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寿宴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7 10:07:26 字数:6240
油灯芯子啪地炸开一朵灯花,三哥的咳嗽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串空洞的嗬嗬声。彩霞猛地站起来,怀里奎生惊得抽动一下,又沉沉睡去。她没看我,抱着孩子快步走进里屋,布帘子在她身后晃荡,像片垂死的叶子。
母亲还站在书桌前,枯瘦的手指压着那摞稿纸,压着“星火不灭”那道刺眼的裂口。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流淌,沟壑纵横,却异常平静。她忽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字堆得再高,也压不住阎王索命的簿子。”她没回头,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回里屋,脚步拖在地上,沙沙响。
屋里彻底空了。风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左摇右摆,墙上那巨大的、佝偻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一会儿拉长像吊死鬼,一会儿缩成一团像坟包。桌上那堆稿纸,在风里簌簌发抖,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
我盯着那裂开的“星火不灭”。奎生撕它时,眼里全是懵懂的恨。恨这堆纸抢走了他爹?还是恨这间屋子困住了他娘?不知道。只知道那点星火,终究没能燎原,只够在风里续半截残命,照不亮陈家洼浓得化不开的黑。
日子像磨盘上的谷子,被碾得飞快。碾着碾着,奎生就窜高了,十岁的半大小子,眉眼间依稀有了奎的影子,沉默。干活时闷头不吭声,看人时眼神又深又沉;碾着碾着,父亲坟头的草,也枯荣了六回。
《哭泣的墓地》印出来那天,省城下了场冷雨。出版社门口挤满了人,话筒和闪光灯戳到我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他们问乡土,问苦难,问文学的力量。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陈家洼的土腥味,堵着三哥破风箱似的喘息,堵着父亲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眼神,隔着几百里地,隔着两年时光,依旧像淬了冰的刀子。
“陈老师,书中那位暴戾的父亲,是否有现实原型?是否就是您自己的父亲?”一个戴眼镜的记者,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
心口猛地一抽。眼前晃过父亲佝偻着背,在昏黄的灯下,用粗糙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抚摸那本《康熙字典》封面的样子。他认得几个字?大概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认得“陈”字。后来,他就不摸了。书放在神龛上落了灰。他看我的眼神,也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玻璃,浑浊,疏离,带着一种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羞耻和愤怒。他认定书里那个打老婆孩子、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男人,就是他陈老五。我寄回去的钱,他照收,买药,买粮,但信,再没回过一封。
“小说……源于生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飘出去,淹没在雨声和嘈杂里。源于生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把他最后一点作为父亲的尊严,凌迟了。
那晚,我躺在出版社分的那间六平米小屋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省城永不停歇的车流声,像听着无数条鞭子在抽打空气。枕头底下压着奎生最近寄来的画,歪歪扭扭的房子,房顶冒烟,旁边写着“家”。家。陈家洼那个漏风的、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屋子。父亲在里面,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
噩耗是踩着演讲的尾巴来的。我刚从一个大学的礼堂出来,掌声还在耳边嗡嗡响,脸上还挂着被镁光灯烤出来的僵硬笑容。出版社管后勤的老孙头等在门口,搓着手,一脸为难。
“小陈……刚接的电话,公社打来的……你爹……没了。”
没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是像四哥那样沉在河底没了?还是像奶奶那样没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老孙头那张皱巴巴的脸在晃。
“说是……前天夜里的事。喘不上气……没熬过去。”老孙头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棉花,“让你……节哀。”
节哀?我站在省城初冬灰蒙蒙的街头,西装革履,口袋里还揣着刚收到的、印着我名字“陈墨斋”的演讲邀请函。风灌进脖子,冷得刺骨。父亲没了。那个用暴戾掩饰绝望、用沉默对抗羞辱的男人,在我用“陈墨斋”这个名字,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乡土苦难”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甚至没等到我寄回去的下个月药钱。
我没回去。出版社排满了演讲和座谈,社长拍着我肩膀说:“墨斋啊,你现在是旗帜,是标杆!多少人等着听你讲!家里的事……唉,忠孝难两全,你爹地下有知,也会理解的。”理解?他只会更恨我。恨我这个不孝子,用写他的字换来了名声和钱,却连他死,都不肯回去看一眼棺材板。
葬礼是彩霞操持的。她后来在信里说,简单,就村里几个人帮忙抬上山。母亲没哭,只是抱着父亲的旧棉袄,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老槐树,望了一天。三哥咳得厉害,勉强撑着去坟前磕了个头。奎生也跟着去了,回来问彩霞:“爷爷睡在土里,冷吗?”
