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归宿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5 16:31:24 字数:6930
库房那股熟悉的霉味混着灰尘钻进鼻孔。沈老师留下的遗稿堆在角落那张瘸腿木桌上,小山一样。红蓝铅笔的批注,蝇头小楷的补记,还有那些只有我和他懂的“营造密码”,密密麻麻爬满发黄脆弱的纸页。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跳舞,无声无息。
我坐下,手指拂过最上面一页。墨迹洇开一点,像一滴陈年的泪。替他活下去?活在这堆故纸里?胃里那团铁锈又开始不安分地搅动,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开始吧。一个字,一个字,像蚂蚁搬家。辨认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模糊的笔迹,揣摩他当年写下这些时的心境。有时是豁然开朗的顿悟,更多时候是陷入死胡同的焦灼。稿纸边缘空白处,常有他随手画下的草图——一个斗拱的榫卯,一片瓦当的纹样,线条简洁却精准。看着看着,那些线条仿佛活过来,在纸上扭动、组合,又轰然倒塌。库房死寂,只有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袭来,我弓起背,手死死抵住桌沿,指节泛白。咳得眼前发黑,肺管子像被砂纸磨过。好不容易平息,摊开手心,一点暗红的血丝赫然印在掌纹里。我盯着那点红,看了很久。然后,用袖子狠狠擦掉,抓起笔,蘸了蘸红墨水,在沈老师一处存疑的批注旁,用力写下自己的推断。红得刺眼。
日子就在这霉味、灰尘和咳喘里碾过去。白天在出版社应付那些永远也校不完的稿子,校对科那盏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孙卫东留下的烂摊子时不时冒出来膈应人。晚上就钻进这间冰冷的库房,一头扎进故纸堆。彩霞的信一直揣在怀里,纸角被汗水浸得发软,那句“等你写下一本书”像烙铁,烫得心口发慌。下一本?眼前这本还没从土里刨出来呢。
整理到关于“悬鱼”构件的那部分,沈老师用红笔重重圈了个问号,旁边批注:“形制存疑,待考。”我翻遍他留下的所有笔记,找不到答案。那几天,库房的灯几乎亮到天明。我像着了魔,脑子里全是各种鱼形的木雕在游动。直到有天深夜,在核对一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时,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檐下装饰猛地撞进眼里——那扭曲的弧度,那鱼尾的收束!心脏狂跳起来,抓起红笔,在那个问号旁,颤抖着写下:“疑为湘西土司府遗制,与黔东南‘鱼吻脊’异曲同工。”写完,浑身力气像被抽空,瘫在椅子上,对着虚空里沈老师凝固的笑容,哑着嗓子问:“…对么?”只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沉浮。
一个月后,我把誊清稿稿子终于理出头绪,像给一具散落的骨架重新穿上了血肉。周一早上我把誊清的书稿放在老张头桌上,厚厚一摞,像块青砖。
“哟,小陈,真弄完了?”老张头从老花镜上沿看我,手指捻着稿纸边缘,哗啦啦响。“不容易啊,沈老……唉。”他叹口气,没往下说,只把稿纸往旁边推了推。“放这儿吧,我跟社长汇报下。不过小陈啊,”他话锋一转,手指敲着桌面,“这署名……沈老不在了,按社里规矩,主要整理者署名在前,后面加个‘整理’就行。你这‘陈墨斋、沈墨斋合著’……怕是不合规矩。”
荒野的风声停了,空气凝成冰。
“沈老师口述,我记录,一字一句,都是他的心血。”我听见自己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裂的土坷垃。“没有他,这些营造密码,我一个校对工,懂什么?”
