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完稿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7 09:41:42 字数:5106
又是一年开春。我带着实践的学生,踩着刚化冻的泥泞小路回到陈家洼。风里还裹着料峭寒意,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刮,但坡上已有零星嫩草芽顶破冻土,怯生生地探头。
“字为骨”书桌被厚厚一沓稿纸彻底淹没。最后一章《星火不灭》的墨迹早已干透,纸页边缘卷起毛边,像被无数遍摩挲过。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着这堆沉默的纸山,投下巨大、摇晃的影子,爬满了土墙。父亲佝偻着背,坐在桌旁那条瘸腿板凳上,手里捏着半截旱烟,烟灰积了老长,忘了弹。他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深得能埋进种子,眼珠浑浊,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疲惫。他盯着稿纸堆,又像什么都没看穿。
母亲坐在靠墙的矮凳上,腿上搭着条旧毯子。她比父亲瘦小得多,脸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但腰背竟比父亲挺得直些,也许是父亲比母亲更操劳一些吧。她手里慢慢搓着一根麻线,动作迟缓却稳定,线头在她枯瘦的指间一捻一捻地延长。
“爹,娘。”我跨过门槛,带进一股冷风和泥土气息。身后跟着几个年轻面孔,背着鼓囊囊的帆布包,眼神里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打量着这间低矮、昏暗、弥漫着草药和烟火气的屋子。
父亲像是被惊醒,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滑开,落回那堆稿纸上,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干涩,像枯枝刮过瓦片。
母亲停下搓麻线的手,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笑纹:“小四…回来啦?”她目光越过我,落在学生们身上,带着点局促的善意,“快…快进来坐,外头冷。”
学生们拘谨地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堆小山似的稿纸吸引。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小声惊叹:“哇,陈老师,这就是您那本书的原稿吗?这么多!”
“嗯,《哭泣的墓地》,写完了。”我走过去,手指拂过最上面一页粗糙的纸面。那触感熟悉又陌生,像抚摸自己结痂的旧伤疤。胃里那点熟悉的铁锈味又隐隐泛上来,被我强行压下去。
“真了不起!”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框,语气真诚,“我们这次实践,就是想看看您笔下‘真实’的源头。”
真实?我嘴角扯了一下,没接话。灶房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彩霞抱着奎生,从阴影里慢慢挪出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去年冬天那晚亮了些。奎生在她怀里扭动,小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黑亮的眼睛滴溜溜打量着屋里陌生的面孔。
“彩霞姐。”我招呼她。
彩霞点点头,没看学生,目光落在我脸上,又飞快地扫过那堆稿纸,嘴唇抿了抿。她抱着奎生,走到母亲身边矮凳坐下,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奎生伸出小手,想去抓母亲手里捻动的麻线。
“别闹。”彩霞轻轻拍了下他的小手,声音低柔。
奎生不满地瘪瘪嘴,注意力很快又被书桌吸引。他扭着身子,小手指向那堆稿纸,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咳嗽。不是去年冬天那种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急迫,而是一种沉闷、压抑、带着浓重痰音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像沉重的石夯砸在破鼓上,穿透薄薄的土墙,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学生们脸上的好奇和兴奋僵住,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彩霞抱着奎生的手臂紧了紧。母亲搓麻线的动作彻底停了,头垂得更低。父亲捏着旱烟的手指关节泛白,那半截烟在他指间微微颤抖。
咳嗽声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在我心口上慢慢割。
“三哥他…”我喉咙发紧,声音有点哑。
“老样子。”父亲终于开口,声音粗嘎,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又扫过那堆稿纸,最后停在学生们年轻、带着困惑的脸上。“药…吃着。”他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一个学生鼓起勇气,小声问:“陈老师,您书里写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就像…就像您上次读的那段?”
