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根脉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6 13:19:58 字数:9034
夜风刮得脸生疼,我攥着那叠稿纸往宿舍走。胃里那团铁锈还在搅,每走一步都像有人拿钝刀子捅。老张头信封在裤兜里窸窣响,轻飘飘,硌着大腿肉。
宿舍门板薄得像纸。隔壁收音机在吼样板戏,咿咿呀呀钻过墙缝。我瘫在木板床上,稿纸散了一地。沈老师字迹爬满纸面,那些榫卯、梁架、风火墙,墨色沉得压手。食堂编辑的话又冒出来:“破纸烂木头……”我抓起最上面一页,手指抠进纸边。嗤啦一声,裂开道口子。心跟着抽了一下。
“操!”我骂出声,又赶紧捂住嘴。隔壁收音机停了,死静。
胃猛地一缩。冷汗唰地冒出来。我弓成虾米,额头抵着冰凉床沿。抽屉最里头还有半瓶胃舒平,抖着手倒出两片,干咽下去。苦味卡在嗓子眼,混着铁锈气往上顶。眼前发黑,沈老师临终前蜡黄脸在黑暗里晃。“……替我……活下去……”他喘气声像破风箱。
活下去?就靠这堆“破纸”?靠老张头那点塞牙缝钱?
天快亮时,疼才缓了点。我爬起来,摸出裤兜里信封。薄,真他妈薄。撕开封口,倒出来——三张十块,皱巴巴。三十块。够干啥?够买十瓶胃舒平?够奎生那双总露脚趾头鞋?够三哥一针链霉素?我捏着钱,指关节发白。钱边角割着掌心肉。
上班铃催命似的响。校对科空气凝着油墨和灰尘味。老孙头斜眼瞥我:“脸跟死人灰似的,昨儿偷牛去了?”我没吭声,坐下摊开清样。铅字在眼前跳舞,跳成一片模糊黑点。胃里那团铁锈又开始蠢蠢欲动。
“陈小四!”门口有人喊。社长秘书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着笑,假得很,“社长请你去一趟。”
社长办公室阔气。大玻璃窗,照得人发慌。社长腆着肚子陷在皮转椅里,手里捏份红头文件。
“小陈啊,坐,坐!”他指指对面硬木椅子。我半个屁股挨着边沿。
“好事!天大的好事!”他把文件推过来,手指头点着标题,“看!省里批了!你们陈家洼那个‘星火图书室’,正式定为咱出版社大学生实习基地!每年开春,派一拨学生下去,实践!采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唾沫星子喷到文件上。
我盯着那行字:“实习基地辅导老师:陈小四。”铅印的,黑体。
“你熟悉情况,又是本地人,这担子非你莫属!”社长肥厚巴掌拍在我肩上,沉甸甸,“社里考虑,给你每月加五块补助!怎么样?”
五块?我胃里那团铁锈猛地一顶,喉咙腥甜。我死死咬住后槽牙。
“社长,”我听见自己声音干得像砂纸磨,“我……胃病犯了,厉害。怕耽误事。”
社长脸上笑僵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嗐!年轻人,小毛病!下去呼吸新鲜空气,吃吃农家饭,保管好!比城里吃药强!”他身子往前倾,压低声音,“小陈啊,这可是政治任务!省里盯着呢!干好了,前途无量!转正,评级,都不是问题!”他眼里闪着光,像看一件刚擦亮的奖杯。
前途?我眼前闪过省图书馆那玻璃柜子。《康熙字典》躺在蓝丝绒上,冷冰冰。“字为骨”。我的骨头呢?在社长嘴里,成了“前途”的垫脚石?
“我……”我刚张嘴。
“就这么定了!”社长一锤定音,把文件塞我手里,“准备准备,开春头一拨学生就去!你带队!”他挥挥手,像赶苍蝇。
我攥着文件出来,纸边割着手。走廊尽头窗户灌进冷风,吹得文件哗啦响。那行“辅导老师:陈小四”在风里抖。胃又抽起来,我扶着墙,慢慢往下蹲。铅灰墙皮蹭着额头,冰凉。
“四哥!”门房老张头探出脑袋,扬着一封信,“陈家洼来的!刚送到!”
