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熬命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5 11:01:53 字数:14877
省城医院走廊白得瘆人,消毒水味儿混着陈年的霉气,直往人肺管子钻。舅舅鞋底的泥点子早干了,在光洁水磨石地上留下几道灰印子,像爬不动的蚯蚓。他把我往前推了半步,自己靠墙站着,军大衣裹紧,帽檐压得更低,只露出半截青灰下巴。走廊尽头那扇门开了,赵大夫走出来,白大褂下摆沾着点暗红,不知是药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手里捏着几张片子,对着顶灯看了又看,薄薄的塑料片在他指间哗啦作响。
“陈卫东家属?”赵大夫眼皮都没抬,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坷垃。
“是。”我喉咙发紧,胃里那根筋又开始拧着疼。母亲靠在我旁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胳膊,指甲隔着棉袄掐进肉里。彩霞抱着裹得严实的奎生,缩在长椅最边上,脸白得跟墙一样,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赵大夫终于放下片子,目光扫过我们,最后钉在我脸上:“右肺,”他食指在片子上某个灰白模糊的影子上点了点,“右肺全完了。纤维化,坏死,严重的感染……整个右肺都成了累赘,必须做右全肺切除。”他顿了顿,那停顿像钝刀子割肉,“不切,熬不过这个月。切了,还有一线活路。”
走廊里死寂。母亲攥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抖,整个人往下出溜。我赶紧架住她,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断了线,砸在冰冷的地上,没一点声响。彩霞怀里的奎生突然“哇”地哭起来,尖利的声音撕破凝滞的空气。
“切……切肺?”母亲哆嗦着,眼珠浑浊地转向赵大夫,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夫……切了……人还能活?”
“活路是有。”赵大夫语气没半点起伏,像在念一张说明书,“手术风险大。开胸,切掉半边肺叶,大出血、感染、心肺衰竭、术后长期卧床并发症……哪一关都可能要命。”他目光转向我,“你是他兄弟?能做主?”
胃里的绞痛猛地加剧,顶得我眼前发黑。怀里那个硬皮密码本硌着肋骨,沈老师最后那句话又在耳边嗡嗡响:“替我活下去……字为骨……”我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切……切了,有几成把握?钱……”话出口才想起,是免费治疗,可这“免费”两个字,此刻轻飘飘的,压不住手术台上沉甸甸的生死。
“右肺没了,左肺负担剧增,但它的功能……太差了,顶多能撑起三成。”赵大夫看着我,“钱不用你们操心。签个字,越快越好。”他转身推开旁边一扇小门,“进来谈。”
那间屋子更小,更冷。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赵大夫把一沓纸推到我面前,最上面一张抬头印着几个黑体大字:手术知情同意书。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像一群蠕动的蚂蚁。
“看清楚。”赵大夫手指点着那些蚂蚁,“麻醉意外、术中大出血、术后感染、呼吸衰竭、多器官功能衰竭……还有,切了右肺,以后就剩半边肺喘气,重活干不了,走几步路都够呛。”他抬眼,目光像冰锥,“签不签?”
我盯着那纸。薄薄一张,重得能压断脊梁骨。我不是大夫,我只是个靠爬校错字混饭吃的。这笔下去,可能就是把三哥直接送进鬼门关的催命符。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到头顶。我是“唯一的希望”?狗屁!我就是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可怜虫!