信纸在我手里捏成了一团。那点没回去的念头,像根生了锈的钉子,狠狠扎进心口最软的地方,日夜不停地磨。磨出一个血淋淋的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北风。遗憾?不,是债。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字能续命,也能诛心。
转眼,母亲八十了。
我提前半个月回了陈家洼。星火图书室还在,父亲当年亲手打的那张刻着“字为骨”的书桌还在,只是桌面添了许多划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三哥的咳嗽声更密了,像破锣,但精神头还好,指挥着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张灯结彩。彩霞忙里忙外,眼角有了细纹,手脚依旧麻利。奎生长高了不少,沉默地跟在彩霞身后搬凳子,抬桌子,偶尔抬眼看看我,眼神复杂,不像十岁孩子。
寿宴摆在翻修过的祖屋院子里。青砖墁地,挂了红绸,点了灯笼。灯笼是特制的,白纱罩子上,用墨笔写着一个个名字:四哥、大姐、二姐、奶奶……还有父亲陈老五。灯光透出来,那些名字像浮在暖黄的光晕里,静静地望着下面喧闹的人。
村里能来的都来了,挤挤挨挨坐满了院子。桌上摆着难得一见的肉菜,香气混着劣质烟草味,飘得老高。舅舅徐长庚坐在主位,穿着浆洗得发硬的中山装,头发全白了,说话依旧带着点口吃,但中气十足。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环视一圈,人群安静下来。
“今儿……是咱老姐姐八十大寿!”他声音洪亮,“老姐姐这辈子,不容易!拉扯大几个娃,送走了老的……熬过了苦日子!今天,她最有出息的儿子,小四……不,陈墨斋!回来了!给老姐姐办寿!咱陈家洼,也跟着沾光!”
掌声稀稀拉拉响起来,夹杂着咳嗽和碗筷碰撞声。我坐在母亲旁边,浑身不自在。母亲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灯笼的光下,显得异常亮。她枯瘦的手一直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
舅舅示意大家安静,转向母亲:“老姐姐,说两句?”
母亲没动。她慢慢转过头,看向我。那眼神,像穿透了十年光阴,落在我脸上,沉甸甸的。她没看满院子的人,只看着我,然后,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
不是红包,不是首饰,是一封旧信。信封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上面是我当年歪歪扭扭的字迹——“娘亲收”。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是我离开陈家洼,去省城星火出版社当校对前,偷偷塞在母亲枕头底下的第一封家书。信里写了什么?无非是些“娘别担心”“儿子找到工作了”“能挣钱了”“一定寄钱回来买药”之类的空话。字写得难看,语句也磕巴。
母亲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她颤巍巍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那张承载着岁月和苦难的纸。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像枯叶摩擦。她开始念,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每个字都从记忆深处抠出来。
“娘:
“儿到省城了。地方大,人多。找到活了,在星火出版社,做校对。管吃住,一个月十八块……
“娘,别心疼钱,该吃药吃药。儿发了工钱,就寄回来……
“三哥的病,会好的。娘,你也要好好的……
“儿……想你……”
念到“想你”两个字时,母亲的声音陡然哽住。她枯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汹涌而下。她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嗬嗬声,像漏了气的风箱。
满院子的人屏住了呼吸。灯笼的光映着她满脸的泪,晶莹,又带着迟暮的悲凉。三哥别过脸去,肩膀耸动;彩霞眼圈通红,紧紧搂着身边的奎生;奎生仰着小脸,看着泪流满面的奶奶,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母亲努力想平复,可那泪水决了堤。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我,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里挤出几个字,嘶哑,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每个人耳边:“我儿……用字……换了我的命啊!”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声、咳嗽声、碗筷声——都消失了。只有母亲那嘶哑的哭喊,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口那个血洞上。疼得我几乎蜷缩起来。
字换了命。是啊,《哭泣的墓地》的稿费,换来了青链霉素,换来了麦乳精,换来了母亲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命。可也是这些字,像无形的鞭子,抽碎了父亲最后一点体面,让他至死不肯原谅我,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错过,成了心口永远流脓的疮疤。
彩霞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三哥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舅舅重重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辣得他直皱眉。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白纱罩子上那些墨写的名字,在暖黄的光晕里浮沉,沉默地注视着这场寿宴,注视着这用文字和血泪交织出的、荒诞又沉重的悲喜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奎生,忽然挣脱了彩霞的手。他走到院子中央,仰起头,看着那些飘摇的灯笼,看着灯笼上“陈老五”的名字,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问了一句:“奶奶,字……也能把爷爷换回来吗?”
