边,用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那手掌宽厚而温暖,传递着沉甸甸的信任和力量:“你去,代表矿党委和矿行政,给兄弟们一个准话!刘西川的钱,一分不少,立刻解决!背后捣鬼的,有一个算一个,揪出来,送局纪委!我这就让办公室起草通知,所有协议工,工伤待遇、抚恤标准,从今天起,一律参照正式工执行!先把这颗定心丸发下去!你放手去干,天塌下来,叔给你顶着!”
蓝光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煤尘和机油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瞬间清醒。他抓起桌上的安全帽,帽檐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锐利与凝重交织:“叔,我去了。”
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声浪如同石子般撞来。蓝光在工会主席赵亚君和保卫科长李铁山的护卫下,走下台阶。人群的骚动更甚,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愤怒,有怀疑,也有隐隐的期待。
“工友们!我是矿长蓝光!”他站定,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径直走向人群核心,在刘西川面前停下脚步,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周围的喧哗瞬间低了几分。蓝光仔细看了看刘西川那条从大腿根部截断、包裹在粗糙纱布下的残肢,又抬头看向那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布满煤灰皱纹的脸。
“老刘大哥,”蓝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让你遭罪了。矿上对不住你。”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激动或麻木的脸,“工友们!刘西川同志的事,矿上管到底!该他拿的钱,一分不会少!三天之内,钱送到他手上!这事,我蓝光亲自查,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天王老子也不行!矿上说话算话!”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现在,请各采区、各队,推选三位代表,跟我上会议室!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委屈、把要求,一条条说清楚!其他人,先回岗位,或者回宿舍等消息!矿停了,煤出不来,工资发不了,大家伙儿的老婆孩子吃什么?喝西北风吗?是爷们儿的,信我蓝光一回!”
赵亚君立刻上前,和几个老成持重的工人一起,将几乎虚脱的刘西川搀扶起来。蓝光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办公楼,赵亚君扶着刘西川紧随其后。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更激烈的议论,但那股紧绷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似乎被蓝光这通硬气又带着人情味的表态,悄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几个领头的协议工互相看了看,低声商议几句,推举出三位代表,跟了上去。
会议室里,气氛依旧凝重如铅。蓝光居中而坐,张子清坐在他左手边,面色沉静如水。财务科长王福通坐在角落,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眼神躲闪。劳资科长脸色发白,嘴唇紧抿。
蓝光开门见山:“老刘,还有三位代表兄弟,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要求,尽管说!矿党委和矿行政班子都在这里听着!”
刘西川还未开口,眼泪先涌了出来,这个在井下被砸断腿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泣不成声:“蓝矿长…张书记…我那腿…是在西大巷…给顶板掉下来的矸石砸没的…队里…区里…都说按协议工标准赔…一千八。可…可拿到手的…就…就八百块啊…白条子。我婆娘拿着白条子…跑断了腿…县里…矿务局…推来推去…娃等着钱救命啊…”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沾着污渍的纸条。
一位代表,采三区的老协议工陈大柱,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涨红:“蓝矿长!刘哥不是第一个!去年我们队李二狗瓦斯中毒没了,家里就拿到五百!说是协议工,命不值钱!我们下的是同一个井,干的是一样的活,流的是同样的血汗!凭啥死了残了,连口棺材钱都凑不齐?!”
另一位年轻代表,掘进队的王小虎,拳头攥得咯咯响:“就是!今天他们敢吞刘哥的钱,明天就敢吞我们所有人的!这口气咽不下去!”
蓝光脸色铁青,拿起那张白条,上面的公章模糊不清,金额处有涂改痕迹。他“啪”地一声将纸条拍在桌上,目光如电射向王福通:“王科长!解释一下!刘西川同志的赔偿金,矿财务是怎么走的账?钱,到底去哪了?!”
王福通浑身一颤,结结巴巴:“蓝…蓝矿长…这…这钱…是按程序拨付的…区里…区里报上来…我们就…就转账了。具体…具体经手是…是采二区…”
就在这时,保卫科长李铁山猛地推门冲进来,脸色煞白:“蓝矿长!张书记!不好了!矿务局…矿务局护矿队来了!十几辆卡车!全副武装!说要…说要强行恢复生产秩序!把闹事的…都…都抓起来!”
