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槐根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5 09:42:59 字数:13368
沈老师手指悬在半空,那点微弱的弧度像断线风筝最后颤悠。文老师背对我们,白大褂肩胛骨凸起两块尖石头,硌着布料一起一伏。
“老沈……”文老师嗓子眼堵着砂纸,“你他妈……”他猛地转身,眼眶红得吓人,像熬了几宿的狼。“都这时候了,还惦记你那点破纸片?命!命不要了?”
氧气面罩下,沈老师嘴唇翕动,气音嘶嘶拉拉:“……收……收好……”他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向我,枯枝似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朝床头柜方向点了点。那柜子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上面堆着几本硬壳笔记,边角卷得像腌菜。
文老师顺着那方向瞥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带着浓重鼻音:“行!行!你那些宝贝疙瘩!”他几步跨到床头柜前,动作粗鲁地一把划拉开上面散乱的药瓶、搪瓷缸子,发出刺耳刮擦声。他抓起最上面一本硬壳本,封面是深蓝色布纹,边角磨得发白,沾着几点暗褐色污渍,像干涸的血。他看也不看,反手就朝我怀里一塞。
本子硬邦邦的,带着一股子陈年纸张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砸得我胸口一闷。
“拿着!”文老师声音又硬又冲,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你沈老师棺材本儿!全归你了!满意了?”
我下意识抱紧那本子,硬壳硌着肋骨。沈老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面罩上的白雾急促地聚散。他那只悬着的手,极其艰难地,又朝柜子深处指了指。
文老师腮帮子咬得死紧,额角青筋突突跳。他弯腰,几乎是带着一股狠劲,把柜子深处一个更旧、更厚的牛皮纸包拽了出来。纸包用麻绳捆着,绳结磨得油亮。他掂量一下,沉甸甸的,然后重重拍在我怀里的硬壳本上。
“还有这个!”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沈老师,“够不够?啊?够不够你闭眼?!”
沈老师没看他。浑浊的眼珠只定定地锁着我,里面那点微弱的光,像风里残烛,却执拗地亮着。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密……码……本……在……蓝本……夹层……”
文老师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手背上湿漉漉一片。他背对着病床,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一种被砂轮磨过的嘶哑:“老东西……你他妈……真行……”
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刺耳。雪粒子刮擦玻璃窗,沙沙,沙沙。
沈老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只留一条细缝。他嘴唇无声地开合,文老师猛地转回身,俯低凑近面罩。
“……说……什么?”文老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沈老师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出来:“不……办……烧了……灰……撒……老槐树……底下……”
“什么?!”文老师像被烫到一样直起身,眼睛瞪圆了,血丝密布,“撒了?!老沈你他妈疯了吧!骨灰撒了?!连个坟头都不留?!你让后人上哪儿磕头去?!”
他声音陡然拔高,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嗡嗡响。护士探头进来,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瞪,又缩了回去。
沈老师眼皮都没抬,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廓起伏。只有面罩上那点微弱的白雾,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文老师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死死盯着沈老师那张灰败的脸,牙关咬得咯咯响。半晌,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好!好!撒!撒你陈家洼那棵破槐树底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狂怒和无奈,“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他妈连死了都要干干净净,一点念想都不给人留!行!我他妈成全你!骨灰扬了!风一吹,干干净净!屁都不剩!”