奎生那句话像根针,扎进满院死寂里。灯笼的光晕在风里晃,白纱罩子上“陈老五”三个墨字也跟着晃,像父亲那双总带着点怨、又藏着点怯的眼睛,隔着生死望过来。
母亲身子猛地一抖,攥着信纸的手松开了。那张薄薄的纸,飘悠悠,打着旋儿,落进桌上一碗没动过的红烧肉里。油亮的酱汁迅速洇开,糊住了“儿……想你”那几个字。
“换…换不回来…”母亲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浑浊的泪又涌出来,顺着脸上刀刻似的皱纹往下淌,“字…字能换命…换不回死人啊…”她突然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那动作带着股绝望的狠劲,把桌上一个空酒杯扫落在地,“啪嚓”一声脆响,碎瓷片溅开。
这声响像砸在每个人心尖上。
彩霞搂着奎生的胳膊收紧了,指甲隔着孩子单薄的夏衫,几乎掐进肉里。奎生“嘶”地抽了口气,小脸皱起来,却没敢喊疼,只是更紧地往母亲怀里缩,眼睛还死死盯着奶奶。
三哥佝偻的背剧烈起伏,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来了,一声接一声,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慌忙抓起脚边一个搪瓷痰盂,头埋进去,咳得浑身打颤。痰盂里发出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回响。
舅舅徐长庚那张总是带着点威严的方脸,此刻也绷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都…都愣着干啥!”他口吃得厉害,脸涨得通红,“吃…吃菜!喝酒!今儿是…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手抖得厉害,酒液泼洒出来,湿了半截袖子。他不管不顾,仰脖子灌下去,辣得他龇牙咧嘴,眼角也逼出点水光。
院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尴尬的应和声。筷子碰碗碟,咳嗽清嗓子,刻意压低的交谈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的蜜蜂。可谁也没真动筷子。那碗泡着家书的红烧肉,那摊碎瓷,还有母亲脸上未干的泪痕,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寿宴的喜气隔在了外面。
我坐在母亲旁边,手脚冰凉。奎生那句话,像面镜子,照出我心底那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字换了母亲的命,却买断了父亲最后一点念想。《哭泣的墓地》在省城卖得再好,那些机构请我去演讲的排场再大,有什么用?稿费寄回来,能买药,能买麦乳精,能修葺祖屋,能让母亲活下来,活得像个样子。可父亲呢?他躺在冰冷的黄土里,带着对我的误解和怨气。他至死都认定,书里那个暴戾、无能、把家庭拖入深渊的父亲,写的就是他陈老五。
那年冬天,三哥托人捎信到省城,说爹不行了,水米不进,就吊着一口气,嘴里含含糊糊总念叨着什么。出版社正赶上《哭泣的墓地》加印,沈老师刚走,一堆事压在我肩上,焦头烂额。我捏着电报,在冰冷的宿舍里坐了一夜。窗外是省城灰蒙蒙的天,远处印刷厂机器的轰鸣日夜不停。回去?来回至少四五天,手头校对的书稿耽误了,社里新来的孙组长正虎视眈眈等着抓我把柄;不回去?那可能是最后一面。
天快亮时,我鬼使神差地翻开那本《康熙字典》,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的铅字。扉页上,沈老师用红墨写的“字为骨,血为墨”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我最终没回去。我寄了一笔在当时看来不小的钱,附了封简短的信,让三哥给爹买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大夫。后来三哥回信,说钱收到了,爹没等到药,也没等到大夫,就在收到汇款单那天夜里,咽了气。信里说,爹走的时候很平静,没再念叨什么。三哥还说,爹最后几天,总望着门口那条路。
那条路,我终究没能走回去。
“娘…”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您…您别这样…”
