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补遗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5 09:16:27 字数:10223
哐当!木板门猛地撞开,风雪裹着冰碴子劈头盖脸砸进来,瞬间糊了我一脸。那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透棉袄,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打了个寒噤,怀里包袱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字典封面上那个湿透的“归”字,冰得额头生疼。
“小四!小四!”邮差老张头的声音在风里扯得变了调,他半个身子探进来,眉毛胡子全结了白霜,“快!陈家洼急电!沈老师……沈老师不行了!”
“归”字猛地一沉,像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摁进脑髓。嗡的一声,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叫。沈老师……咳血……不行了?那张枯槁如朽木的脸,那双在昏暗油灯下依旧锐利如鹰隼、教我认“悬鱼”“惹草”的眼睛……引路人要倒在最后的黑暗里?
我喉咙发紧,一股腥甜涌上来,又被我死死咽回去。膝盖还跪在冰冷的地上,硌得生疼,却感觉不到。风雪灌满了屋子,也灌满了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摩擦的痛。
“啥……啥时候?”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昨天夜里!咳得止不住,大口大口血,公社卫生所不敢收,连夜送县医院了!文老师托人拍的电报,让你……让你赶紧回去!”老张头跺着脚上的雪,急吼吼的,“怕是……怕是见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四个字像四把钝刀,慢吞吞地割着心尖上的肉。怀里包袱沉甸甸的,里面是刚领的十八块工资,几张皱巴巴的汇款单收据,还有奎生扶着“字为骨”书桌学步的照片。彩霞沉默的脸,奎生懵懂的眼,母亲扶着土墙望路的影子……全在眼前晃。
深渊,又一次张开了墨黑的口子。一边是恩师垂危,星火将熄;一边是稚子待哺,妻子无言。归途这把刀,悬在头顶,无论砍向哪边,都是剜心剔骨。
“操!”我低吼一声,不知骂谁。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顾不上膝盖钻心的疼,胡乱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抓起桌上那本《康熙字典》——它比包袱更沉,像压着半条命。
“谢了,张叔!”我撞开老张头,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风雪里。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衣服,抽打着脸颊。省城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雪片横着飞,迷得人睁不开眼。筒子楼狭窄的过道里,冻硬的破衣服像招魂幡一样啪啪作响。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跑:回去!回陈家洼!回沈老师身边!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像一头疲惫的老牛。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不知谁带的咸鱼味,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我蜷在硬座角落,怀里死死抱着包袱和字典。窗玻璃结了厚厚的冰花,外面是白茫茫一片混沌,偶尔闪过几棵枯树的黑影,鬼魅似的。
“归”字在脑子里烧。沈老师枯瘦的手,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斗拱的样子;他咳得佝偻下去,却还指着《营造考》残稿上那个神秘符号,说“小四,你看,这是榫卯的魂”的样子;还有他最后送我离开陈家洼,站在风雪里的老槐树下,挥着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爹……”我喉咙里咕哝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包袱皮,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包袱里那几张汇款单,是给三哥买青链霉素的,是给奎生买麦乳精的。现在,它们像烙铁一样烫着心口。彩霞抱着奎生,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等我的样子,清晰得刺眼。她不会说什么,可那双眼睛,比风雪还冷,比深渊还沉。
“让让!让让!开水!”列车员粗哑的嗓子打断了混乱的思绪。热水泼洒出来,烫到旁边一个妇女的脚,引来一阵尖叫和咒骂。车厢里更乱了。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冰冷的字典封面。奎生学步的照片从包袱缝隙里滑出一角,小家伙扶着书桌,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桌上,“字为骨”三个刻痕,深得像是刻进了木头的心。
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省城冰冷的丙-7,在瘸腿方桌那摞没校完的《农村常见病防治手册》上;另一半,早已飞过风雪,扑向陈家洼,扑向县医院那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病房。
火车每一声“哐当”,都像碾在紧绷的神经上。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
县医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墙壁是惨淡的绿,油漆剥落,露出底下灰黄的底色。浓烈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胃里翻腾。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空洞得吓人。
我几乎是跑着,沉重的包袱和字典在怀里颠簸,撞得肋骨生疼。心脏在嗓子眼里狂跳,咚咚咚,擂鼓一样。终于,在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我看到了文老师。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眼镜片蒙着一层雾气,脸色灰败,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文老师!”我冲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文老师抬起头,看见是我,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悲凉淹没。“小四……你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指了指虚掩的病房门,“进去吧……轻点声。”
我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味混着死亡的气息灌满肺腑。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病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空气凝滞,只有一种微弱、艰难、带着哨音的呼吸声,断断续续。沈老师躺在窄小的病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被子下的身体,薄得像一张纸。他脸上扣着氧气罩,大半张脸被遮住,露出的部分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活气。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
最刺眼的是他枕边搭着的一块白布,上面洇开一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像一朵狰狞的、枯萎的花。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怀里的包袱和字典变得千斤重。我一步步挪到床边,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沈老师似乎感觉到了动静,眼皮极其费力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一条细缝。那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蒙着一层灰翳,黯淡无光。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
那眼神,像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小……四……”氧气罩里传出微弱的气流声,破碎得几乎听不清。他枯枝般的手指,在被子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老师!”我扑到重重磕在冰冷,也感觉不到疼。我抓住他那只冰冷的手,那手轻飘飘的,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凉得吓人。“我回来了!我在这儿!”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哭腔。
沈老师的手指在我掌心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回应。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在氧气罩下艰难地嚅动,发出微弱的气音。我凑近去听。
“包……包袱……里……笔……本子……”
我猛地想起,慌乱地扯开一直紧抱在怀里的包袱。里面除了那点可怜的工资和汇款单,还有一支用了很久、笔帽都磨秃了的钢笔,一个印着出版社红字的硬壳笔记本。这是沈老师以前塞给我的,说“校对的人,笔和本子就是吃饭的家伙”。
我手忙脚乱地把钢笔和本子掏出来,捧到他眼前:“在!在呢!沈老师,笔和本子都在!”