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支递过来的廉价圆珠笔。冰凉的塑料笔杆滑腻腻的。胃里翻江倒海,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指尖下意识地隔着棉袄,死死按住怀里那个硬角——密码本硌着皮肉,尖锐的触感像沈老师冰冷的手指在背后推了一把。
“活下去……”幻觉里,沈老师嘶哑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带着血沫子味儿,“字为骨……”
牙关咬得咯吱响,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狠劲猛地冲上来。我一把抓过笔,笔尖戳在“家属签字”那栏空白处,抖得不成样子。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黑点。我吸了口气,胃痛得眼前发花,手腕却奇异地稳住了。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刻下三个字——陈墨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风吹过枯叶。窗外,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在寒风里摇晃,影子投在纸上,和那三个墨迹未干的名字叠在一起。
护士面无表情地收走那张签着我名字、墨迹未干的纸。另一个护士推着三哥的推床,轱辘碾过冰冷的水磨石地,吱呀作响,朝着那扇厚重的门滑去。门无声地向内打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所有视线。几乎就在门缝消失的同一刻,“啪”地一声轻响,门顶那盏红灯猛地亮了起来!刺目,狰狞,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充血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外面的人。
长椅冰凉,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母亲蜷在椅子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偶尔漏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的母兽。彩霞抱着奎生坐在另一头,背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门。奎生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通红。彩霞搂着他的手臂绷得紧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襁褓的布里——那双手,不久前还在油灯下,又快又稳地把古老二的账本缝进棉袄夹层。
舅舅靠墙站着,军大衣敞着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混在消毒水里,呛得人喉咙发痒。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也不弹,直到烟头快烧到手指,才猛地惊醒似的,把烟蒂摁灭在墙角的痰盂边沿,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眉头拧成个死疙瘩,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粘稠得拉不动。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红灯不灭,那扇门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最坏的画面:手术刀划开皮肉,血涌出来,染红白布……三哥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拆开的破布娃娃……沈老师灰白的脸在眼前晃……父亲抱着书癫狂的呜咽……彩霞缝账本时那决绝的侧影……
胃里那根筋拧麻花,疼得我偻下腰,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手伸进怀里,不是去捂胃,而是摸到了贴身口袋里那几张折叠整齐、带着体温的剪报。省报副刊,《哭泣的墓地》连载。铅字冰冷坚硬,硌着指腹。就是这些字,换来了免费治疗,换来了手术台上那一线生机。可现在,这些冰冷的符号,和门里未知的生死,形成最残酷的对比。
我攥紧了那几张纸,指节绷得发白,几乎要把它们捏碎。仿佛想从这冰冷的铅字里,榨出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字为骨……”我无声地念着,嘴唇哆嗦。一滴滚烫的东西砸在剪报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墨迹,模糊了标题里“墓地”两个字。
彩霞忽然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我攥着剪报、指节发白的手上。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依赖,有恐惧,有同病相怜的痛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她怀里,奎生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小猫似的哼唧。
舅舅重重地咳了一声,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他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他那半旧的军大衣脱下来,带着浓重的烟味,不由分说地披在我佝偻的背上。粗糙的布料压下来,带着一点残存的体温。
“扛住。”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的目光越过我,再次投向那盏刺目的红灯,眼神深处,是山一样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那盏吸饱了所有人恐惧和希望的红灯,终于,“啪”地一声,灭了。
走廊里死寂的空气猛地一颤。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扯着,齐刷刷钉在那扇厚重的门上。母亲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彩霞抱着奎生的手臂收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门轴发出沉重干涩的呻吟,缓缓打开一道缝。先出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接着,赵大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摘下了口罩,露出半张疲惫到极点的脸,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白大褂前襟溅着几处暗红的斑点,格外刺眼。
时间凝固了。母亲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彩霞的指甲深深陷进襁褓,指节白得透明。舅舅嘴里的烟忘了点,就那么叼着。
赵大夫的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肺切下来了。人……暂时挺过来了。”
一股巨大的、虚脱般的力道猛地抽走了我全身的骨头。腿一软,我整个人就往地上瘫。舅舅眼疾手快,一把架住我胳膊,那件军大衣滑落在地。