我还没开口,父亲猛地站了起来。瘸腿板凳被他带得“哐当”一声歪倒在地。他动作太急,身形晃了晃,手扶住桌沿才稳住。那堆稿纸被他胳膊蹭到,最上面几页滑落下来,飘悠悠落在地上。
“爹!”我下意识想弯腰去捡。
父亲却看也没看地上的稿纸。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提问的学生,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那目光里有痛苦,有被冒犯的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当众剥开血肉的羞耻。
“老五!”母亲低低唤了一声,带着哀求。
父亲像是没听见。他猛地一甩手,掀开那挂油腻厚重的旧棉门帘,一股更冷的寒风灌进来。他佝偻着背,一头扎进了外面灰蒙蒙的春寒里,连那半截旱烟掉在地上也没管。
门帘沉重地落下,晃荡着,隔绝了外面的光。
屋里死寂。只有里屋三哥那沉闷的咳嗽声,还在固执地、一下下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学生们彻底吓住了,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扎马尾的女生眼圈有点红。戴眼镜的男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尴尬地低下头。
油灯的火苗被门帘带起的风吹得猛烈摇晃,墙上巨大的影子也跟着疯狂扭动,像一群无声嘶吼的鬼魅,笼罩着这间刚刚被“星火”点亮的图书室,也笼罩着每一个无处遁形的灵魂。
彩霞把脸埋进奎生温热的颈窝,肩膀微微耸动。奎生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小嘴一撇,“哇”地哭出声来,清脆的哭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母亲叹了口气,弯下腰,颤巍巍地去捡地上散落的稿纸。她的动作很慢,枯瘦的手指拂过纸面,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捡起一页,上面正是《星火不灭》的结尾段落。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字迹仿佛带着温度,又带着刺骨的寒。
“字…”母亲摩挲着纸页,声音轻得像叹息,“真值钱啊…”
奎生的哭声更响了,小手胡乱挥舞着,一把抓住了母亲刚捡起的那页稿纸边缘。“嗤啦”一声轻响,纸页被扯破了一个小角。
彩霞慌忙去掰他的小手:“奎生!松手!”
奎生抓得更紧,哭得更大声,小小的手指死死攥着那片残破的纸,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又像是无知的孩童,轻易就撕开了大人精心构筑的、浸透血泪的堡垒。
我站在原地,看着母亲手中那页被撕破的稿纸,看着彩霞慌乱地哄着哭闹的奎生,听着里屋那永无止境般的沉闷咳嗽。胃里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带着一股腥甜。我死死咬住牙关,把那口腥甜咽了回去。
字为骨?血为墨?
这堆纸山,这间屋子,这沉重的咳嗽,这撕心裂肺的哭闹,这无声的逃离…哪一样不是骨头里榨出的油,血肉里熬出的墨?星火不灭?那点微光,照亮的究竟是前路,还是身后这片永远无法摆脱、浸透哭泣的墓地?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问号。
油灯的火苗还在抖,墙上那个巨大的问号影子也跟着抖。奎生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彩霞怎么哄都哄不住,那页被撕破的稿纸还死死攥在他汗湿的小手里,像捏着一只垂死的蝴蝶翅膀。
“松手!奎生!听话!”彩霞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用力去掰,奎生反而攥得更紧,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母亲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还停在半空,指尖悬在那道新鲜的裂口上。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像是被生活刻下的墓志铭。她没看奎生,也没看彩霞,浑浊的眼睛只盯着那页破纸,嘴唇无声地翕动,又吐出那句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话:“字…真值钱啊…”声音飘散在奎生的嚎哭和里屋三哥那永不停歇的、闷锤似的咳嗽声里。
那几个学生像被钉在了原地,扎马尾的女生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戴眼镜的男生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沾了泥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个洞能钻进去。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微弱地抵抗着这沉重的死寂。
胃里那股铁锈味又翻涌上来,带着灼烧感,直冲喉咙。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把那口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像吞了块烧红的炭。字为骨?血为墨?我看着母亲手中那页残破的“星火不灭”,看着彩霞怀里那个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生命,听着木板墙那边三哥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管子咳出来。这满桌的稿纸,堆得再高,也填不满这屋里弥漫的绝望。这点微弱的星火,照亮的不是前路,是身后这片浸透了泪水和咳嗽声的、活生生的墓地。
“咳…咳咳…咳咳咳!”里屋的咳嗽声陡然加剧,带着一种要把胸腔撕裂的狠劲,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
母亲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老三!”她声音发颤,也顾不上地上的稿纸了,踉跄着就往里屋冲,那佝偻的背影在摇晃的灯影里显得格外脆弱。