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代表们猛地站起,怒目而视。王福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
蓝光霍然起身,眼中寒光四射:“李铁山!带人守住办公楼大门!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告诉护矿队的负责人,这里是鳌背矿!轮不到他们来撒野!恢复生产?先把工人的血汗钱吐干净再说!”
他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更大的喧哗和推搡声,护矿队粗鲁的呵斥与矿工的怒骂交织在一起。混乱中。蓝光眼角余光瞥见窗外,采二区统计员小李(王福通的远房外甥)正鬼鬼祟祟地挤在人群边缘,飞快地将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墙角松动的砖缝里。
蓝光心中一动,对身旁的赵亚君低语几句。赵亚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悄然离开会议室。
混乱持续升级。突然,财务室方向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接着是纸张撕裂和打斗的声音!蓝光脸色一变,带着人冲过去。只见财务室内一片狼藉,账本散落一地,关键几页被撕得粉碎!王福通瘫坐在地,面无人色,两个穿着护矿队制服的大汉正架着他往外拖!
“住手!”蓝光一声暴喝,如同惊雷,“这里是鳌背矿财务重地!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撒野?!保卫科!把这几个擅闯财务室、破坏账目的家伙给我扣起来!王福通!你涉嫌阻挠调查、毁坏证据,给我看管起来!”
护矿队的人仗着身份还想硬闯,李铁山带着保卫科的精壮小伙子们毫不畏惧地顶了上去,双方在走廊里形成对峙,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矿区那几口高悬在井架顶端、平时只播报通知和安全歌的大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嘶鸣,接着,一个带着浓重陕南口音、略显苍老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响彻整个矿区上空。
“鳌背矿的工友们!我是商洛县民政局周为民!现在广播一条紧急声明!经我局彻查,从未收到鳌背矿采二区协议工刘西川同志的工伤赔偿金!有人冒充我局工作人员签收!此系严重违法犯罪行为!我局已向公安机关报案!请受骗的工友家属速与我局联系!我们一定追查到底,还大家一个公道!”
广播如同平地惊雷!谎言被赤裸裸地当众戳穿!王福通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护矿队的人面面相觑,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楼下的矿工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和欢呼!
赵亚君挤回蓝光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印着“矿务局办公室”蓝色戳记的信封塞到他手里。蓝光捏着这薄薄的信封,感觉重若千钧。他抬头望向楼上窗边,张子清正站在那里,对他微微颔首,目光深邃而坚定,那眼神分明在说:小光,干得好!真相就在眼前,放手去干!
1988年冬矿务局护矿队的铩羽而归和王福通的被控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暂时压制了表面的喧嚣,却让水面下的暗流更加汹涌。在矿长蓝光的亲自坐镇和强力推动下,由纪委、保卫科、财务科骨干组成的专项调查组,顶着来自矿务局某些层面的巨大压力和明里暗里的阻挠,开始了艰难而细致的深挖工作。
调查的突破口,来自病榻上的刘西川。这个被伤痛和贫困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汉子,在张子清书记和蓝光矿长再次探望时,颤抖着从贴身的破棉袄内衬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本子。油布解开,露出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边角磨损卷曲的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经年累月汗渍和不知名污渍浸染出的深色斑块。
“张书记…蓝矿长…”刘西川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这…这是我偷偷…记下的…十年了…我怕…怕忘了…”
蓝光郑重地双手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是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钢笔字,记录着时间、人名、事故经过、应赔金额、实得金额、经手人签名(或指印)…字里行间,浸透着血泪和控诉。从1978年掘进工孙有才被矿车轧断双腿只拿到三百元白条,到1983年通风工李长贵瓦斯中毒身亡家属被威胁签下《自愿放弃部分赔偿》的协议;再到1985年协议工王德发冒顶砸伤腰椎瘫痪在床,区里只给了五百斤粮票…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涉及二十多名协议工,金额从几百到数千不等。这哪里是笔记本,分明是一部浸满矿工血泪的控诉书!