“但是,”赵大夫的声音像冰水,兜头浇下,“接下来二十四小时,感染关,呼吸关……闯不过去,还是白搭。”他侧身让开一点,两个护士推着一张带轮子的窄床出来。
床上的人盖着白布单,只露出一张脸。三哥的脸。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嘴唇是吓人的青紫色。鼻孔里插着粗粗的氧气管,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胸口盖着的地方,隐约可见各种管子探出来,连接着旁边推车上滴滴作响的仪器。他闭着眼,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个被拆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旧木偶。
护士推着床,轮子碾过水磨石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咕噜”声,朝着重病房的方向远去。那声音碾过每一个人的心。
母亲“嗷”地一声哭嚎出来,扑过去想抓床沿,被舅舅死死拦住。彩霞抱着奎生,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脸埋在奎生的襁褓里,肩膀剧烈地抖动,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我靠在舅舅身上,看着那推床消失在走廊拐角。胃里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绞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麻木和沉重。手术成功了?三哥“续命”了?可看着那浑身插满管子、生死悬于一线的身影,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替我活下去……”沈老师的声音又在耳边幽幽响起,带着无尽的苍凉。
我下意识地伸手,隔着棉袄,紧紧按住怀里那个硬硬的密码本。指尖触到一点微黏的、早已干涸的暗红——那是沈老师咳在我手稿上,最后的一点温热。冰冷的硬壳,滚烫的血渍。活下去的代价,原来。
推床消失在走廊拐角,消失在“重病房”那扇厚重的铁门后面。门“咔哒”一声合拢,像一把巨大的锁,彻底把我们和他隔在了两个世界。母亲瘫在舅舅怀里,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阵抽噎,干瘦的手死死抠着舅舅军大衣的领子,指甲缝里全是灰。彩霞抱着奎生,背靠着冰凉的墙滑坐在地上,脸埋在襁褓里,肩膀抖得厉害,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奎生不舒服地哼唧两声。
“咕噜…咕噜…”推床轮子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还在耳朵里打转,越来越远,越来越空。那股消毒水混着血腥的怪味,像蛇一样钻进鼻孔,缠在肺管子上。我半边身子还挂在舅舅胳膊上,腿肚子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胃里那阵要命的绞痛,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沉甸甸的洞,里面塞满了赵大夫那句“暂时挺过来了”和后面跟着的“感染关、呼吸关”。
“挺过来了?”母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舅舅,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听见没?听见没?老三…老三他挺过来了!”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舅舅胳膊肉里。
舅舅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撑住我,另一只手拍了拍母亲的后背。他嘴里的烟早就掉了,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越过我们,钉在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写着“重病房”几个红字的铁门上。那门,像个吃人的口。
“挺过来…挺过来就好…就好…”母亲喃喃着,眼泪又涌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往下淌,砸在舅舅的军大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可那点刚冒头的亮光,很快又被巨大的恐惧压下去,“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啊…老天爷…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念叨,身体筛糠一样抖。
彩霞终于抬起头,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她看着那扇门,眼神空茫茫的,像丢了魂。奎生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手胡乱挥舞。
“彩霞,”我挣开舅舅的搀扶,脚踩在地上像踩棉花,晃了一下才站稳。胃里那个洞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想碰碰奎生的小脸,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怕自己手太凉。“三哥…命硬。”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哑得厉害,“赵大夫说了,挺过来了。”
彩霞的眼珠慢慢转动,视线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光,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疲惫。她经历过奎生出生时的鬼门关,比谁都清楚“闯关”两个字后面藏着多少血淋淋的可能。“四儿,”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那肺…真就…切了?”
我喉咙一哽,点了点头。眼前又闪过白布单下那张灰败的脸,脖子上缠着的厚厚纱布,还有胸口隐约凸起的管子轮廓。一个肺。三哥身体里,少了一个肺。沈老师咳在我稿纸上那点暗红,猛地烫了我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进棉袄内袋,紧紧攥住那个硬壳的密码本。冰冷的壳子硌着掌心,那点干涸的血渍仿佛还带着温度。
“切了…切了好…切了…就能活了…”母亲在旁边颠三倒四地念叨,不知是在安慰彩霞,还是在说服自己。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照下来,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又细又长,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几缕随时会散掉的烟。时间变得粘稠,滴答,滴答,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护士偶尔进出那扇铁门,门开合的瞬间,能瞥见里面更刺眼的白光,听见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嘀——”声,每一次都像小锤子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舅舅捡起地上的军大衣,拍了拍灰,披在母亲身上。“都别杵这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去那边椅子上坐着等。彩霞,抱着孩子,地上凉。”