他吼完,大口喘着气,像刚跑完十里地。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监护仪冰冷的滴答。
沈老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只是一个肌肉的抽动,却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面罩上的白雾,彻底散了。
文老师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石像。他死死盯着那不再有白雾的面罩,眼里的狂怒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空茫的死。他喉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点我抱着怀里沉甸甸的硬壳本和牛皮纸包,指尖本子里夹着密码是沈老师半心血,也是他口中“替我活下去”的嘱托。而那棵老槐树闪过陈家洼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树,夏天浓,冬天枯枝刺天。沈老师要把自己最后的痕迹,融进那树下的泥土里。
文老师慢慢转过身,背脊佝偻下去,仿佛刚才那通爆发抽干了他所有筋骨。他一步一步挪到窗边,背对着病床,也背对着我。窗外是县城铅灰色的天空,细密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玻璃上,留下道道湿痕。
“听见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对着窗外模糊的飞雪,“你沈老师……遗嘱……藏书、残稿、密码本……归你。”他顿了顿,肩膀垮塌得更厉害,“葬礼……不办。骨灰……撒你们村……老槐树底下。”
每一个字,都像从他骨头缝里硬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钝痛。
我喉咙发紧,抱着遗物的手臂僵硬。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那条绿线,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发出尖锐、绵长、毫无起伏的蜂鸣——
嘀——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也刺穿了我紧绷的神经。
文老师猛地一震,像被那蜂鸣声抽了一鞭子。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扑到病床前。他一把扯开氧气面罩,手指颤抖着去探沈老师的颈侧。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滑腻的皮肤,底下,死寂一片。
“老沈?老沈!!”他声音变了调,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惊惶,用力摇晃沈老师瘦削的肩膀。那具身体软绵绵的,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像断了线的木偶。
“操!操他妈的!”文老师猛地撤回手,像被烫到,眼睛赤红,对着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嘶吼,“你他妈……你他妈真走了?!就这么走了?!话撂下就走?!沈墨斋!你他妈混蛋!!”
他拳头攥得死紧,骨节捏得发白,狠狠砸在床沿的铁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床头柜上的药瓶哗啦作响。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瞪着沈老师灰白平静的脸,仿佛要用目光在那脸上烧出两个洞。
护士和值班医生冲了进来,被文老师野兽般赤红的眼神和病房里凝重的死寂骇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滚!”文老师头也不回,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
医生护士面面相觑,最终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那尖锐的蜂鸣还在持续,单调、冰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文老师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颓然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我抱着那堆冰冷的遗物,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沈老师最后那点微弱的气息,那指向遗物的枯手,那关于老槐树的嘱托,还有文老师此刻崩溃的呜咽……所有声音画面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冰冷的浆糊。监护仪刺耳的蜂鸣是唯一的背景音,一声声,催命符一样敲打着耳膜。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文老师猛地放下手,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他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床单上沈老师那只枯瘦的手。
他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走到病床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将沈老师那只还保持着微弱弧度的、沾着暗红血痂的手,轻轻放平,塞进冰冷的白被单下。动作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与他刚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做完这一切,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墙,喉结艰难地滚动,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眼时,那里面翻涌的狂怒和悲痛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
他目光转向我,落在我怀里那堆东西上,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痛,有怨,有认命,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如释重负?
“……都归你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磨着砂砾,“他……托付给你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老师盖着白被单的脸,又飞快移开,像被灼伤。“骨灰……我会处理。按他说的……撒了。”
他说完,不再看我,也不再看病床。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到窗边,重新背对着这一切。窗外,雪下得更密了,灰蒙蒙一片,把县城的高楼轮廓都模糊掉。他沉默地望着那片混沌,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像一座被风雪侵蚀、即将倾颓的孤峰。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那令人窒息的、永恒的蜂鸣,以及窗外风雪呜咽的呼啸。我抱着沈老师冰冷的遗物,那硬壳本粗糙的封面硌着我的掌心,密码本在夹层里沉默着。老槐树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虬枝盘结,根深扎在陈家洼贫瘠的黄土里。沈老师最后的气息,仿佛还带着那股子霉味和墨香,缠绕在鼻尖。
文老师佝偻的背影凝固在铅灰色的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石像。只有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神经质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又松开,泄露着那死寂外壳下汹涌未平的暗流。
那蜂鸣声终于停了。像根绷断的弦,病房里死寂得能听见雪粒子扑打窗玻璃的沙沙声。文老师还杵在窗前,背影像块冻透的石头。我怀里那堆东西越来越沉,硬壳本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
“东西……”文老师突然开口,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清点过?”
我喉咙发紧,摇头。沈老师最后那口气,全扑在这堆东西上了,我哪敢翻。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水痕没干,眼珠子却烧得通红,直勾勾钉在我怀里的硬壳本上:“密码本,”他声音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像怕惊动什么,“他给你了?哈……连这个都给你?”