信封是彩霞叠的,方方正正。拆开,掉出几粒干瘪麦穗。信纸是孩子作业本撕的,铅笔字歪歪扭扭:
“四哥,钱收到。娘能下炕走两步了。三哥咳得轻些,昨儿还帮奎生削了支木枪。图书室牌子挂上了,爹用你寄回木头刻的,‘星火’俩字,描了红漆,亮堂。古老二家婆娘偷偷塞给奎生俩煮鸡蛋。爹说,字真能当饭吃。开春你要带学生回来?爹把西屋炕席换了新的。盼归。彩霞。”
信纸边角被汗濡湿了。我盯着“字真能当饭吃”,喉咙堵得慌。爹枯手抚摸字典封面的样子,彩霞挺着大肚子缝账本的样子,三哥拄拐在太阳底下咳着笑的样子……乱糟糟挤进脑子。胃里那团铁锈,忽然被什么东西压住,沉甸甸,不再乱顶。
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玻璃上,噼啪响。我慢慢站直,把社长那份红头文件,和彩霞沾着麦香的信,叠在一起,塞进贴胸口袋。硬硬的边角硌着心口那块跳动的肉。
开春,风还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我裹紧旧棉袄,站在陈家洼村口老槐树下。身后跟着七八个大学生,叽叽喳喳,像一窝刚出笼的雀儿。他们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背着画板、笔记本,眼睛亮得刺人,好奇地打量土墙、柴垛、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
“陈老师,这就是星火图书室?”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生指着前面,声音脆生生的。
祖屋修葺过了,青瓦白墙。门楣上挂块新木牌,红漆写着“星火图书室”,爹的手艺。阳光照在“星火”两个字上,红得晃眼。门吱呀一声开了,爹佝偻着背出来,手里攥着块抹布。看见我,还有我身后这群鲜亮人,他愣在门槛上,手脚不知往哪放。抹布掉在地上。
“爹。”我喊了一声,嗓子有点哑。
父亲“哎”了一声,慌忙弯腰捡抹布,又抬头,浑浊眼睛扫过那些学生,最后落在我脸上,嘴唇哆嗦两下,没说出话。他转身撩开棉门帘,哑着嗓子朝里喊:“老婆子!彩霞!小四……陈老师回来了!带学生娃来了!”
屋里光线暗。新打的木头书架靠墙立着,还散发着松木香。三哥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腿上盖着薄毯,膝头摊开一本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他抬起头,看见我,嘴角慢慢向上扯,露出一个安静的、带着咳意的笑。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纳着一只小小的、虎头虎脑的鞋底。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混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叫我的小名。
彩霞系着围裙从里屋出来,怀里抱着奎生。小家伙虎头帽下露出黑亮眼睛,好奇地盯着这群陌生人。
“快,快进来!外头风硬!”彩霞招呼着,声音带着点局促的亮,“炕烧热了!爹,您招呼陈老师……和同学们坐!我去烧水!”