老张头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小陈,我理解你心情。可规矩就是规矩。沈老……毕竟人走了。社里也要考虑影响嘛。再说,”他瞥了眼稿纸,“这内容,太偏门,印出来谁看?社里肯出,已经是照顾了。”
照顾?胃里那团铁锈又开始翻搅。我盯着他擦得锃亮的镜片,里面映出我一张灰败的脸:“沈老师说过,字是骨头。骨头抽走了名,还算骨头吗?”话出口,带着一股自己都厌恶的酸腐气。
老张头把眼镜戴回去,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温度:“骨头?小陈,过日子,光有骨头可不行,还得有肉。”
又过四个月,谷雨前后,样书才姗姗下线。送印刷厂那天,铅字特有的、混合着油墨和金属的气味扑面而来。机器轰鸣,巨大的滚筒转动,白纸进去,印着墨字的纸页哗啦啦吐出来。我站在车间门口,看着那些承载着沈老师半生心血、也压榨着我最后一点气力的文字,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形状。胃里那团铁锈似乎安静了些,但一种更深、更空的东西填了进来。完成了?替他活下去了?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印刷厂车间里,机器轰鸣,油墨味刺鼻。我守着刚下线的样书,墨绿色的硬壳封面,烫着朴拙的宋体字:《乡土营造考·补遗》。手指抚过“沈墨斋”三个字,冰凉的,没有一丝活气。
“陈老师,印厂那边说,首印三千册,仓库堆不下了,问社里怎么安排发行?”跑腿的小学徒扯着嗓子喊。
“堆不下?”旁边排版科的老孙头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过来。“一堆讲破房子烂木头的书,卖给谁?垫桌脚都嫌硌!我看啊,最后还得拉回造纸厂化浆!”
胃猛地一抽。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荒野里,那三根悬着的枯骨在风里晃荡,发出空洞的呜咽。
《乡土营造考·补遗》。封面是素净的灰蓝色,书名烫了哑金。底下两行小字:陈墨斋、沈墨斋合著。手指抚过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冰凉的触感。我的名字,第一次和沈老师的印在一起。像两个孤魂,在纸面上依偎取暖。
书摆上了新华书店最不起眼的角落。我每天下班都绕路过去,远远看一眼。头几天,无人问津,落寞地挤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畅销书旁边,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直到一个周末下午,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眼镜的老先生,在书架前站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抽出一本,翻开扉页,手指摩挲着那两个名字,久久不动。他最后买下了它,抱着,像抱着什么珍宝,慢慢走出书店。阳光照在他微驼的背上。那天晚上,库房里似乎没那么冷了。
然后,像地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出口。买书的人渐渐多起来。建筑系的学生,地方志办公室的研究员,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对襟褂子的老匠人。书店店员把那摞书从角落挪到了稍微显眼点的位置。端午过后,三千册售罄的通知贴在出版社布告栏那天,走廊里有人笑着议论,说没想到这冷门书也有人抢。我经过时,脚步没停,径直走进校对科。桌上堆着新的待校稿,山一样高。我坐下,拿起红笔。完成了?替沈老师活下去了?指尖触到衣兜里彩霞那封信硬硬的边角。下一本?胃里那团铁锈猛地一抽。
日子在油墨味和胃药的苦涩里熬着。老张头没再提署名的事,那本绿皮书像块石头沉进了仓库。直到那天,传达室老头扯着嗓子喊:“陈墨斋!汇款单!稿费!”
汇款单?我懵了。跑过去一看,薄薄一张纸,金额栏的数字让我眼皮跳了跳。附言栏一行小字:“《乡土营造考·补遗》首印售罄,读者反响热烈,速加印。”
售罄?三千册?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像个傻子。胃里那团铁锈似乎被这消息烫了一下,暂时偃旗息鼓。走廊那头,老孙头端着茶杯,脸拉得老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老张头不知什么时候踱了过来,脸上堆着笑,褶子都深了几分。“哎呀小陈!好消息!真是没想到!看来沈老的东西,还是有知音的嘛!”他亲热地拍我肩膀,力道不轻。“加印的事社里全力支持!署名嘛……咳,既然读者都认‘陈墨斋、沈墨斋’,那就这么着吧!挺好!”