他把母亲半扶半抱地弄到墙边那条冰冷的长椅上。彩霞抱着奎生,也挪了过去,缩在椅子最边上,依旧紧紧贴着墙,好像那点冰凉能给她支撑。我挨着舅舅坐下,屁股刚沾到硬塑料椅面,胃里那阵熟悉的绞痛又猛地顶了上来,针扎一样。我闷哼一声,腰不由自主地弯下去,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咋了?”舅舅侧头看我,眉头拧成疙瘩。
“没事…老毛病…”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死死按在胃部。这该死的胃,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候跳出来提醒我,这副皮囊有多不争气。我喘了口气,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内袋里的密码本,指关节都发白了。沈老师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响,幽幽的:“替我活下去…字为骨…”
活下去。三哥在里面闯鬼门关,为了活下去。我在外面,胃痛得直不起腰,也得扛着。活下去的代价,就是这副烂骨头架子得先撑住。
我松开按着胃的手,伸进另一边口袋,摸索着。指尖触到折叠起来的、有些发脆的纸张。掏出来,是省城晚报文艺副刊的剪报。上面登着的,正是《哭泣的墓地》最新一期连载。铅字密密麻麻,印着我写的那些字,那些关于陈家洼的贫瘠、父亲的暴戾、三哥咳出的血、母亲沉默的泪、彩霞缝进棉袄里的账本…这些字,换来了省城医院的免费治疗,换来了三哥躺在里面“续命”的机会。
冰冷的铅字。此刻摸上去,一点温度都没有。它们安静地躺在报纸上,和重病房里那些滴滴作响、决定着三哥生死的冰冷仪器,有什么分别?我盯着那些方块字,手指用力,报纸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胃还在抽痛,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活下去。字为骨。沈老师,这骨头,太沉了,硌得人五脏六腑都疼。
“看…看啥呢?”母亲哑着嗓子问,眼睛红肿。
我把剪报递过去。母亲枯瘦的手接过去,凑到昏花的老眼前,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黑色的字:“这…这就是你写的?登报上了?”她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敬畏,“就这些字…字…真能换老三的命?”她抬起头看我,浑浊的眼里有泪,也有一种近乎迷信的茫然。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能换命吗?现在里面躺着的三哥,命还悬在线上。这些字带来的“希望”,此刻显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堪一击。
彩霞也侧过头,看了一眼母亲手里的报纸,又飞快地移开视线,重新盯着那扇铁门。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叫三哥的名字。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仪器隐约的嘀嗒声,母亲压抑的抽泣,还有奎生偶尔不舒服的哼唧。惨白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毫无生气。舅舅坐得笔直,像尊石像,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泄露着内心的焦灼。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胃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拧着。冷汗浸透了里衣,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攥着密码本的手心也全是汗,滑腻腻的。沈老师的声音时远时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那扇铁门“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所有人像被电打了一样,瞬间坐直了身体,目光齐刷刷射过去。
出来的是个年轻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个夹板,径直朝我们走过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上。
母亲猛地站起来,差点摔倒,被舅舅一把扶住。彩霞也抱着奎生站了起来,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护士走到我们面前,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陈卫东家属?”
“是!是!”母亲抢着回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同志,我儿子…我儿子咋样了?”
护士翻开夹板,声音没什么起伏,公式化地汇报:“病人术后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体温38度2,有点低烧,在观察。血氧饱和度波动,刚调高了吸氧浓度。你们家属,”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紧张的脸,“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别都堵在门口。病人需要绝对休息。留一个能主事的在这儿等消息就行,其他人先回去休息,有情况会通知。”
38度2、低烧、血氧波动,每一个词都像冰锥,扎进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心里。
“发烧了?咋会发烧?要紧不?”母亲慌了神,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
护士轻轻挣开,语气依旧平静:“术后吸收热,常见现象,我们在密切监测。关键看后面二十四小时能不能稳住。你们这样围着,对病人没好处。”她合上夹板,“谁留下?”
“我!”我和舅舅几乎同时开口。
舅舅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脸色难看得很,回去歇着。我在这儿守着。”他转向护士,“同志,我留下。我是他舅。”
护士点点头:“行。其他人先回吧。记住,保持安静。”说完,她转身又走进了那扇铁门,咔哒一声,再次隔绝了两个世界。
母亲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腿一软,又要往下倒。彩霞赶紧腾出一只手扶住她。
“回…回去?”母亲茫然地看着舅舅,又看看那扇门,眼泪无声地流,“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离老三近点…”
“听安排!”舅舅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种基层干部惯有的决断,“都挤在这儿有啥用?添乱!彩霞,扶你娘回去。小四,”他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你也回去,躺会儿。胃疼不是?别硬撑。这里有我盯着,天塌不下来。”
我还想说什么,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猛地袭来,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腰弯得更低,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往下掉。
“看看你!”舅舅眉头拧得更紧,“赶紧走!彩霞,扶好你娘!”