学生们鱼贯而入,带着寒气和新奇。他们摸着光滑的书架,翻看架子上不多的书,低声议论。那个羊角辫女生拿起一本《乡土营造考·补遗》,封面上并排印着“陈墨斋、沈墨斋”。她小声念出来,抬头看我,眼神里有种东西,让我心口那点硌着的硬块,微微发烫。
父亲搓着手,挨个给学生搬凳子,矮小的身影在人群里笨拙地穿梭。他拿起暖瓶给学生倒水,手抖得厉害,热水洒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嘴里不住念叨:“对不住,对不住……”
“大爷,我们自己来!”一个高个子男生接过暖瓶,笑容爽朗。
爹缩回手,讪讪地站到墙边,背贴着冰冷的土墙,像棵枯瘦的老树。他目光扫过书架,扫过那些簇新的书,最后落在我身上,又飞快地移开,盯着自己沾了泥的鞋尖。屋里学生们的谈笑声,暖水瓶倒水的咕咚声,奎生咿呀学语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响。爹就那样站着,脊背绷得笔直,仿佛这满屋的热闹和光亮,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玻璃。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土墙上一条细微的裂缝,指甲缝里嵌满陈年的泥垢。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他鬓角新添的、刺眼的白霜。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点什么,又像只是干渴。
那本《乡土营造考·补遗》在羊角辫女生手里哗啦翻过几页,松木书架投下的影子跟着晃。爹像被那翻书声烫着,猛地从墙边弹开,佝偻着背往灶房钻,差点撞上端着粗瓷碗出来的彩霞。
“爹!”彩霞侧身避过,碗里滚烫的糊糊晃出来,烫红她手背。她嘶一声,奎生在她怀里扭动,虎头帽歪了。
父亲没回头,棉门帘在他身后甩动,扑起一股陈年灶灰味。
“大爷小心!”高个子男生眼疾手快扶住差点被门帘打翻的暖瓶。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只留下一句含混的嘟囔,像石头滚进深井。
屋里静了一瞬。学生们互相看看,有点无措。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里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三哥膝头那本书的封面——并排的“陈墨斋、沈墨斋”六个字,墨色沉沉。
“这书……讲什么的?”羊角辫女生终于忍不住,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城里人特有的好奇腔调,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戳向我心口那块发烫的硬疙瘩。
我喉咙发紧,还没出声,靠窗的旧藤椅吱呀一响。
“讲……咳……讲咱们脚底下踩的。”三哥抬起头,瘦得脱形的脸上浮起一点极淡的笑。他手指枯瘦,点了点脚下坑洼的泥地。“土墙怎么夯,梁怎么架,瓦怎么排……老辈人活命的法子,都在这字缝里埋着。”
他声音低哑,夹着破风箱似的喘息,却奇异地压住了满屋的局促。学生们围拢过去,目光黏在那本泛黄的书页。“看这儿,”三哥指尖划过一行小字,“‘悬鱼惹草,非独为饰,实导雨泄风,护木骨也’。”他抬头,浑浊的眼珠扫过祖屋粗壮的房梁,那里,几块雕着简单鱼形纹的木构件沉默地悬在阴影里。“瞧见没?就那东西。老话叫悬鱼。看着不起眼,没它,雨水顺着柱子淌,木头烂得快,房子就塌了。”
羊角辫女生踮起脚尖,努力仰头看梁上模糊的木雕鱼纹,嘴里喃喃:“悬鱼……惹草……”她低头又看书,手指摩挲着铅字,像摸着什么活物。“真神了!书上写的,就在眼前!”
“可不就在眼前!”彩霞的声音插进来,带着灶火气。她把一碗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放到学生们面前的小方凳上,奎生在她身边咿呀学语。“这老屋,比奎生他爷爷岁数还大!早些年漏雨漏得凶,檩条都朽了,全靠三哥照着这书里琢磨的法子,领着人一点点拾掇,换了新梁,补了瓦,才没塌架!”她语气里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脸颊被灶火熏得微红。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架,盯着三哥:“陈老师,您……懂古建筑?”
三哥摆摆手,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薄毯下的胸膛起伏得像惊涛里的小船:“咳……拾人牙慧,拾人牙慧罢了。书是沈老师……留下的。”他顿住,目光掠过书架,掠过那本《乡土营造考》,最后落在我脸上,极快,又垂下去,盯着自己毯子上磨出的毛边。“我这点东西,糊弄糊弄还行,真要论学问,还得是……”他没说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藤椅扶手上开裂的藤皮。
“还得是陈老师!”彩霞快人快语,把最后一碗糊糊塞到我手里,碗沿滚烫。“小四哥在省城大出版社,正经的编辑!这些书,这图书室,都是他弄回来的!”她声音亮,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学生们目光齐刷刷投向我,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像看一个突然闯入他们世界的异类。我端着那碗烫手的糊糊,指尖发麻。父亲缩在墙角的影子,三哥压抑的咳嗽,母亲在阴影里无声翕动的嘴唇,还有彩霞这带着补偿似的夸赞,拧成一股绳,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刚吐出一个字,灶房棉门帘又掀开了。
父亲端着一簸箕烤得焦黄的红薯出来,热气腾腾。他低着头,不看人,把簸箕往屋子中央唯一一张旧八仙桌上一墩,发出闷响。几个烤裂开的红薯滚到桌边,沾了灰。
“吃……吃吧。”父亲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搓着手,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眼神飘忽,扫过书架,扫过学生手里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最后钉在桌角一块剥落的红漆上,仿佛那里有个洞能把他吸进去。“乡下……没啥好东西。”
他佝偻着背,又想往墙边缩。那个高个子男生却站起来,拿起一个滚烫的红薯,利落地掰开,金黄的瓤冒着热气:“大爷,这红薯烤得真香!城里可吃不着这火候!”他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却笑得爽朗,“甜!真甜!”