他几步跨过来,带起一股冷风。枯瘦的手指伸向硬壳本,指尖离那粗糙的封面只差一寸,又触电般缩回。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像不认识。
“好,好得很。”他喉咙里滚出几声怪笑,比哭还难听,“他什么都给你!藏书,残稿,这点压箱底的玩意儿……连他这把老骨头化成灰,都归你处置!”他猛地指向盖着白布的病床,指尖戳得空气都在抖。“撒在老槐树下?哈!陈家洼那棵老鬼树?他倒会挑地方!他……”
话卡在喉咙里,他脸憋得紫红,胸口剧烈起伏。那双通红的眼转向我,里面翻腾的东西太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怨毒?不甘?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清。只看见他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出两道凌厉的棱。
“滚!”他嘴唇哆嗦着,挤出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抱着他的宝贝,滚出去。”
我像被抽了一鞭子,抱着那堆冰冷的遗物,踉跄着退到门口。手摸到冰凉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气刺进骨头缝。
“等等!”他又吼。
我僵住。
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扯开我怀里那堆东西最上面盖着的旧报纸。底下露出几本线装书,书页焦黄卷边。他手指痉挛似的在那堆书稿里扒拉,动作粗鲁,带起一股陈年霉味。最后,他抓起一本薄薄的、用牛皮纸包着边角的小册子。
是那本密码本。封面空白,只有几个褪色的、扭曲的符号,像鬼画符。
他捏着那本子,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它,眼神像要把那薄薄的册子烧穿。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猛地抬手,把那密码本狠狠摔回我怀里!
“拿稳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嘲弄,“他的命根子!别掉了!掉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密码本砸在我胸口,硬硬的棱角撞得心口一闷。我下意识抱紧,像抱住一块烧红的炭。
他没再看我,转身又扑回窗前,背对着,肩膀垮塌下去,只剩一片沉重的、绝望的阴影。
走廊的冷光灯白惨惨的,照得人影都发虚。我抱着沈老师留下的全部家当,一步一步挪。硬壳本粗糙的封面摩擦着棉袄,发出沙沙的轻响。密码本硌在最上面,像个沉默的诅咒。文老师最后那句话在耳朵里嗡嗡响——“别掉了!掉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雪下得更疯了。风卷着雪沫子往脖领里灌,刀子似的。县城的街道空荡荡,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雪里挣扎,像随时要熄灭。我缩着脖子,把怀里那堆东西搂得更紧。沈老师最后的气息,那股子混合着药味、墨香和衰老躯体的淡淡酸腐气,似乎还缠在鼻尖,混着冰冷的雪气,直往肺里钻。
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黑黢黢的,像蹲在风雪里的巨兽。摸黑爬上三楼,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六平米的小屋,寒气比外面还重。我把那堆东西小心翼翼放在那张瘸腿的木板桌上。桌上还摊着昨晚没校完的稿子,红笔搁在一边。
没开灯。窗外雪光映进来一点惨白。我盯着桌上那堆东西,像盯着一个刚挖出来的、不知装着什么的旧匣子。硬壳本,线装书沉默,那本薄薄的密码本,更是沉默得像块墓碑。
手指冻得有点僵。我搓了搓,哈了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开。先拿起那本硬壳本。是沈老师自己装订的,厚厚一沓稿纸夹在硬纸板中间,用麻线粗糙地缝着。封面空白,只右下角用毛笔写了两个小字:“营造”。字迹枯瘦,力透纸背。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或夹杂着些古怪的图形符号,线条扭曲盘绕。这就是他恩师顾墨臣的《乡土营造考》残稿?那些符号……就是所谓的“营造密码”?
心口莫名地跳快了几分。我放下残稿,手伸向那本密码本。牛皮纸包着边,摸上去又冷又硬。封面是空白的。翻开第一页,还是空白。第二页,第三页……全是空白!薄薄几十页,翻到底,一个字没有!