“老刘大哥…”张子清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紧紧握住刘西川枯瘦的手,“你放心!矿党委,一定给你,给所有受委屈的兄弟,讨回这个公道!”
蓝光翻看着,脸色铁青,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注意到,几乎所有重大克扣事件,都指向同一个经手环节——采二区区长王大勇!而王福通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在财务转账环节。
更令人发指的发现,是在协助刘西川安装调试新到的假肢时。蓝光心思缜密,他注意到刘西川在活动假肢接口时,眉头总会不自觉地皱一下,似乎有隐痛。他仔细检查假肢,发现金属接口处似乎有细微的松动异响。在刘西川默许下,蓝光和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拆开接口,赫然发现里面并非填充物,而是一个用防水油纸紧紧包裹、塞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折叠得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收据!收款人:王大勇!金额:玖佰捌拾元整!日期:1987年3月17日!而矿务局存档的财务拨款凭证显示,当天拨付给刘西川的赔偿金是贰仟柒佰元整!
铁证如山!蓝光立刻下令,由保卫科长李铁山亲自带队,对王大勇的办公室和住所进行突击搜查!在王大勇家卧室地板下的暗格里,搜出了三张不同银行的存折,开户名分别是他的堂弟、表妹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存款时间分别对应着1983年李长贵事故、1985年王德发事故和1987年刘西川事故的赔偿金发放日期!存款金额加起来,竟高达一万两千余元!在那个普通矿工月工资不过百元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当蓝光和张子清带着搜查到的存折和那张收据,再次出现在刘西川病床前时,一同被带来的,还有面如死灰、被两名保卫科人员押着的王大勇。
面对如山铁证,王大勇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这个平日里在区里说一不二、威风八面的区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刘西川的病床前,涕泪横流:“刘哥!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我猪油蒙了心啊!”他一边狠抽自己耳光,一边竹筒倒豆子般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利用协议工信息不对称、家属维权意识薄弱,伙同王福通在赔偿金发放环节层层盘剥,伪造签名、篡改单据、虚报冒领!他甚至供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内幕:多年来,矿务局劳资处某位实权副处长,一直以“管理费”、“协调费”等名目,强行截留各矿协议工赔偿款总额的百分之三十到四十!而十年前那场震惊全省、夺走十八条协议工生命的“10.27”特大透水事故,其遇难矿工的巨额抚恤金,更是被矿务局和矿上某些人联手鲸吞蚕食殆尽!那座矗立在矸石山脚下的纪念碑,至今只刻了几个名字,更多的遇难者,连名字都成了被刻意遗忘的符号!
“蛀虫!败类!”张子清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墙上。
蓝光的眼神冷得像冰。他连夜将所有的证据材料——刘西川的染血笔记本、王大勇的认罪书、三张存折、那张关键的收据、以及众多受害矿工家属提供的、盖着矿务局财务专用章的克扣凭证复印件,整理成一份详实得令人发指的报告。他没有通过矿务局,而是派自己最信任的司机,星夜兼程,直接将报告送达省煤炭工业厅厅长和省委纪委领导的案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矿务局副局长不得不再次亲临鳌背矿“灭火”。在矿办那间气氛压抑到极点的会议室里,他强作镇定,试图用“协议工是临时工,流动性大,待遇自然与正式工有所区别”的陈词滥调来搪塞,并暗示蓝光和张子清“处理方式过激”,“影响矿区稳定大局”。
一直沉默的张子清猛地拍案而起,声如洪钟,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副局长!1958年建矿初期那次大冒顶事故,你父亲是不是也在井下?是不是被垮塌的铁梁压住了下半身?是不是一个叫赵铁柱的协议工,用后背死死顶住了即将二次垮塌的液压支柱,硬撑了四十分钟,直到救援队赶到,才救了你父亲一命?赵铁柱后来脊椎骨被砸碎,瘫在炕上不到两年就死了!他家里领了多少抚恤金?够买几斤粮?够不够他老婆改嫁的路费?”
这番质问,如同匕首,直刺副局长心窝!他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