荒野的风似乎小了点,但卷起的沙砾依旧迷眼。我看着他那张瞬息万变的脸,胃里又隐隐翻腾起来。那本绿皮书,它卖出去了,带着沈老师的名字。可这“卖出去”,像一剂药,暂时压住了疼,却治不了荒野里盘踞的荒凉。
省图书馆古籍部的电话打到出版社时,我正在跟一页满是专有名词的德文翻译稿较劲,头昏脑涨。对方声音刻板,公事公办:“陈墨斋同志?你捐赠的《康熙字典》,经专家鉴定,具有重要文献价值。馆里决定在古籍特展厅永久展陈,并注明‘陈墨斋捐赠’。下周三有个简单的仪式,请你务必出席。”
话筒那边只剩下忙音。我握着听筒,愣了好一会儿。那部沉重的《康熙字典》,沈老师当年塞给我的“吃饭家伙”,沾过我的血,也沾过奎生的胎毛。它一直躺在祖屋神龛旁,和顾墨臣先生的遗像作伴。上次回乡,父亲把它交给我,枯瘦的手拍了拍硬梆梆的书壳:“带走吧,放这儿…糟蹋了。沈老师的东西,该去大地方。”他浑浊的眼睛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释然,又像是更深的空茫。
仪式那天,古籍部大厅光线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樟脑混合的、属于时间的特殊气味。玻璃展柜里,灯光柔和地打在那部厚重的《康熙字典》上。深蓝色的布面书函,烫金的字已有些黯淡磨损。它被小心地翻开,固定在某一页。旁边立着一个小小的说明牌,白底黑字,清晰得有些刺眼:
《康熙字典》清内府刻本
陈墨斋先生捐赠
扉页附沈墨斋先生手迹:“字为骨”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个字上——“字为骨”。沈老师当年蘸着红墨,在《中草药图谱》扉页写下的字迹,遒劲,孤绝,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如今,这三个字被拓印下来,缩小,规规矩矩地嵌在冰冷的说明牌里,成了展品注解的一部分。像一只猛虎,被制成了标本,钉在墙上供人观瞻。
馆长在说什么,声音嗡嗡的,隔着一层水。无非是感谢捐赠,弘扬文化,保存文脉。闪光灯偶尔亮起,晃得人眼花。我站在人群前面,脸上大概挤出了该有的表情,谦逊,或者感激?胃里那团铁锈又开始翻搅,带着一股酸水直冲喉咙。我用力咽下去,喉结滚动。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我独自留在展柜前。隔着厚厚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看着那部熟悉的字典,看着那三个被框起来的字。沈老师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低沉,带着咳喘后的沙哑:“字为骨…”当年在库房,在病榻前,他说这话时,眼神是烫的,能灼伤人。现在,它们躺在这里,安静,冰冷,成了历史的一个注脚。
一个穿着制服的管理员走过来,手里拿着登记簿,语气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轻松:“陈老师,手续都办妥了。您看,这展陈说明…还满意吧?”他指了指那块牌子。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说那“字为骨”后面,本该还有“血为墨”?说这三个字不是轻飘飘的标签,而是一个人用命熬出来的骨头渣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管理员笑了笑,合上登记簿:“那就好。对了陈老师,”他像是忽然想起,随口问道,“《乡土营造考》卖得那么好,您…下一本书,打算写点啥?”
下一本?