我愣住了。文老师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就是为了这本空白的册子?沈老师临终前死死指着的,就是这个?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不对。这纸……太厚了。不像普通的书写纸。我捏住册子边缘,用力捻了捻。中间似乎……有夹层?很薄,但能感觉到。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我凑到窗边,借着外面雪地的反光,仔细看册子侧面的装订线。麻线很旧,但缝得异常紧密。在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小段线的颜色似乎……深那么一点点?像是后来补上去的。
指甲抠住那一点点线头,小心翼翼地往外挑。线头松动了!一点点,再一点点……终于,“嗤啦”一声轻响,一小段麻线被挑开。我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地探进那微小的缝隙,轻轻一拨——
一张对折的、发黄变脆的薄纸片,从夹层里滑了出来,飘落在桌面上。
雪光映着那纸片。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的图画: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树冠如盖,根须深深扎进土里。树下,用更淡的墨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扭的圆圈。
老槐树。陈家洼的老槐树。沈老师要归骨的地方。
纸片背面,一行同样枯瘦的小字,墨迹淡得快看不清:“根在此处。勿念。”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窗外风雪呼啸,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玻璃。这棵沉默的老树,就是沈老师漂泊一生,最后选定的归宿?这轻飘飘的“勿念”两个字,就是他留给这世上,最后的交代?
桌上的旧闹钟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在死寂的小屋里格外惊心。凌晨三点。胃里一阵熟悉的、火烧火燎的抽痛猛地袭来,我佝偻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桌沿上,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这该死的胃!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拧着。
抽屉拉开,摸索着找到那个皱巴巴的铝制饭盒。里面只剩最后几片白色的药片,是上次赵大夫开的,治胃痛的,便宜,但吃了总犯困。抠出两片,也顾不上倒水,干咽下去。药片刮着喉咙,留下苦涩的粉末。
雪粒子砸在薄薄的木板门上,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屋里寒气刺骨,桌上摊着校了一半的《农村常见病防治手册》清样,红笔搁在“咯血”两个字旁边,墨迹冻得发乌。怀里抱着沈老师的遗物——硬壳本和牛皮纸包,像抱着两块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桌上摊着那张从密码本夹层里滑出的纸片,老槐树的枯枝在惨淡的雪光下张牙舞爪,树根旁那个小小的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命地攥。我佝偻着腰,额头抵在冰冷的桌沿上,冷汗混着冻出来的清鼻涕往下淌。抽屉拉开,摸索到那个皱巴巴的铝饭盒,里面只剩最后两片白色的胃药。抠出来,干咽下去,苦涩的粉末糊在嗓子眼。
突然!
“砰砰砰!砰砰砰!”急促、沉重、带着一种亡命般疯狂的砸门声,骤然在死寂的凌晨炸响!像有人用整个身体在撞门,薄薄的门板剧烈地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风雪声都被这狂暴的砸门声盖了过去。
“谁?!”我猛地直起身,心脏狂跳,声音劈了叉。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更疯狂的砸门声,夹杂着一种野兽般的、粗重紊乱的喘息,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的呜咽。
“谁在外面?!”我抄起门边一根顶门的枣木棍子,厉声喝问,胃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压下去几分。
“小……小四哥!开……开门!快开门啊!”一个嘶哑变调、带着哭腔和极度惊恐的声音终于穿透门板,是邻居二愣子!他平时憨厚木讷,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一把拉开顶门的木棍,猛地拽开门闩。
一股裹挟着雪沫和刺骨寒气的狂风猛地灌进来!一个人影随着风雪一头栽了进来,重重扑倒在地!
是二愣子!他浑身是雪,棉袄被刮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脏污的棉絮,脸上、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和擦伤的血痕。他嘴唇乌紫,浑身筛糠似的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肺都要咳出来。
“二愣子?!你咋了?!”我赶紧蹲下去扶他,入手一片冰凉湿透。他身上的雪水混着泥浆,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
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一样冰冷有力,指甲几乎抠进我肉里。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惊惧和绝望的泪水,冻僵的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
“小……小四哥!快……快回!回陈家洼!出……出大事了!三哥……三哥咳血!咳……咳了一盆!止……止不住!脸……脸都青了!彩霞姐……彩霞姐让我……让我一定……一定找到你!快……快回去啊!再……再晚就……”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蜷缩成一团,后面的话被呛在喉咙里,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呜咽。
“爹……爹他……”二愣子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眼神里的恐惧更深了,“又……又犯病了!抱着头……撞墙!咚咚的!墙……墙皮都掉了!血……血糊了一脸!嘴里……嘴里喊着‘活不成了’‘钱呢’!奎生……奎生吓得……哇哇哭!彩霞姐……彩霞姐抱着孩子……脸……脸白得跟纸一样!她……她让我告诉你……”二愣子死死抓住我的棉袄前襟,指甲隔着布料都掐得我生疼,声音抖得不成调,“说……说雪太大……路……路封死了!出……出不去!舅舅……舅舅去公社开会……困……困在路上了!回……回不来!小四哥……咋办啊……我跑……跑出来的时候……三哥……三哥那气……都快……快没了啊!”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的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三哥咳血垂危!父亲撞墙发疯!彩霞孤立无援!雪封山,路断绝!舅舅被困!