父亲愣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死水潭里投进一颗小石子。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只是那绷得像弓弦的脊背,似乎……松了那么一丝丝。
学生们纷纷去拿红薯,屋里响起一片剥皮和吸溜热气的声响,空气里的僵硬被这烟火气冲淡了些。羊角辫女生小心地吹着红薯,眼睛还盯着书架:“陈老师,出版社……怎么会想到在我们这儿设实习基地呀?这么远……”
我咽下嘴里发干的糊糊,那点硌着的硬块又顶上来:“因为……”我看着书架投下的长长影子,看着阴影里母亲纳鞋底的手,枯瘦,却稳。“因为有些东西,城里印不出来。有些根,扎在土里才看得清。”话出口,自己都觉得空泛。出版社老总拍板时那副“深入基层,挖掘乡土文化富矿”的官腔,此刻显得格外遥远而虚伪。
“说得好!”三哥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手指点着膝上的书,“铅字印在纸上,是死的。可它记下的活的。活在这土里,活在这梁柱里,活在人心里。”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困惑的脸,“你们来,不是看稀奇,是来……咳……是来摸摸这活的根。看看字是怎么从土里长出来的。”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红薯在嘴里咀嚼的细微声响和奎生咿呀的嘟囔。学生们脸上的疏离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被触动的神情。羊角辫女生低头看看手里的书,又抬头看看粗粝的房梁和土墙,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父亲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不再看桌角的漆皮,浑浊的目光越过学生们,落在三哥身上,又缓缓移向那排散发着松木香的书架。他粗糙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沾着的泥灰掉下来一点。他往前挪了半步,离那书架近了些,又停住,像靠近一团不敢触碰的火。
彩霞抱着奎生,倚在里屋门框上,静静看着。灶房的火光在她身后跳跃,给她疲惫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她忽然轻声哼起一支不成调的乡谣,断断续续,奎生在她怀里安静下来,黑亮的眼睛望着悬鱼木雕。
夜沉下来,风刮过老槐树的枯枝,呜呜作响,像谁在哭。学生们挤腾出的西屋炕上,低声议论着白天的见闻,新鲜感里裹着对寒冷和简陋的不适。我披着旧棉袄,坐在堂屋门槛上,守着将熄的灶火余烬。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刺着脚脖子。
里屋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要把肺管子咳出来,是三哥。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割在我心上。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棉门帘掀开一条缝,彩霞闪身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热气微弱。她脸色在昏暗里显得更憔悴。
“三哥……”我喉咙发哽。
“刚喂了点枇杷叶子熬的水,压下去些。”彩霞声音哑得厉害,她把碗放在灶台边,挨着我蹲下来,抱着膝盖。奎生大概哭累了,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脸通红。“这身子骨……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白日里强撑着跟学生说话,耗尽了力气。”她望着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眼神空洞。“药……又快断了。你上次寄的钱,买了入冬的煤,剩下的……撑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那点微薄的稿费,杯水车薪。出版社那点实习补贴,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书架在黑暗里沉默地立着,崭新的松木香混着陈年的土腥味,像一种无声的嘲讽。字为骨?血为墨?骨要断了,血要干了。
“古老二……”彩霞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前些天,在村口撞见他家老大古大锤了。那混账东西,斜着眼瞅奎生,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野种命倒硬’……”她身体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心头一凛。舅舅用账本扳倒了古老二,可那一家子的恨,像埋在灰里的火炭,随时能复燃。奎生,这孩子,是彩霞的命,也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
“他敢!”我声音冲出来,带着狠劲,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里屋的咳嗽声停了一瞬。