彩霞看看舅舅,又看看疼得直不起腰的我,咬了咬下唇,低声对母亲说:“娘,咱先回吧…听舅的…咱在这儿…三哥也…也难受…”她声音哽咽。
母亲看着紧闭的铁门,又看看我痛苦的样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挣扎和绝望,最终,她像认命一样,任由彩霞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往走廊另一头挪。
舅舅看着我,叹了口气,从军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塞进我手里:“回去冲点热水喝了。老胃病,别不当回事。”纸包里是几片白色的药片,带着他身上的烟草味。
我攥紧那包药片,冰凉的触感稍微压下了点胃里的灼痛。我直起腰,看了一眼那扇冰冷的铁门,又看了一眼舅舅坚毅却难掩疲惫的侧脸:“舅…”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堵住了。我知道,留下的人,承受的煎熬一点不会少。
“去吧。”舅舅挥挥手,重新在长椅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像一堵沉默的墙,面对着那扇决定生死的大门。
我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跟在母亲和彩霞后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消毒水的味道无处不在。怀里那个硬壳密码本硌着肋骨,口袋里那团皱巴巴的剪报也硌着大腿。铅字带来的微光,在这片象征死亡的纯白里,微弱得像风里的残烛。
替我活下去。字为骨。
这骨头,要撑住这副摇摇欲坠的皮囊,要撑住里面那个少了一个肺、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兄长,要撑起门外这一家子破碎的心。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绝望和渺茫的希望之间。胃还在抽痛,提醒我活着的实感。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透进来一丝灰白的光,天快亮了。
走廊尽头那扇门推开,冷风裹着消毒水味劈头盖脸砸过来。天是灰的,铅块一样压着省城高低错落的屋顶。母亲半个身子倚在彩霞怀里,脚步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奎生在她臂弯里不安地扭动,小嘴瘪着,要哭不哭。我胃里那阵抽痛刚被舅舅给的药片压下去一点,此刻又随着冷风卷土重来,针扎似的,逼得我佝偻起背,手死死按着上腹。
“娘,慢点。”彩霞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哭腔后的疲惫。她腾出手,把奎生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几乎架着母亲往前走。
母亲没应声,浑浊的眼珠木然地盯着前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眼泪干了,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两道亮痕。她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听不清,但我知道,是“老三”。
医院大门外,省城灰蒙蒙的喧嚣扑面而来。自行车铃铛声,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刺耳又遥远。这声音本该是活着的证明,此刻却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紧绷的神经。我们三个,加上一个懵懂的幼儿,像被潮水冲上岸的破船,搁浅在冰冷陌生的岸边。
“回…回哪儿?”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像破风箱。
彩霞看向我,眼神里是同样的茫然和无助。省城对我们而言,只有那间六平米、墙壁贴着“星火”二字的出版社宿舍。那地方,塞不下我们这一家子。
“先…先找个地方落脚。”我喉咙发干,胃部的绞痛让我声音发颤。怀里那个硬壳密码本硌着肋骨,口袋里那团剪报也硌着大腿。铅字带来的微光,在这片灰暗里,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萤火。替我活下去。字为骨。这骨头,要撑住这副摇摇欲坠的皮囊,要撑住里面那个少了一个肺、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兄长,要撑起门外这一家子破碎的心。
“同志,住店吗?”一个裹着旧棉袄、抄着手的中年男人凑过来,眼珠滴溜溜转,打量着我们的狼狈相,“便宜,干净,离医院近!”
彩霞下意识地抱紧奎生,往我身后缩了缩。母亲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人。
“多少钱?”我问,声音嘶哑。
“通铺,一人一晚五毛!带孩子的加一毛!”男人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比划。
五毛?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舅舅塞给我的药片还在另一个兜里,带着他身上的烟草味。胃又是一阵抽搐。我咬了咬牙,“带路。”
那所谓的“便宜干净”的旅店,藏在医院后巷深处,门脸窄小,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通铺大间里,昏暗的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光线昏黄。几张木板大炕上胡乱堆着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已经住了几个人,或躺或坐,空气污浊得让人喘不过气。角落里,一个干瘦的老头咳得撕心裂肺。
彩霞的脸瞬间白了,抱着奎生僵在门口。母亲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活气,是惊恐。
“这…这咋住人?”彩霞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男人不耐烦地撇嘴:“嫌孬?省城就这价!爱住不住!”