轰的一声!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胃里的绞痛瞬间被更大的恐慌和冰冷淹没!我一把拽起瘫软的二愣子,把他按在冰冷的板凳上:“坐着!别动!”
转身扑向墙角!柴火堆下那辆锈迹斑斑的“永久”二八大杠,车轱辘早被厚厚的积雪埋住。我抄起倚在墙角的铁锹,发疯似的铲开车轮周围的雪块和冻硬的冰坨。铁锹砸在冻硬的车链锁上,溅起冰冷的火星!一下!两下!三下!“哐当!”锁链终于断裂!
推车冲出门!车轮在深及小腿的积雪里根本转不动!我吼了一声,全身力气压下去,死命一蹬!车把猛地一歪,连人带车狠狠栽进旁边的雪窝里!冰冷的雪沫子灌进领口、袖口,刺骨的寒气瞬间浸透棉裤!我呸掉嘴里的雪和泥,手脚并用爬起来,扶起车子,再次跨上去!链条在冻硬的齿轮上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像垂死者的呻吟。冰冷的车座硌着尾椎骨,每一次蹬踏,大腿根都牵扯着胃部一阵剧烈的抽痛。刚才吞下去的药片似乎起了点作用,困意混着冷汗一阵阵往头顶冲,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风雪像鞭子抽在脸上,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漫天飞雪里艰难地劈开一条模糊的通道。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田埂、沟渠、道路的界限早已消失。我只能死死盯着远处陈家洼方向——那里,村口那棵老槐树巨大的、光秃秃的黑色剪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根指向绝望的路标。
“小四……小四啊……”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彩霞绝望的哭喊,还有奎生撕心裂肺的尖嚎。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浓重的困意。不能停!停了,就真完了!
卫生院那盏昏黄灯泡在风雪里晃,像个快咽气的萤火虫。我扔了车扑到木门板上,拳头砸得门框簌簌掉灰:“开门!赵大夫!赵大夫!”
门吱呀开条缝,露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是值夜的老王头。“嚎啥?阎王催命……”他看清是我,愣住,“小四?你咋……”
我挤进去,带进一股风雪:“我三哥!陈卫东!咳血那个!送来了没?”
走廊尽头传来闷响,咚!咚!咚!像有人拿脑袋撞墙。老王头脸一白,指指最里面:“刚抬来……在处置室。你爹他……”
没等他说完,我拔腿往里冲。处置室门大敞着,一股子血腥气混着消毒水味儿直冲鼻子。三哥蜷在窄床上,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角一道暗红血痕拖到脖子根。彩霞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奎生缩在墙角,嘴唇哆嗦着,眼泪断了线。
父亲!父亲背对着门,佝偻着,花白头发的后脑勺一下下撞着石灰墙,灰扑扑的墙皮簌簌往下掉,沾了血的印子洇开一小片。
“爹!”我吼了一嗓子。
撞墙声停了。父亲慢慢转过身,眼珠子直勾勾的,没一点活气。他看看我,又看看床上咳得缩成一团的三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破风箱:“活……活不成了……”他猛地抬手抽自己耳光,啪啪响,“我没用啊!钱!钱呢!”