彩霞猛地抓住我胳膊,手指冰凉:“小四哥!”她眼里有惊惶,也有哀求,“别!咱惹不起!舅舅……舅舅也不能时时护着咱!忍忍,再忍忍……”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哭腔,“等开春,等开春就好了……”
开春?三哥能等到开春吗?奎生能平平安安长大吗?那点“星火”,真能燎原?还是转眼就被这无边的寒夜和积年的污浊吞没?灶膛里最后一点红光彻底熄灭,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堂屋。只有里屋断续的咳嗽,像垂死的挣扎,一下下敲打着死寂。
风从门缝钻进来,像冰锥子刮过脚踝。彩霞那只手还抓着我胳膊,冰凉,抖得厉害。她怀里奎生睡得沉,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又急又浅。里屋咳嗽声歇了,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开春……”彩霞喉咙里滚出两个字,更像呜咽。她眼睛盯着灶膛那点死灰,空茫茫的。“开春就好了?三哥他……”话没说完,她自己先打了个寒噤,猛地收声,像怕惊动什么。
我嗓子眼堵着块石头。那点实习补贴,塞牙缝都不够。书架影子在黑暗里杵着,新木头味儿混着土腥气,刺鼻。字为骨?血为墨?骨头要断了,血快熬干了。古老二家那点火星子,没摁死,风一吹就能燎起来。古大锤那双斜吊眼,那句“野种命倒硬”,毒蛇芯子似的,舔着彩霞脊梁骨。
“吱呀——”
里屋门开了条缝。父亲佝偻着背挪出来,影子拖在地上,又瘦又长。他没看我们,径直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凉水,咕咚灌下去。水顺着他下巴淌进破棉袄领子,他浑然不觉。
“爹?”我嗓子发干。
他抹了把嘴,水珠混着额头的冷汗:“咳……咳不动了。”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刚……刚睡过去。”他眼睛扫过彩霞怀里的奎生,又飞快移开,落在黑黢黢的灶台上。“煤……还能烧几天?”
“顶多……顶多三天。”彩霞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彩霞那句带着绝望颤音的“开春就好了”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像一根将断未断的蛛丝。堂屋死寂,只有奎生滚烫的呼吸和里屋三哥偶尔泄出的、梦呓般的呻吟。
“吱嘎——”
图书室那扇新打的、还散发着松脂清香的木门被推开了。羊角辫女生探进头来,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乡土营造考·补遗》。
“陈老师?”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您…您能给我们讲讲这本书吗?白天三哥说的悬鱼,我们几个琢磨了好久,还是有点……”
她话没说完,身后又挤进来几个脑袋,都是白天那群学生,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却掩不住那种被点燃的好奇。高个子男生手里还捏着半块烤红薯,戴眼镜的则拿着笔记本和铅笔。
彩霞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抱着奎生缩回灶房阴影里。父亲也下意识往墙根退了半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我喉咙发干,胃里那团铁锈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搅得蠢蠢欲动。讲书?讲沈老师呕心沥血、却被社长视为“破纸烂木头”的书?讲这些城里学生眼中带着猎奇色彩的“乡土文化”?
“太晚了,都歇着吧。”我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明天再说。”
“陈老师!”羊角辫女生却一步跨进来,急切地扬了扬手里的书,“就一会儿!我们…我们睡不着!白天听三哥说那些,太震撼了!这书里写的,跟活的一样!”她目光扫过书架,忽然定在角落里一摞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书稿上——那是我誊清《乡土营造考》时留下的底稿,还没来得及处理。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没什么,废稿。”我下意识想挡。
高个子男生眼尖,已经看到了露出的标题一角:“《哭…哭泣的墓地》?”他念出声,带着疑惑,“陈老师,这也是您写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灶房阴影里,彩霞抱着奎生的手猛地收紧。父亲佝偻的背脊似乎绷得更直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屋传来三哥一声压抑的闷咳。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捅开了陈家洼最深的伤疤,也捅开了我刻意封存的潘多拉魔盒。
“《哭泣的墓地》?”羊角辫女生重复了一遍,眼睛瞪得更大了,“是…是小说吗?讲什么的?”她完全没察觉到屋里骤然紧张的气氛,求知欲压倒了一切。
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架,敏锐地捕捉到了书名里的沉重:“墓地……听起来很沉重。是乡土题材的纪实文学吗?”