胃里的绞痛猛地加剧,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里衣。我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我差点咳出来。“住。”我吐出这个字,感觉像吞了块冰。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数出两块一毛钱,递过去。那钱,还带着我的体温。
男人一把抓过钱,塞进棉袄口袋,随手一指最里面靠墙那张空着的炕位:“就那儿!被褥自己铺!晚上十点熄灯!”说完,抄着手晃悠出去了。
彩霞扶着母亲,几乎是挪到那张炕边。炕沿冰凉。母亲坐下,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彩霞把奎生放在母亲身边,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压抑,扁着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却没哭出声。彩霞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床又硬又潮、散发着怪味的被子铺开,手指都在抖。
“我来。”我哑着嗓子说,胃部的剧痛让我动作僵硬。铺好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扶着母亲躺下。母亲像个木偶,任由摆布,眼睛直勾勾盯着糊满旧报纸的天花板。
“小四…”彩霞看着我,声音发颤,“三哥他…能成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手术室那扇冰冷的铁门,舅舅挺直的背影,医生那句“撑不过这个冬天”…画面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怀里密码本的硬角抵着皮肉,口袋里那团剪报也硌着。铅字带来的关注,换来了这张手术台,换来了这间散发着绝望气味的通铺。希望?绝望?界限模糊得让人心慌。
“舅在呢。”我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到门外狭窄的过道,对着墙角的泔水桶干呕起来。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替我活下去。字为骨。沈老师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冰冷又沉重。这骨头,快被这无休止的绞痛碾碎了。
那一夜,通铺大炕像个冰冷的棺材。母亲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嘴里不停地、含混地念叨着“老三…卫东…”。彩霞抱着奎生,背对着我,肩膀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角落里,那个干瘦老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钝锯子一样,一下下锯着紧绷的神经。胃里的灼痛时紧时松,冷汗黏着里衣。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糊的旧报纸,那些模糊的铅字标题在昏暗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笑的脸。沈老师那句“替我活下去”和赵大夫冰冷的“二十四小时”在脑子里打架。时间像凝固的沥青,每一秒都粘稠得化不开,熬不到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回到了医院。舅舅还坐在手术室外那条冰冷的长椅上,姿势几乎没变,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军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部分,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一层青黑的胡茬。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过来,看到是我们,那锐利才稍稍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咋样了?”母亲扑过去,声音嘶哑,抓住舅舅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军大衣的布料里。
舅舅没立刻回答,目光越过母亲,落在我脸上,又扫过彩霞和她怀里的奎生。他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沉重:“还没信儿。”声音沙哑得厉害,“等着。”
母亲身体晃了晃,彩霞赶紧扶住她,把她搀到长椅另一端坐下。母亲坐下,身体却绷得紧紧的,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吞噬了一切生机的铁门。
走廊里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推车轱辘声,还有奎生偶尔发出的一点不安的哼唧。时间像是凝固的胶水,黏稠得让人窒息。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胃里的绞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闷痛,像有块烧红的炭在里面慢慢煨着。怀里那个硬壳密码本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它硌着我的肋骨,提醒着我背负的东西。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裤兜。
那团皱巴巴的剪报被我掏了出来。是省报副刊,《哭泣的墓地》最新一期的连载。铅字印在粗糙的新闻纸上,标题那几个字,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就是这些字,引来了关注,引来了省城医院的免费治疗,把三哥送上了那张冰冷的手术台。我手指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捏碎。冰冷的铅字,能带来生的希望,也能把人推向更深的恐惧深渊。字为骨?这骨头,此刻硌得我生疼。
“娘…喝口水吧?”彩霞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死寂。她拧开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盖子,递到母亲嘴边。
母亲像是没听见,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彩霞的手僵在半空,眼圈又红了。她默默收回水壶,低头看着怀里的奎生,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沉重,异常安静,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惨白的墙壁。
舅舅忽然动了动,从军大衣内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没点。只是那么叼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地面反光的瓷砖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走廊尽头那扇窗透进来的光,从灰白渐渐变得明亮,又慢慢染上昏黄。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冰冷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门外这群在绝望和渺茫希望之间煎熬的灵魂。
胃里的灼痛一阵紧过一阵,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我闭上眼,试图集中精神。沈老师临终前枯槁的脸,父亲在老家崩溃的嘶吼,彩霞在油灯下缝账本时决绝的侧影…还有三哥,躺在卫生院那张吱呀作响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画面纷乱地冲击着脑海。
时间像是冻住了,粘稠得拉不动。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在神经上反复拉锯。母亲靠着我,身子冰凉,细微的颤抖像电流,顺着胳膊往我骨头缝里钻。彩霞抱着奎生,头抵着冰凉的墙砖,眼皮耷拉着,却不敢真闭上。奎生在她怀里睡得不安稳,小嘴时不时瘪一下。舅在狭窄的走道里踱步,脚步放得极轻,可那一下下,还是像踩在我突突跳的太阳穴上。胃里那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痛楚一阵紧过一阵,冷汗早就湿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得我直打哆嗦。怀里那硬壳的密码本,沈老师留下的“星火”,硌着肋骨下方那块皮肉,尖锐的疼,像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口袋里那团糊掉的剪报也硬邦邦地硌着大腿。沈老师那句“替我活下去……字为骨……”在死寂的空气里嗡嗡回响,空洞得像个破洞的风箱,灌进来的全是冰冷的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重病室那扇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灰白木茬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了!声音大得吓人,像砸在我心口上!