彩霞“哇”一声哭出来,怀里的奎生也跟着尖嚎。三哥挣扎着想抬头,一口气没上来,弓着腰剧烈咳嗽,血沫子喷在蓝白条纹的床单上,刺目惊心。
“钱!钱!”父亲魔怔了似的,枯树皮似的手伸向我,指甲缝里全是墙灰,“小四!你挣的钱呢?救你哥啊!”
我胃里翻江倒海,那点药片早压不住了。手伸进怀里,摸到沈老师留下的硬皮本子,冰得我一哆嗦。哪还有钱?上个月工资全买了药寄回家,兜里就剩几个钢镚儿叮当响。
“赵大夫呢?”我扭头冲老王头吼,声音劈了。
老王头搓着手,一脸为难:“赵大夫……赵大夫去县里开紧急会了,雪太大,怕是……怕是回不来……”
轰一声,血全冲上头顶。唯一的指望,断了。
天快亮时,雪小了些。三哥咳血的劲儿总算缓了点,昏昏沉沉睡了。父亲缩在墙角长条凳上,抱着头,喉咙里还嗬嗬响。彩霞靠着墙打盹,奎生在她怀里抽噎。
我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盯着窗外灰白的天。怀里那本硬皮密码本硌着肋骨,沈老师最后那句话在脑子里转:“骨灰……撒在老槐树下。”
老槐树。祖屋。那地方现在塌了半边,比三哥咳出的血还破败。撒那儿?风一吹,什么都没了。像他这一辈子,那些书,那些字,那些没解开的密码。
“小四。”文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棉大衣肩头积了层薄雪,眼镜片蒙着水汽。他手里捧着个深褐色陶罐,不大,看着沉甸甸的。
我喉咙发紧,没回头。
文老师走到我旁边,也看着窗外:“沈老师……交代得清楚。”他把陶罐递过来。陶罐冰凉,带着股泥土和柴火灰混合的怪味儿。
“就……这么点?”我听见自己声音哑得厉害。一个人烧没了,就剩这一捧灰?
文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疲惫。“他怕麻烦人。”顿了顿,又说,“密码本,他留给你了。说……你能懂。”
我低头看怀里那个黑皮本子。懂?懂什么?懂那些鬼画符?还是懂他这一辈子憋着没说的话?
“走吧。”文老师叹口气,“趁雪停,送沈老师……回家。”
祖屋那两扇破木门斜挂着,风一吹,吱呀呀乱响。院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树下堆着残雪和碎瓦片。
我抱着陶罐,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院子。雪下面是烂泥,黏鞋底。文老师跟在后头,沉默着。
走到槐树下,仰头看。最高的那根枝桠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红布条,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谁系上去的。风一吹,布条就抖。
我拧开陶罐盖子。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细得像面粉,又沉得像铅。
“沈老师,”我对着罐子,声音卡在喉咙里,“到家了。”
手一倾。灰白色的粉末顺着风飘出去,先是一小股,然后散开,像冬天呵出的一口白气。大部分落在树根周围的残雪上,薄薄一层。有些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儿,粘在枯草上,落在塌了半边的土墙缝里。
文老师别过脸,摘下眼镜擦了擦。
我看着那点灰慢慢被风吹散,被雪盖住。怀里那个黑皮密码本硬硬的边角抵着心口,像块冰。沈老师一辈子攒下的书,那些发黄的残稿,那些解不开的谜,最后就换了这么一捧灰,撒在这破院子里。
风卷起最后一点灰沫子,扑在我脸上,有点呛。我抹了把脸,手指冰凉。槐树枝桠在头顶嘎吱响,像声叹息。
“走吧。”文老师拍拍我肩膀,声音闷闷的。
我站着没动,低头看脚边雪地上那点灰印子。很快,又一场雪下来,就什么都没了。像从来没这个人。
雪沫子粘在睫毛上,有点扎。文老师的手还搭在我肩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湿透的棉絮。槐树枝在头顶又嘎吱一声,风卷着最后一点灰白的痕迹,扑簌簌落进塌了半边的土墙缝里,没了。
“走吧。”文老师又说了一遍,声音闷在喉咙里。
我挪不动脚。怀里那个硬皮密码本硌着心口,冰凉,硌得人发慌。沈老师最后那句话又在耳朵边嗡嗡响:“你能懂。”懂什么?懂这些鬼画符?还是懂他这一辈子憋在肚子里,到死也没能吐出来的话?风刮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破木门上,发出空洞的“哐当”声。像谁在敲门。
文老师叹口气,收回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书……还有那些稿子,都拉回你家了。堆在堂屋。”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光秃秃的槐树,又落回我脸上,“密码本,你收好。沈老师……就指着这个了。”
我喉咙里“嗯”了一声,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指望着?指望我解开这些天书?我连自己明天能不能吃饱饭都不知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密码本硬邦邦的边角,粗糙的皮革纹理磨着指腹。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难走。雪停了,可化开的泥浆冻成了冰碴子,又硬又滑。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进路边的沟里。文老师走在我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脚下冰碴碎裂的“咔嚓”声,单调地响着。
“那些书,”文老师忽然开口,声音在冷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沈老师攒了一辈子。值钱。”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字句,“也……烫手。”
我心头一跳,没接话。烫手?什么意思?是怕人眼红?还是……别的?