彩霞抱着哭闹的奎生,急得跺脚,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娘!您慢点!”她求助似的看向我,眼神里全是慌乱和无措。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肺叶都带着冰碴子的疼。不能再这样了。我几步跨到里屋门口,撩开那挂同样油腻厚重的旧布帘。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腐败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呕吐物的酸气。三哥蜷缩在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憋成了酱紫色,正对着炕沿下一个破瓦盆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粘稠的涎水混着血丝挂在嘴角。母亲跪在炕沿边,徒劳地拍着他的背,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三哥!”我叫了一声,声音干涩。
三哥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看了我一眼,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被撞破的难堪。他猛地别过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开水烫熟的虾米。
“水…咳咳…水…”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母亲慌忙去够炕头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大半。我抢上前一步,接过缸子,扶住三哥几乎要散架的肩膀。他的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隔着薄薄的旧褂子,能清晰地摸到嶙峋的肋骨。我把缸沿凑到他干裂出血的唇边,他贪婪地啜吸着,水流顺着嘴角淌下,混着血丝,洇湿了脏污的枕头。
“慢点,三哥,慢点喝。”我低声说,喉咙发紧。
他喝了几口,喘息稍微平复了一点,但胸腔里那破风箱似的呼噜声依旧清晰可闻。他闭着眼,靠在炕头那堵被烟熏得漆黑的土墙上,额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外头…咋了?”他气若游丝地问,眼睛依旧闭着,“爹…又发火了?”
“没事,三哥。”我替他擦掉嘴角的水渍,那抹暗红刺得眼睛生疼,“学生们…问了点事,爹出去透口气。”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嘲讽。“透口气…好…透口气好…”他喃喃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屋里…太闷了…闷得人…喘不上气…”
母亲坐在炕沿,默默地看着他,又看看我,浑浊的眼睛里空茫茫一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上面沾着刚才捡稿纸蹭上的灰尘。
外屋,奎生的哭声终于小了些,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彩霞抱着他,轻轻摇晃着,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学生们还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悄悄抹了把眼泪。
我放下搪瓷缸,缸底磕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这声音像是打破了某种凝滞。我转身走出里屋,布帘落下,隔绝了里面沉重的喘息和药味。
书桌上,那堆象征着“完稿”的稿纸山,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奎生撕下的那一角,还可怜巴巴地躺在桌角,像一块被遗弃的补丁。我走过去,手指拂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从骨头缝里抠出来的,带着血和锈。星火不灭?这微弱的火苗,在陈家洼这片沉重的土地上,连自己都照不亮,又如何去燎原?
“陈…陈老师,”戴眼镜的男生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发颤,“我们…我们是不是…先回去?天太晚了…”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年轻而惶恐的脸。他们带着对“乡土文学”的憧憬而来,看到的却是生活最粗粝、最狰狞的底色。这间所谓的“星火图书室”,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回吧。路上…当心点。”
他们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低着头,鱼贯而出,连告别的话都忘了说。门帘掀起又落下,最后一丝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猛地一跳,墙上那个巨大的问号影子也跟着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慢慢拉长,变形,最终凝固成一个沉默的、佝偻的剪影,投射在堆满稿纸的书桌上——像一座新坟。
彩霞抱着睡着的奎生,轻轻走进来。奎生脸上还挂着泪痕,小嘴微微张着,呼吸总算平稳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孩子,默默坐到了角落那条破旧的长凳上,身影融进更深的阴影里。
母亲也从里屋出来了,脚步蹒跚。她没看我们,径直走到书桌前,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桌上散乱的稿纸一张张抚平,叠好。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佝偻的轮廓,那专注的神情,竟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她拿起那页被撕破的“星火不灭”,手指在那道裂口上反复摩挲,然后,把它轻轻地、郑重地压在了那摞稿纸的最上面。
夜更深了。风在窗外呜咽,像无数个冤魂在低泣。三哥压抑的咳嗽声又从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像钝刀子割着紧绷的神经。这间被“星火”命名的屋子,沉没在无边的黑暗和沉重的喘息里。那些墨写的字,纸骨,在苦难面前,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