衣兜里,彩霞那封信的硬角,猛地硌在了肋骨上。
管理员那句“下一本书”像根针,扎进我耳朵眼儿里。衣兜里彩霞那封信的硬角,硌得肋骨生疼。我扯了扯嘴角,挤不出笑,喉咙里堵着团湿棉花。
“还没想好。”声音干巴巴的,砸在空旷的大厅地砖上,自己听着都陌生。
管理员没在意,夹着登记簿走远了。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渐渐被那旧纸和樟脑混合的、属于时间的特殊气味吞没。只剩下我,隔着冰冷的玻璃,和那部字典,和那三个被框起来的字——“字为骨”——无言相对。沈老师当年蘸着红墨写下的孤绝,如今成了标签,规规矩矩贴在标本上。猛虎?不,更像风干的蝉蜕,空留一个曾经存在的形状。
胃里那团铁锈又开始翻搅,带着酸水。我用力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手指下意识伸进衣兜,触到那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彩霞的字。她识字不多,信总是写得短,但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笨拙又沉甸甸。
走出图书馆大门,省城的阳光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车流喧嚣,人声鼎沸,和刚才那幽暗寂静的古籍部大厅,像是两个世界。我站在台阶上,有点恍惚。口袋里那封信的硬角,又硌了一下。它提醒我,另一个世界,在几百里外的陈家洼,正等着我。
回到那间六平米的出版社宿舍,关上门,世界才安静下来。墙壁薄得像纸,隔壁校对新来的小姑娘在哭,大概是又被孙卫东那伙人刁难了。哭声细细的,断断续续,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我靠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摸出彩霞的信。
信封是那种最便宜的白纸,边角磨得起了毛。拆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纸,折痕很深。
“小四哥,”开头三个字,是她一贯的称呼,带着乡音的温度。“奎生会喊人了,对着你寄回来的照片喊的。娘能自己走到院门口晒太阳了,三哥咳得轻了些,说夜里能睡个囫囵觉。图书室的书,爹天天擦,不让别人碰灰。古老二家那三个崽子,现在见了奎生绕道走,舅舅说,那账本压着,他们不敢炸刺儿。”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笔画重叠在一起,看得出写得很用力。她报喜不报忧,只字不提自己。但我知道,带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伺候两个病号,守着那个名义上是图书室、实则是全家精神支柱的祖屋,她肩上的担子有多沉。信纸最后一行,墨迹似乎更浓些:“书卖得好,村里人都知道了。爹把报纸上那小块报道剪下来,压在玻璃板底下。小四哥,等你写下一本书。”
“等你写下一本书。”
管理员那句随口的问话,和彩霞这行朴素的期待,在我脑子里撞在一起,嗡嗡作响。下一本?写什么?怎么写?《乡土营造考·补遗》出版了,沈老师的遗愿了了。那本沾着血和墨的《哭泣的墓地》?念头刚冒出来,胃部就一阵熟悉的抽痛。那里面埋着大姐的药、二姐的坟、四哥沉下去的河湾、爹的暴怒、娘的眼泪、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的脸、三哥肺里磨砂一样的杂音……还有沈老师咳在稿纸上的暗红。太沉了。沉得我喘不过气。
我走到那张用出版社废弃纸箱板拼凑的“书桌”前。桌面坑坑洼洼,上面摊着几本工具书,还有一沓空白的稿纸。白的刺眼。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写什么?怎么写?沈老师说“字为骨”,可骨头是硬的,是撑住皮肉不垮的东西。我的骨头呢?是那本被供在玻璃柜里的字典?还是胃里这团日夜翻搅的铁锈?