“密码本,”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盖过,“别让旁人看见。尤其是……上面那些符号。”他侧过头,眼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天光,看不清眼神,“沈老师当年……就栽在这上头。”
栽在这上头?我猛地攥紧了怀里的本子,皮革硌得掌心生疼。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这化雪的天气还冷。沈老师那沉默寡言、总是佝偻着背的身影在脑子里晃。他栽过?栽得多狠?栽得连骨灰都只能撒在这破败的祖屋?
“文老师……”我嗓子发紧。
“到家再说。”他打断我,加快了脚步,棉大衣的下摆扫过路边的枯草,带起一阵细碎的雪沫。
推开家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草药和潮湿霉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堂屋地上果然堆满了书。一捆捆,一摞摞,用麻绳草草捆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包。发黄的纸页散发出陈年的灰尘和油墨混合的怪味,几乎盖过了屋里原有的气息。父亲还缩在墙角那张长条凳上,抱着头,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彩霞靠着墙,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怀里紧紧搂着抽噎的奎生。三哥蜷在里屋门边的破棉絮里,脸朝着墙,只露出一个瘦削嶙峋的肩胛骨轮廓,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咳。
母亲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把枯干的柴禾,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微弱的火苗。火光映着她蜡黄的脸,颧骨高高凸起。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破锣。
“嗯。”我把怀里冰凉的陶罐放在墙角,那点残留的灰土味立刻被屋里的浊气压了下去。密码本被我下意识地塞进了棉袄最里层,贴着皮肉,冰得我一哆嗦。
文老师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水汽:“书都在这儿了。沈老师交代的。”他指了指地上那座“书坟”。
墙角传来一声含混的咕哝。父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堆书,像饿狼看见了肉。他喉咙里的“嗬嗬”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重的喘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趿拉着破棉鞋,踉跄着扑向最近的一摞书。
“书……书!”他枯瘦的手指抓住一捆书的麻绳,指甲抠进缝隙里,用力地撕扯,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我的!都是我的!值钱!换药!换粮!”麻绳勒进他干柴般的手指,勒出深红的印子,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疯狂地撕拽。
“爹!”我冲过去想拦他。
“老五!”母亲也惊得站起来,手里的柴禾掉在地上。
父亲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又转向那堆书,嘴里喷着白气:“滚开!我的!都是我的!卖了它!卖了它给老三买药!给彩霞买肉!”他成功扯断了一根麻绳,几本厚重的硬皮书“哗啦”散落在地,溅起一片灰尘。他扑上去,抓起一本,胡乱地翻着,发黄的纸页在他手里簌簌作响。
“书能吃么?书能当药么?”彩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破了父亲癫狂的泡沫。她抱着奎生,冷冷地看着父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压着一丝疲惫到极点的麻木。“古老二逼债的条子还在门缝里塞着呢。卖了书,够填他那窟窿眼儿?”