母亲没看我。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那片碎瓷,又像是透过碎瓷,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我耳朵里:“你爹…你爹在底下…等啊…等啊…等到油尽灯枯…也没等到他儿子…回来…看一眼…”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痛、有怨,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他等的是你!是你这个用字换了娘命的儿子!不是钱!不是药!是你这个人!”她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桌沿,用力之大,指关节白得吓人,“他恨你那本书!可他到死…到死…等的还是你!”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断了。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那张悲愤到扭曲的脸在晃动,周围亲戚们或同情或尴尬或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一股酸水直冲喉咙。
“哇——”
我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把刚才勉强喝下去的一点酒水,混着胆汁,全吐在了脚边的青石板上。秽物的酸腐气瞬间弥漫开来。
“小四!”彩霞惊呼一声,松开奎生就要过来。
“别…别过来!”我抬手阻止,声音嘶哑,带着呕吐后的虚弱和狼狈。我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胃部熟悉的、刀绞似的隐痛又开始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这毛病,是那些年在出版社库房熬夜校对,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根。沈老师走后,压力更大,发作得更勤。医生说是胃溃疡,得养,可我怎么养?省城要立足,家里要接济,字要写,债要还。
我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扫过院子。母亲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刚才那番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三哥咳得伏在痰盂上,肩膀耸动,像风中残破的帆。舅舅铁青着脸,背着手在桌边踱步。亲戚们窃窃私语,目光躲闪。只有奎生,挣脱了彩霞的手,跑到我吐的那摊秽物旁边,小鼻子皱着,好奇又害怕地看着。
彩霞没再上前,她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担忧,有心疼,但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一点点…怨?为了这个家,为了奎生,为了支撑我所谓的“前程”,她独自在老家熬了多少年?伺候病重的母亲,照顾咳血的三哥,拉扯年幼的奎生,还要应付村里那些闲言碎语。我寄回来的钱和药,是支撑,可也是提醒,提醒她丈夫奎还在牢里,提醒她这个家是靠陈小四“卖字”才没散架。我那些在省城的风光,那些演讲,那些出版的消息,传回村里,对她而言,是荣耀,还是另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默默转身,走到灶房门口,拿起靠在墙角的笤帚和簸箕,又去水缸边舀了半瓢水。她走回来,没看我,也没看任何人,只是蹲下身,把水泼在那摊呕吐物上,然后用笤帚一下一下,用力地扫。青石板发出“唰——唰——”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她扫得很仔细,很用力,仿佛要把地上所有的污秽,连同这寿宴上弥漫的悲伤、怨怼、难堪,都一起扫干净。
奎生蹲在彩霞旁边,小手捡起一片没扫干净的碎瓷,举到眼前看。灯笼的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映出他眼中纯粹的困惑。他看看奶奶,看看咳得喘不过气的三伯,看看狼狈不堪的我,又看看默默清扫的母亲。他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努力理解这个他十岁生命里,还远远无法参透的、由文字、生命、死亡、愧疚和沉默的爱恨交织成的复杂世界。
夜风更凉了,吹得那些写着亡者名字的白纱灯笼,像一个个飘荡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