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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祭酒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5 16:06:25      字数:5366

  夜大教务处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靠窗的办公桌亮着一盏绿罩台灯。我捏着那张刚领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夜大中文系文凭,薄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论文题目印在右下角:《铅字里的骨血》。铅字、骨血、沈老师最后那口血,仿佛又溅在眼前。
  “陈小四?”
  一个声音,带着点迟疑,从光线昏暗的角落传来。我循声望去,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窗边立着个人影,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她往前走了两步,走进台灯昏黄的光晕里。短发齐耳,眉眼温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列宁装,手里也捏着一张同样的文凭。
  是文静。多年未见,她脸上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添了几分沉静,像山涧里被水流打磨过的石头,温润里透着韧劲。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此刻正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看着我。
  “文静?”喉咙有点干,声音发涩。脑子里嗡的一声,闪过许多碎片:村里泥泞的小路,奎被抓走时她惨白的脸,还有……文老师奔波的身影。时间像被猛地按了暂停键,空气凝滞。
  “真是你!”她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走过来,脸上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驱散了刚才那点陌生感。“刚才看背影就觉得像,没敢认。你也毕业了?”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文凭上,又移向我,“论文题目……《铅字里的骨血》?”她轻声念出来,带着一丝探究,“这题目……有分量。”
  “嗯。”我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凭粗糙的边缘。分量?铅字是死的,骨血是活的。活人的血,怎么灌进死铅字里?这话堵在胸口,吐不出来。胃里那团铁锈又开始隐隐翻搅。
  “写得不容易吧?”她问,语气温和,带着一种旧识才有的熟稔。她没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没提三哥,没提村里那些翻天覆地的事。这体贴,反而让我喉头更紧。
  “熬出来的。”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没成功。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文凭上,“你呢?”
  “一样。”她扬了扬手里的纸,笑容里有点自嘲,“自从调往省城工作,这里竞争压力大,白天备课上课,晚上来啃书本。家里……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爸……他后来身体一直不太好,总念叨着,家里得有个正经念过书的。”
  文老师。那个曾经像山一样挡在风雨前的人。我心里一刺:“文老师……他还好吗?”
  “老样子,药罐子抱着。”文静摇摇头,笑容淡了,眼底浮起一层薄雾,很快又压下去,“不过精神头还行,总说能看到我们这辈人把书念出来,他比什么都高兴。”她看着我,眼神真诚,“我爸要知道你也拿到文凭了,肯定特别高兴。他一直……挺惦记你的。”
  惦记?我配得上这份惦记吗?沈老师把命都搭进去了,就为了换我手里这张纸?胃里的铁锈猛地一绞,我下意识地弓了下背,手指用力抠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压住翻涌的恶心。
  “替我……谢谢文老师。”声音哑得厉害。
  文静似乎察觉到我瞬间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点关切,但没追问。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空气又沉默下来。教务处里只有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凝固的时间。
  “你……现在住哪儿?”她打破沉默,语气尽量自然。
  “出版社宿舍。”我答。
  “丙-7?”她知道。
  “嗯。”
  “那地方……”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而道,“拿到文凭,总归是件好事。以后……打算怎么办?还留在出版社?”
  以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替沈老师活下去的遗嘱,彩霞那句“等你写下一本书”的期盼,还有这张轻飘飘的文凭,像几股乱麻死死缠在一起,勒得我喘不过气。出版社?校对科那点微薄的薪水,够填哪个窟窿?够买多少瓶青链霉素?
  “再看吧。”我含糊地应道,视线飘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抹布。“你呢?”
  “我还是想回乡里,”文静语气平静,带着点认命的坦然,“有这张纸,我就算是知青。总得……往前走,不是吗?”
  往前走。她说得轻巧。可脚下是泥潭,肩上压着山。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我得走了,”文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得赶回去备课。”她朝我点点头,笑容依旧温和,却带着点匆忙的疏离,“陈小四,保重。”
  “保重。”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那抹洗得发白的蓝色,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漾开几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空气里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灰尘和纸张的陈腐气息。
  保重?拿什么保?拿什么重?