父亲的动作僵住了。他抓着那本厚书,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书页在他手里可怜地卷曲着。他浑浊的眼睛看看书,又看看彩霞,再看看地上散乱的书本,最后茫然地转向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苗。喉咙里又发出那种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比刚才更响,更绝望。他佝偻着背,慢慢蹲下去,把那本厚书紧紧抱在怀里,头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父亲压抑的闷咳在回荡。文老师默默走过去,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拍掉灰尘,重新摞好。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书……留着。”文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沈老师的心血。卖了,可惜。”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屋里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密码本,收好。别辜负他。”
我喉咙发堵,只能用力点头。棉袄里层,那硬皮本子的棱角抵着肋骨,像一块烙铁。
夜里,风更大了,刮得破窗户纸“噗噗”乱响。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看黑黢黢的房梁。父亲在堂屋地上蜷着,怀里还抱着那本书,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抽噎。三哥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彩霞和奎生睡在里屋,没什么动静。
怀里那个密码本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睡不着。沈老师栽过的跟头……那些符号……文老师欲言又止的话……像无数只蚂蚁在脑子里爬。我悄悄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摸出那个硬皮本子。封面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字迹,摸上去又冷又硬。我颤抖着手指,借着微光,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密密麻麻。全是些扭曲的线条,古怪的点,还有完全认不得的、像蝌蚪又像钉子的符号。它们以一种难以理解的规律排列组合着,看得人头晕眼花。这到底是什么?地图?账本?还是……催命符?我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墨迹,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仿佛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沈老师,你到底留给我一个什么?
忽然,指尖触到一点异样。在某一页靠近装订线的缝隙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薄薄的,硬硬的。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抠进去,一点一点往外拨。是一小片折叠得极紧的、泛黄的纸。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
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把它凑到窗边那点可怜的月光下,颤抖着展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幅极其潦草、却异常清晰的简笔画。画的是一个地方。塌了半边的土墙,光秃秃的老槐树,树下……树下似乎有个浅浅的坑,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叉。
祖屋!老槐树下!那个叉……是什么意思?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我猛地合上密码本,把它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里面那个冰冷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秘密。沈老师……你让我懂这个?懂这个埋在槐树下的秘密?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是彩霞。她起来了?我立刻把密码本塞回棉袄最里层,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很轻,很慢,挪到了堂屋。接着,是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嘶啦”声。她在做什么?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点灶膛余烬的微光,我眯起眼看去。
彩霞背对着我,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她低着头,手指在棉袄内衬里摸索着,动作又快又稳。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隆起的腹部在旧棉袄下显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她摸索了一会儿,似乎确认了什么,然后拿起针线,就着那点微弱的光,开始一针一线地缝。针脚细密,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缝的是什么?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舅舅的话——“账本在,他翻不了天”。
是那个账本!古老二私分救济粮的账本!她把它缝进了棉袄夹层!就在她隆起的肚子旁边!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古老二那张阴鸷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逼债的条子……他盯着彩霞肚子的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彩霞缝完最后一针,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把棉袄紧紧抱在怀里,护住腹部,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她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动作有些笨拙地挪回里屋。堂屋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父亲断续的呜咽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我躺在冰冷的炕上,怀里揣着那个冰冷的密码本,脑子里塞满了冰冷的符号和彩霞缝账本时那决绝的侧影。沈老师的骨灰,父亲的癫狂,彩霞的孤注一掷,还有那个埋在槐树下的、未知的叉……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兜头罩下,勒得人喘不过气。
天快亮的时候,风停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破败的院落。我睁着眼,看着灰白的光线一点点从糊着破报纸的窗户纸透进来。堂屋地上,父亲抱着那本书,终于没了声息,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里屋,三哥的咳嗽也平息了。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舅舅。他披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帽檐上还沾着夜里的寒霜,鞋底带着新鲜的泥泞。他站在门口,没进来,目光像刀子一样,飞快地扫过堂屋地上蜷缩的父亲,扫过那堆沉默的书山,最后落在我脸上。他的眼神疲惫,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小四,”舅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赶夜路后的沙哑,“天亮了。该办的事,得办了。”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棉袄鼓囊囊的胸口——那里藏着沈老师最后的托付,那个冰冷的密码本。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里屋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那扇看到了霞和她怀里那件缝进了生死账本的旧棉袄。
“徐家的血脉,”舅舅的声音沉甸甸的,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