隔壁的哭声停了。死一样的寂静。窗外的城市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切在空白的稿纸上,像一道冰冷的伤口。
第二天去上班,校对科的气氛有点怪。平时那几个围着孙卫东转悠的,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带着点说不清的探究和距离。孙卫东被抓后,社里清静不少,但无形的墙似乎砌得更高了。我的桌子在角落,更角落。
“陈老师,”管后勤的老张头踱过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堆着笑,那笑却浮在皮上,没渗进肉里:“喏,你的。《乡土营造考·补遗》的稿费结算单。首印三千册,卖得可真快!社里领导都夸呢。”
他把信封放在我桌角,没再多话,背着手走了。信封不厚。我拿起来,没拆。钱。它能买药,买麦乳精,买奎生脚上那双总也穿不破的虎头鞋。它能暂时堵住生活的窟窿。可它买不回字典扉页上那三个字滚烫的魂,也买不走我对着空白稿纸时,心里那片巨大的、无声的荒野。
中午去食堂打饭,排队时听见前面两个编辑在闲聊。
“听说了吗?古籍部那边想搞个‘乡土文献抢救’项目,正找人牵头呢。”
“啧,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那些破纸烂木头,又偏又冷,谁愿意碰?弄不好还得往乡下跑,灰头土脸的。”
“可不是嘛,也就沈老那种‘老古董’才当宝贝……”
“老古董”三个字像针,扎了我一下。我端着饭盆,默默走到最角落的桌子坐下。饭是白菜炖粉条,寡淡无味。我机械地往嘴里扒拉,味同嚼蜡,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破纸烂木头?那是沈老师用命护下来的残稿,是顾墨臣先生的心血,是陈家洼祖屋梁上藏着密码的榫卯!它们不是破纸烂木头,它们是活过的证据,是风干的泪和凝固的血。可到了别人嘴里,轻飘飘三个字就打发了。
荒野在扩大,风声呼啸。我猛地放下筷子,金属饭盆磕在木桌上,“哐当”一声响。旁边桌的人诧异地看过来。我低下头,盯着饭盆里漂着几点油星的菜汤,胃里的铁锈又开始翻腾。
下班后,我没回宿舍。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省图书馆。古籍部已经闭馆了,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排展柜,在幽暗的光线下沉默着。我站在《康熙字典》的展柜前,隔着厚厚的玻璃。灯光柔和地照着深蓝色的布面书函,照着那烫金却已磨损的字,照着旁边说明牌上冰冷的“字为骨”。
管理员的话,彩霞的信,同事的议论,老张头浮在脸上的笑,还有眼前这玻璃柜里的“标本”……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我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玻璃上,正对着那三个字。
“字为骨……”我无声地念着,声音卡在喉咙里,又涩又哑。骨头?我的骨头在哪里?在陈家洼的黄土里?在省城这六平米的鸽子笼?还是在这冰冷的玻璃后面,成了供人观瞻的历史注脚?
沈老师,您告诉我,骨头抽走了血,还算骨头吗?字抽走了墨,还叫字吗?
胃部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我猛地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展柜上。玻璃的寒意刺进皮肤,却压不住胃里那团烧红的铁。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视野有点模糊,展柜里那三个字,“字为骨”,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扭曲了一下,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悬在这空旷寂静的大厅里,也沉沉地压在我的脊梁上。
玻璃寒气钻进额头时,胃里那团烧红的铁猛地顶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全是锈味。视野里,“字为骨”三个字在昏黄灯光下晃动、拉长,像三根悬在空中的枯骨。
“同志,闭馆了!”管理员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带着回音。
我猛地直起身,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胃还在抽搐,但那股尖锐的绞痛暂时退潮了。我胡乱抹了把脸,没回头,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图书馆大门。夜风灌进脖子,冷得人一哆嗦。
宿舍桌上,老张头留下的信封还躺着。薄薄一个。我捏了捏,没拆。这点钱,够买几瓶胃舒平?够买几罐麦乳精寄回去?够堵住奎生那双总也穿不破的虎头鞋上裂开的口子?它轻飘飘的,压不住心里那片荒野的风声。
食堂里那两个编辑的话又在耳边响:“破纸烂木头……吃力不讨好……”我抓起桌上那叠厚厚的稿纸,沈老师临终前口述,我一个字一个字誊下来的《乡土营造考·补遗》。手指划过粗糙的纸面,那些关于榫卯、梁架、风火墙的墨迹,沉甸甸的。它们不是破纸,是沈老师熬干的心血,是顾墨臣先生沉在土里的骨头。可到了别人嘴里,轻飘飘三个字就打发了。
荒野的风声更大了,刮得人耳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