  我低头,看着文凭上“陈小四”三个铅印的字,还有旁边那行论文题目——《铅字里的骨血》。铅字冰冷坚硬,骨血温热脆弱。它们怎么能揉在一起?沈老师把火种塞进我这具空壳,可这壳子,自己都快散架了。
  胃里那团冰冷的铁锈,又顽固地翻搅起来,带着酒气灼烧后的余痛。我攥紧那张薄纸,指关节发白,把它卷成一个筒,胡乱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动作粗鲁,像塞一块破布。
  走出夜大灰扑扑的教学楼,天已经彻底阴下来。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到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我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埋头往丙-7的方向走。
  路过街角那个熟悉的旧书摊,摊主老头缩在破棉袄里打盹。摊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旧书旧报,风吹起一张发黄的报纸,哗啦作响。铅字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步履匆匆的行人,注视着这个灰扑扑的世界,也注视着我这个揣着一张新文凭、胃里却揣着一块生锈铁疙瘩的穷酸。
  铅字里的骨血?我停下脚步,盯着那些模糊跳动的黑色小点。骨血是热的,会痛,会流,会枯竭。铅字是冷的,是印在纸上,钉在版上,千篇一律,万古不变的东西。它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沈老师想让我用骨血去喂养铅字,用活人的命,去填那无底洞似的纸墨窟窿?
  荒谬。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胃里的铁锈更沉,更尖锐,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推开丙-7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杂着霉味、旧书味和残留酒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更暗,更冷。桌上,沈老师那张小小的遗像,在昏暗中沉默着。地上那三滩泼出去的酒渍,边缘已经干涸发黑,像三块丑陋的伤疤,牢牢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帆布包掉在脚边,那张卷成筒的文凭滚出来,摊开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中文系夜大毕业证书”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苍白无力。
  替两个人活?我盯着遗像里沈老师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想起彩霞信纸上那句滚烫的期盼。胃里那块铁锈,猛地一拧,尖锐的疼痛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我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头。喉咙里火烧火燎。
  这间六平米的囚笼,像个巨大的胃,要把我,连同地上那三块酒渍的伤疤,桌上空白的稿纸,还有怀里那张轻飘飘的文凭,一起无声地、缓慢地消化掉。
  走出红砖楼,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省城的屋顶。风卷起地上的废纸和落叶,打着旋。我把毕业证胡乱塞进人造革提包最底层,那点硬纸板的棱角硌着大腿。文静给的那张纸片,我捏在手里,走了半条街,在一个冒着馊水味的绿色垃圾桶边,松了手。纸片打着旋,落在一堆烂菜叶上。
  丙-7巷子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今天没亮。巷子像一张咧开的黑嘴。我摸黑往里走,脚下坑洼的积水溅湿了裤脚,冰凉。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旧书报味和劣质烟草味的空气涌出来。六平米。我的囚笼,也是我的窝。桌上,那滴墨晕开的黑花已经干涸,凝固成一个丑陋的疤。旁边,沈老师那张小小的黑白遗像,在台灯昏黄的光晕里静静立着。镜框玻璃有点脏了,蒙着层薄灰。照片上,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嘴角似乎抿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没有的笑意,眼神透过镜片,平静地看着这间斗室,看着桌上那摊墨渍,也看着我。
  我放下提包,没开大灯。走到墙角,那里立着个掉了漆的矮柜。蹲下身,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沈老师留下的旧书,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方块——是那本《康熙字典》,扉页上还留着电报贴过的痕迹,盖住了“墨斋”的印章。还有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褪色的红纸标签:高粱酒。
  手指碰到冰凉的玻璃瓶身,顿了一下。这瓶酒,还是沈老师下乡前,有次发了一小笔校对古籍的额外补助,硬拉着我去街口小铺打的散装酒。他说:“小四,等《营造考》补遗弄完,咱师徒俩好好喝一杯。”酒打回来了,《营造考》补遗的手稿也在我提包里放着,整理好了,等着联系出版社。可喝酒的人,没了。
  我拿出酒瓶,拧开盖子。一股辛辣冲鼻的气味猛地窜出来,刺得眼睛发酸。又拉开抽屉深处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有三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粗瓷酒杯。那是沈老师的东西,他以前偶尔独酌用的。
  我把三个杯子在沈老师遗像前,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一字排开。杯口都有细小的豁口。
  台灯的光,把我和遗像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巨大,摇晃。
  拿起酒瓶,瓶口对准第一个杯子。浑浊的液体倾泻而下,撞击杯底,发出哗啦的轻响。酒线在昏黄光线下,像一道流动的琥珀。