学生们七嘴八舌,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也聚焦在那摞被旧报纸包裹的、沉重的稿纸上。
“陈老师,给我们讲讲吧!”
“对啊陈老师,讲讲吧!白天听三哥讲营造,就觉得您肯定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哭泣的墓地》……这名字就很有力量!”
他们的声音,年轻,热切,带着未经世事的莽撞和真诚,像一股滚烫的岩浆,冲撞着这间被贫困、病痛和积年阴影笼罩的祖屋。这热情如此陌生,又如此灼人。
我僵在原地,胃里的绞痛前所未有地尖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讲?怎么讲?讲大姐夭折时爹砸碎的药罐?讲二姐坟头那捧被野狗刨开的黄土?讲四哥沉在冰冷河湾里再没浮起的身体?讲奎爹送来的、沾着汗味的银元?讲古老二逼彩霞堕胎时那张狞笑的脸?讲沈老师咳在稿纸上的暗红?讲省城出版社库房那令人窒息的霉味和校对科冰冷的算计?
每一个字,都是血痂下未愈的脓疮。
“那…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阻止意味。他往前挪了半步,挡在我和那摞稿纸之间,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破棉袄的下摆,指节泛白。“瞎写的…乡下人的苦水…不值当听!”
“大爷!”羊角辫女生急了,没注意到父亲眼中的痛苦和警告,“苦难也是历史!也是真实!我们下来实习,就是要了解最真实的乡土啊!陈老师能写出来,肯定有他的道理!”她转向我,眼神炽热得几乎能烫伤人,“陈老师,您就给我们读一段!就一段!行吗?”
其他学生也纷纷附和,年轻的脸庞在昏暗油灯下写满了纯粹的期待。这期待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内心的荒芜和挣扎。他们渴望看到“真实”,却不知道这“真实”的每一寸,都浸透了亲人的血泪和我的骨髓。
彩霞抱着奎生,从灶房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她没看学生,眼睛只看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苍白。奎生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里屋,三哥压抑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撕扯着夜的寂静。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土腥味灌入肺腑,压下了喉头的腥甜。胃里的铁锈似乎被这冰冷的空气暂时冻结。我避开父亲焦灼的目光,也避开彩霞眼中的复杂,慢慢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摞用旧报纸包裹的稿纸。粗糙的纸面,像磨砂的皮肤。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就一段。”
我解开捆扎的麻绳,旧报纸窸窣落下。露出里面厚厚一沓稿纸,字迹潦草,墨点斑驳。我翻到中间一页,手指划过那些歪斜的、仿佛带着痛感的字迹。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我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生铁:
“那年冬天,雪下得邪性,埋了路。爹揣着家里最后半块银元,踩着没膝的雪去镇上抓药。娘躺在炕上,气若游丝,脸蜡黄得像糊窗户的草纸。大姐才六岁,守在灶膛边,小手冻得通红,一遍遍添着半湿的柴火,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却不敢停,怕炕凉了,娘就没了。二姐缩在墙角,怀里抱着才三岁的我,小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她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条被雪封死的路,嘴里一遍遍念叨:‘爹快回来…爹快回来…’屋外,风像野狼嚎,卷着雪粒子砸在破窗棂上,噼啪作响。那声音,像催命的鼓点……”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回荡。羊角辫女生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的苍白。高个子男生捏着红薯的手僵在半空。戴眼镜的男生忘了记录,铅笔尖戳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父亲佝偻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被当众剥开伤疤的羞耻。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猛地掀开棉门帘,一头扎进了外面呼啸的寒风里。
彩霞紧紧抱着奎生,把脸埋进孩子温热的颈窝,肩膀无声地耸动。
里屋,三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最后的悲鸣,穿透薄薄的土墙,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学生们僵在原地,像一群被冻住的雕像。刚才的热切和好奇,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苦难瞬间浇灭,只剩下无措的沉默和沉重的窒息感。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书架和那些沉默的书本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笼罩着这间刚刚被“星火”点亮的图书室,也笼罩着每一个无处遁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