一个年轻护士探出半边身子,脸煞白,口罩歪斜地挂在一边耳朵上,露出的眼睛里全是惊慌,声音又尖又急,像被掐住了脖子:“赵大夫!赵大夫!快!3床!陈卫东!没动静了!脸…脸都紫了!喘不上气了!”
这一嗓子,像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穿了凝固的空气,也扎穿了我最后一点强撑的神经!
“呃——”母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濒死的怪响,身子猛地从我肩上弹开,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得滚圆,血丝密布,几乎要凸出来,直勾勾钉在那扇洞开的门上。
“哇啊——”奎生被这巨大的声响和混乱彻底惊醒,在彩霞怀里爆发出撕裂般的、能把人耳膜刺穿的哭嚎。
“三哥!”彩霞尖叫一声,声音都劈了叉,死死抱住哭嚎的奎生,身体筛糠一样抖,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舅像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刹住脚步,转身,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口,魁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门框堵死,军大衣的下摆带起一股冷风。
而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一股刺骨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板!胃里那块烙铁“轰”地一声炸开了!剧痛像无数烧红的刀子在里面疯狂搅动!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乱窜,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撞在面前冰冷粗糙的墙壁瓷砖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和额头的剧痛让我有瞬间的清醒。瓷砖的寒意刺进皮肉,可抵不过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痛。我挣扎着想抬头,视线一片模糊的晃动。重病室里人影幢幢,一片混乱的剪影。白大褂,绿手术服,护士帽…在昏暗的灯光下搅成一团。
赵大夫像一阵裹着寒气的风,从值班室那边冲了过来,白大褂的下摆都飞了起来。他脸上那点残留的疲惫被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彻底取代,眼神亮得吓人。他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舅,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低吼道:“让开!”魁梧的舅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赵大夫闪身挤了进去,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狠狠关上!把里面所有的混乱、嘶吼和奎生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都死死关在了里面。走廊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我们几个活物粗重惊恐的喘息。
“老三!我的儿啊——”母亲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像是从肺管子里直接掏出来的,带着血沫子。她从椅子上弹起来,手脚并用地就要往那扇紧闭的门上扑。彩霞尖叫着,一手死死箍住哭嚎挣扎的奎生,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去拽母亲的胳膊,自己却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和奎生的泪水糊在一起。舅铁青着脸,腮帮子咬得死紧,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攥紧的拳头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像要把骨头捏碎。他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木门,眼神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汹涌着压抑的惊涛骇浪。
门板不厚,隔音很差。里面的声音像钝器一样,一下下凿进我的耳朵,也凿在我剧痛抽搐的胃上:“加压!加压给氧!快!把皮球(简易呼吸气囊)给我!”——赵大夫急促嘶哑的命令。
“听筒!听筒给我!”——金属听诊器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穿透门板。
“噗嗤…噗嗤…噗嗤…”——那是简易呼吸气囊被快速、有力挤压的声音,单调又沉重,像垂死的喘息。
“静脉!静脉通路还通吗?推一支尼可刹米!快!”——玻璃安瓿被掰断的清脆碎裂声。
“再推一支洛贝林!快!跟上!”——又一个安瓿碎裂声。
“肾上腺素!0.5mg!静脉推!推!”——赵大夫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血压计!量血压!快!”——血压计袖带充气的“嘶嘶”声。
“哐啷!”——像是金属托盘掉在地上的刺耳噪音。
还有混乱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不知是医护的,还是三哥挣扎的),以及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仿佛生命被强行从喉咙里拽出来的、微弱而艰难的抽气声……这些声音混杂着门外母亲绝望的哭嚎、奎生持续不断的尖利哭叫、彩霞压抑的悲泣,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把我往绝望的深渊里拖拽。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我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瓷砖,双手死死抠着墙面,指甲在粗糙的水泥缝隙里折断,渗出粘腻的血丝也感觉不到疼。胃里的剧痛和心脏疯狂的擂鼓让我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闭上眼,全是三哥插着粗管子、右边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块的惨白面容,赵大夫那句“感染关…呼吸关…”像魔咒一样回响,沈老师灰败的脸在黑暗里飘忽……怀里那密码本的硬角,此刻像烧红的烙铁,更深地硌进皮肉里,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字为骨?”一个冰冷绝望的声音在心底嘶吼,“沈老师…这骨头…快被碾成渣了!它能撑住啥?!”