  “沈老师,”我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在狭小的空间里撞了一下,又弹回来。“文凭…我拿到了。”酒液在杯口晃荡,映着灯影。“论文…叫《铅字里的骨血》。”我停住,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铅字里的骨血?此刻只觉得这题目像个巨大的讽刺。铅字吸干了骨血,留下这张轻飘飘的纸,和更深的疲惫。
  辛辣的酒气弥漫开,混着屋里的霉味。
  倒满第一杯。我双手端起,对着遗像里那双平静的眼睛。手腕有点抖,酒面晃动着细碎的光。
  “这一杯,”我吸了口气,那辛辣气直冲肺腑,“谢您…当年在库房霉堆里,把我这个乡下小子刨出来。”眼前闪过第一次走进星火出版社那间巨大、幽暗、散发着陈腐纸墨味的库房,沈老师拿着手电,光柱扫过堆积如山的残稿废纸,最后落在我这个局促不安、满身土气的年轻人身上。“跟我来。”就三个字。没有嫌弃,没有盘问。那道光,是省城给我的第一缕微光,不是霓虹,是来自另一个同样被时代尘埃掩埋过的灵魂。
  我把杯子往前一倾,清冽的酒液泼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嗤啦一声轻响,酒气猛地蒸腾起来,更浓烈了。
  拿起酒瓶,倒满第二杯。酒线注入杯中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这一杯,”我端起杯子,手指用力,指节泛白。“谢您…教我认字,认稿子,认人心。”孙卫东那张阴险的脸,库房深处沈老师用红笔在残稿背面补全神秘符号时专注的侧影,病床上他一边咳一边口述《营造考》补遗时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有那句“你是我最后的学徒”……画面纷乱地撞进脑海。认字容易,认稿子也熬出来了,可认人心?这省城的绞肉机,绞碎了多少东西?沈老师看透了,却依旧沉默地护着我,像护着库房里一张可能还有价值的残页。
  手腕一翻,第二杯酒泼在地上。酒痕迅速洇开,和第一滩连在一起,像一块深色的伤疤。
  第三杯。酒瓶里的液体下去了一小半。倒酒的手很稳,但心口那块地方,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又闷又痛。
  我端起第三杯。小小的粗瓷杯,此刻重若千钧。遗像里,沈老师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昏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苍凉。
  “这一杯…”喉咙彻底哽住。谢什么?谢他把藏书、残稿、密码本,把他一生的心血和未竟的念想,都托付给我这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小子?谢他临终前说“葬礼不办,骨灰撒在祖屋老槐树下”,把最后的自由和洒脱留给我,也把那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思念压在我肩上?还是谢他最后那句——“将来写一本《哭泣的墓地》,替我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五个字。不是期盼,是遗嘱。是把他未燃尽的火种,硬塞进我这具快要被榨干的躯壳里。
  “谢您…”我张了张嘴,后面的话碎在齿间,怎么也拼不出来。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仰起头,把那股酸涩的热流逼回去。不能哭。沈老师不喜欢。
  手腕带着决绝的力道翻转。第三杯酒,泼洒而出。
  哗——
  酒液撞击地面,声音比前两次都响。浓烈的酒气瞬间炸开,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辛辣,苦涩,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凛冽。三滩酒渍在地面连成一片,湿漉漉的,反射着台灯昏黄的光,像一块刚刚被泪水反复浸透又无法晾干的抹布,沉重地摊在那里。
  屋子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台灯灯丝发出的、细微的嘶嘶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我放下空杯,手指无意识地擦过桌沿。指尖沾上一点刚才溅出的酒液,冰凉。目光落在桌角,那叠空白的稿纸上。墨滴干涸的黑色疤痕旁边,是彩霞的信,摊开着。那句“等你写下一本书”,在昏黄光线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
  下一本?《哭泣的墓地》写完,我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沈老师要我替他活下去,替他写。可我的血管里,还有多少血能变成墨?
  胃里那团冰冷的铁锈又开始翻搅,带着酒气灼烧的刺痛。我慢慢弯下腰,手撑住膝盖,额头顶在冰冷的桌沿上。木头的凉意透过皮肤,稍微压下了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
  桌腿摇晃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墙上的影子,巨大而扭曲,随着我低头的动作,头颅的影子正好覆盖在沈老师那张小小的遗像上。像一种沉默的吞噬,又像一种无力的依偎。
  台灯嘶嘶地响着,是这死寂囚笼里唯一的伴奏。光晕边缘,那摊泼在地上的酒,正无声地、缓慢地,渗入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里。
  台灯嘶嘶声里,我直起腰。胃里那团铁锈还在搅,带着酒气灼烧后的钝痛。目光扫过地上那片湿痕,三滩酒渍连成一块深色印记,边缘正慢慢模糊,渗进水泥地缝。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破布,沉重地摊在那儿。
  沈老师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在昏黄光线下凝固着。替我活下去。五个字,沉甸甸压在舌根。
  桌上那叠空白稿纸,刺眼的白。旁边摊着彩霞的信,那句“等你写下一本书”,墨迹清晰,每一个字都烫人。下一本?血管里还有多少血能变成墨?我抓起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想揉成一团,又停住。慢慢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纸角硌着肋骨,提醒我另一头的重量。
  活下去。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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