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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苗焰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7 10:24:32      字数:3625

  寿宴的喧嚣与悲怆,像一碗泼在青石板上的冷汤,气味久久不散,渗进了祖屋的每一道砖缝。宾客散去后的院子,空落落的,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灯笼上那些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的亡者名字,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寂寥。
  我留了下来。出版社那边请了假,省城的喧嚣暂时被隔绝在几百里外。胃里的绞痛和心口的窟窿,都需要时间舔舐。更重要的是,母亲那双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悲凉,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我的脚。
  我陪着母亲坐在门槛晒太阳。初春的阳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她断断续续地讲,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低沉而平静。讲大姐二姐夭折时天塌地陷的哭声,讲四哥溺亡那天河水的刺骨冰冷,讲父亲年轻时也曾有力气扛起整个家,像头不知疲倦的牛……她的目光越过院墙,落在远处连绵的、尚未完全返青的山峦上,仿佛在眺望一段段早已沉入地底的时光。只有偶尔提到父亲最后那几年,提到他总是不自觉地望向村口那条蜿蜒土路时,她枯瘦的手指才会无意识地、死死地攥紧簇新蓝布褂子的衣角,指节泛白。
  奎生变得格外沉默寡言。他不再像寿宴前那样带着孩童的好奇围着我转,更多时候是像个影子,沉默地跟在彩霞身后,帮她收拾碗筷、抱柴火,或是独自坐在图书室最角落的小板凳上,翻看那些印着鲜艳图画和简单文字的儿童画报。他认得一些字了,是彩霞在油灯下一笔一划教的,也是图书室里那些看图识字的册子启蒙的。彩霞说,他学得很快,像块干渴的海绵。
  星火图书室,成了陈家洼冬日里最温暖、也最神奇的去处。崭新的松木书架散发着好闻的木头清香,一排排书籍安静地立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虽然大部分书对村里的孩子们来说,还如同天书——比如沈老师留下的那些布满神秘符号的建筑图册《乡土营造考》,比如我写的、封面印着哭泣墓碑的《哭泣的墓地》,甚至那本厚重得能砸死老鼠的《康熙字典》——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这个明亮、干净、充满了“字”的空间,充满近乎虔诚的好奇和敬畏。这里是他们贫瘠童年里,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模糊的窗。
  这天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糊着新纸的窗棂,在图书室干净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挤在一张矮矮的方桌旁,脑袋凑在一起,翻看着一本新到的《看图识农具》。一个扎着稀疏羊角辫的小女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着犁耙的图画,奶声奶气地问旁边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狗蛋,这念啥?”
  狗蛋吸溜了一下鼻涕,凑近了看图画下面那行小小的字,眉头拧成了疙瘩,磕磕巴巴地念:“犁……犁(lí)……耙(bà)?”
  “不对不对!”旁边一个皮肤黝黑、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一把抢过书,带着点炫耀的口气,“我爷说了,念‘离爬’!离地的离,爬坡的爬!我爷可是老庄稼把式!”
  “噗嗤——”坐在角落小板凳上翻看《小蝌蚪找妈妈》画报的奎生,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抬起头,小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是‘犁耙’(líbà)。犁地的犁,耙地的耙。我娘教过我的。”他特意强调了“教过”。
  黑小子被当众“纠正”,脸上有点挂不住,梗着脖子不服气:“你娘认得几个字?能比我爷懂得多?”
  奎生没跟他争辩,只是抿了抿嘴,目光投向书架最上层那本厚厚的、书脊烫着暗金色“乡土营造考”几个大字的书。他伸出小手指了指,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那本书才厉害呢,里面画了好多老房子,柱子、房梁、斗拱……全是弯弯绕绕的‘鬼画符’,比犁耙难认多了!”“鬼画符”这个词,显然是从大人们议论那些营造密码符号时听来的。
  “鬼画符?”狗蛋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仰着小脑袋,充满敬畏地望着那本大部头,“那……那是不是能……能招鬼?”他声音带着点颤。
  “瞎说八道!”羊角辫女孩胆子小,吓得缩了缩脖子,往狗蛋身边靠了靠,“陈老师写的书才厉害呢!我爹说了,那书能换钱!能买药!能救命的!”她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显然也牢牢记住了寿宴上奶奶那句石破天惊的哭喊——“用字换了我的命”。
  奎生脸上的那点小得意瞬间消失了。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画报的边缘,把纸页都抠出了一个小洞。换命……这个词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了他一下。他想起了寿宴上奶奶汹涌的泪水,想起了爷爷冰冷的墓碑,想起了父亲(奎)还在那高高的、冰冷的大墙里面。字,真的那么厉害吗?能救奶奶的命,为什么不能把爷爷从土里换回来?为什么不能把爹从那堵墙后面换回来?