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在油锅里滚了几遭。重病室的门“吱呀”一声,再次被拉开了。
赵大夫走了出来。他比进去时更加疲惫不堪,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额发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白大褂的前襟湿了一大片,颜色深暗,分不清是汗还是溅上的药液水渍。他摘下口罩,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凝重,疲惫,还有一丝刚刚从生死线上搏杀下来的、劫后余生的虚脱。他身后,门缝里泄出重病室内的景象:几个护士围在床边,其中一个还在有节奏地挤压着那个黄色的橡胶皮球(简易呼吸气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噗嗤…噗嗤…”声。病床上的人被她们的身影遮挡着,只看到盖着的白布单下,隐约露出插着管子的轮廓。
所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钩子死死扯住,瞬间钉死在赵大夫那张疲惫到极点的脸上。母亲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掐断了脖子,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抽气。彩霞猛地捂住了奎生的嘴,试图压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的小脸憋得通红,她自己抖得像风中的残烛。舅上前半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声音低沉紧绷到了极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赵大夫…卫东他…”
赵大夫抬起手,用袖子重重地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汗水顺着手腕流进袖口。他重重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嘶哑的颤音,目光扫过我们几张惨无人色的脸,最后落在舅和我身上。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像宣告判决:“暂时…抢回来了。”
走廊里死寂了一瞬。母亲的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骨头,软软地就要往下倒。舅眼疾手快,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捞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架住。
“但是,”赵大夫紧接着的两个字,像两盆掺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瞬间浇灭了心头那点刚刚冒头的、微弱的火星!他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语速很快,带着职业性的残酷冷静:“情况…非常凶险!”他喘了口气,字字清晰,砸在地上都能砸出坑,“呼吸…弱得很!几乎没了!全靠这皮球(指护士还在挤压的呼吸气囊)硬顶着往里打气!痰…脓痰!又黄又稠,堵在气管里,吸痰管都吸不干净!听诊器里…全是咕噜咕噜的湿罗音,肺里跟开了锅一样!用了青霉素加链霉素,顶级的量了(他强调‘顶级’,暗示已尽力),可这烧…一点没退,痰也没见少!体温还在往上蹿!”
他顿了顿,目光像沉重的磨盘,缓缓碾过我们每一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舅脸上,也扫过我靠着墙壁、冷汗淋漓、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他嘴唇翕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最后的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底子太差了…肺子就剩左边半个,还…还烂成那样(他省略了‘尘肺’,但我们心知肚明)…感染…太重了!能不能熬过今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沉重,“全看他自己的…那口气…还吊不吊得住了。你们…”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残酷,“做好最坏的准备吧。”
“最坏的准备”。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胃里那早已翻江倒海的剧痛,和这灭顶的绝望同时炸开!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奎生被捂住的、闷闷的尖利哭叫,彩霞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悲泣…所有的声音都扭曲着、拉长着,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只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像一袋被割断了绳子的烂土豆,直挺挺地、毫无知觉地向前栽倒下去!
“小四!”舅的惊呼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瞬,一双粗糙、滚烫、带着厚茧和无穷力量的大手,死死地、稳稳地捞住了我下沉的身体——是舅!我半个身子瘫软地挂在他铁箍般的手臂上,世界在疯狂旋转、颠倒。耳边是母亲彻底崩溃的哭嚎,是奎生闷在襁褓里的尖叫,是彩霞绝望的悲泣,是重病室门再次关闭时那一声沉闷、绝望的“咔哒”……
混沌。无边的混沌和剧痛。只有怀里那个硬壳的密码本,沈老师冰冷的遗物,此刻像一块刚从炼钢炉里捞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生铁,死死地、恶毒地烙在我心口的肋骨上!烫得皮肉滋滋作响,烫得灵魂都在凄厉地尖叫!什么“活下去”?什么“字为骨”?这骨头…这骨头…烧起来了…要断了…
舅铁箍般的手臂死死撑着我下沉的身体。世界在疯狂旋转、颠倒。耳边是母亲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是奎生闷在襁褓里的、窒息的尖叫,是彩霞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悲泣。还有,重病房门再次关闭时,那一声沉闷、绝望的“咔哒”……像最后的审判锤,砸在心上。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拉长、变形,沉入一片粘稠冰冷的死寂。那盏象征危重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瞑目的血眼,冷冷地俯视着我们这群被钉在深渊边缘的蝼蚁。
胃里的剧痛和灭顶的绝望绞在一起。舅手臂传来的支撑力量,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一个冰冷、绝望、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在无边的黑暗和灼痛中,成了最后一块漂浮的木板:
熬…
熬下去…
熬过这炼狱般的…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