  “奎生哥,”羊角辫女孩似乎没察觉到奎生的异样,好奇地凑近了些,小声问,“你爹……你爹是不是也写字?像陈老师那么厉害?能换钱买肉吃?”
  奎生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一种被刺痛后的倔强。他爹奎,是挖沙的,是能扛起几百斤沙包走几里山路不歇气的汉子,是为了朋友(陈小四)顶罪才进去的……不是写字的!“我爹……我爹力气大!”他梗着脖子,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像是在捍卫什么最珍贵的东西,“他能扛好几百斤的沙包!比写字厉害多了!写字能扛沙包吗?”
  黑小子“嗤”笑一声,带着乡下孩子特有的直白和一点点对“城里本事”的羡慕:“力气大有啥用?能换钱买肉吃不?你看陈老师,写写字,就能给老奶奶办那么大的寿,有肉!有鱼!还有那——么大的灯笼!”他夸张地比划着,咂咂嘴,回味着寿宴上那难得的美味,“我爹说,有本事的人,才写字!”
  奎生不说话了,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喷发出来。他爹的力气是实实在在的,扛起了沉重的沙包,也曾经扛起了这个家(至少在入狱前)。可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写字换来的肉,就比力气换来的粮食、比爹那身实实在在的力气更“厉害”、更“有本事”?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几天后,清明将至。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奋力萌发的生机,却也夹杂着纸钱焚烧后特有的、带着哀思的烟味。我陪着母亲和三哥去给父亲上坟,彩霞带着奎生跟在后面。
  父亲的坟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挨着四哥、大姐、二姐和奶奶的坟。坟头的枯草间已钻出点点倔强的新绿。母亲默默地摆上简单的祭品——几个白面馒头,一碟咸菜疙瘩。三哥佝偻着背,点燃了粗糙的黄纸,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苍白瘦削、因咳嗽而微微凹陷的脸颊。他咳了几声,对着坟头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爹,小四……回来看你了。多待几天。”
  我跪在冰冷的泥土上,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直往骨头缝里钻。墓碑上“陈老五”三个冰冷的刻字,像三把锥子,狠狠扎在心上。寿宴上母亲那字字泣血的控诉、父亲最后等待时那浑浊而绝望的眼神、还有那笔永远无法偿还的愧疚之债,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深深地把头磕下去,额头抵在带着湿意和草根清香的泥土上,仿佛想从这埋葬着父亲的土地里汲取一丝微弱的谅解。
  奎生安静地站在彩霞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大人们烧纸、磕头、沉默。他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努力消化眼前这庄重又悲伤的仪式。他忽然挣脱彩霞的手,走到爷爷坟前,学着大人的样子,也郑重其事地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爷爷的名字,用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问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爷爷,你在下面……冷吗?奶奶说字能换命,能换棉袄穿吗?给你穿,就不冷了。”
  山风呜咽着掠过坟茔间的松柏,卷起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像一群迷途的灰蝶。彩霞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快步上前,一把将奎生紧紧搂进怀里,脸埋在孩子单薄的肩膀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我抬起头,看着奎生那双酷似奎的、此刻盛满了困惑和执拗的眼睛,又看向父亲冰冷沉默的墓碑。字能换命,能续命,能记录下这片土地最深重的苦难;能带来名声、金钱,甚至能建起照亮后辈懵懂心灵的图书室。但它换不回逝去的时光,填不平亲情间被误解撕裂的鸿沟,暖不了黄土下永恒的冰冷;更解答不了孩子心中关于生死、价值与爱的,最朴素也最尖锐的疑问。
  陈家洼的孩童们在成长,在“星火图书室”这片新生的土壤里,笨拙地、好奇地触摸着文字的世界。他们是各自家庭未来的苗子,也是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孕育出的、国家的未来苗子。他们看不懂《乡土营造考》里深奥的营造密码,也读不懂《哭泣的墓地》字里行间浸透的血泪与挣扎。他们只知道“字”很厉害,像一种神秘的力量,能“换”东西,能“救”命。而奎生,这个身上流淌着奎的沉默力量、也背负着陈家与徐家两代人的苦难、救赎与复杂纠葛的孩子,他在这片被文字深刻记录过的土地上,在生者与亡者的夹缝中,正用他稚嫩而敏感的心灵,笨拙地、痛苦地触摸着“字”与“命”、“力”与“值”、“生”与“死”之间,那道连大人都难以厘清的、沉重而模糊的界限。
  他们的争论,他们的困惑,他们仰望书架时敬畏又茫然的眼神,他们跪在坟前时天真又锥心的发问,都是这片土地在经历深重苦难与挣扎后,向着未来投下的、一簇簇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星火苗焰。这苗焰能否汇聚成光,照亮他们走出与父辈截然不同的、更宽阔的路?答案,或许就藏在奎生紧握的小拳头里,藏在他下一次仰望那本《乡土营造考》时,眼中闪烁的、混合着困惑、倔强与一丝不易察觉向往的光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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