沈老师灰败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火星似乎跳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然后,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氧气罩瞬间蒙上一层白雾。
“沈老师!”我吓得魂飞魄散。
文老师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脸色严肃的护士。护士麻利地检查了一下,调整了氧气流量,又给沈老师注射了一针什么。那可怕的喘息声才稍稍平复下去,但人似乎更虚弱了,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
护士严厉地瞪了我一眼:“病人需要绝对安静!不能激动!探视时间快到了!”
文老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眼圈通红:“医生说……就这几天了……肺全烂了……咳得太厉害,血管破了……止不住……”他声音哽住,说不下去。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病床上那个薄如纸片的身影。引路人真的要倒下了。那点关于“悬鱼”“惹草”,关于“营造密码”,关于“字为骨”的星火,就要熄灭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窒息感攫住了喉咙。我死死攥着那支旧钢笔和硬壳笔记本,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又要下雪了。
我在医院走廊尽头的水房边,用五毛钱跟扫地的老阿姨租了个豁了口的搪瓷盆,又花一毛钱买了块最便宜的肥皂。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着,我把那件沾了风雪和火车上各种污浊气味的破棉袄脱下来,就着冷水用力搓洗。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失去知觉,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住心里那头疯狂撕咬的野兽——对沈老师油尽灯枯的恐惧,对彩霞和奎生无法尽责的愧疚,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着心脏。
晚上,我在沈老师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安了家”。长椅硬得像铁,硌得骨头疼。我把包袱垫在头下当枕头,那本《康熙字典》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浮木。走廊的灯彻夜惨白地亮着,照得墙壁一片死寂的绿。每隔一段时间,护士查房的脚步声,隔壁病房压抑的呻吟或哭泣,还有沈老师那断断续续、带着哨音的艰难呼吸声,透过门缝钻出来,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神经。根本无法合眼。
天快亮时,沈老师的情况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文老师熬了一夜,眼睛布满血丝,哑着嗓子对我说:“小四,你进去守着,我……我去弄点吃的。”他脚步虚浮地走了。
我轻轻推开病房门。里面依旧昏暗,只有床头灯那点可怜的光晕。沈老师醒着,眼睛半睁着,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听到动静,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我。
“沈老师,”我凑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您感觉……好点没?”
他没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指向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钢笔和笔记本。那意思,清晰得让我心头发颤。
我立刻会意,慌忙拿起笔和本子,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拧开笔帽,翻开本子,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发抖:“您说,我记着。”
沈老师闭了闭眼,似乎在积攒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氧气罩下才传来微弱、断续、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营造考》……补遗……卷三……穿斗式……山墙……排山……有……有‘偷心造’……省……一柱……”
我屏住呼吸,笔尖悬在纸面上,凝神细听。偷心造?省一柱?这些术语像久违的暗号,瞬间激活了脑子里那些被风雪和绝望暂时冻结的记忆碎片。库房霉稿上的神秘符号,残破地契上的红笔补遗,《康熙字典》“悬鱼”词条下那张泛黄的旧收据……沈老师枯瘦的手在黑板上画下的斗拱榫卯……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
笔尖落下,在粗糙的纸页上飞快地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写得很快,字迹有些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省城出版社那间堆满霉烂稿件的库房,回到了沈老师那盏昏黄台灯下。只是这一次,灯油将尽,火光摇曳。
“柱……不落地……以……以穿枋……承……承檩……”沈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弱,夹杂着艰难的喘息。他猛地一阵呛咳,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氧气罩瞬间被涌上的血沫染红了一小块。
“沈老师!”我惊得差点跳起来,笔掉在本子上,滚落到水泥地上。
护士闻声冲进来,又是一阵忙乱。注射,吸痰,调整氧气。沈老师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无力地颤抖着,灰败的脸上全是痛苦。过了好一阵,他才平息下来,整个人仿佛又薄了一层,气息奄奄。
护士严厉地警告我:“不能再让他说话了!一个字都不行!要他的命啊!”
我捡起地上的笔,笔尖摔弯了。看着本子上那几行未写完的潦草记录,再看看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沈老师,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传承的火种,眼看就要在传递的瞬间熄灭。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
雪粒子砸在窗玻璃上,沙沙响,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这死寂的夜。我弯腰捡起那支摔弯了尖的钢笔,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本子上那几行字——“偷心造……省一柱……柱不落地……以穿枋承……”——像被掐断脖子的鸡,突兀地僵在那里。沈老师灰败的脸陷在枕头里,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扯得氧气面罩里血沫子微微颤动,又薄又脆,像风里一张旧糖纸。
护士临走剜我一眼,那眼神刀子似的:“再开口,就是催命!”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还有沈老师喉咙深处拉风箱似的嘶鸣。我攥着那支废笔,木头笔杆快被我手心汗浸透了。库房霉味,地契上暗红的补遗符号,字典里夹着的旧收据……那些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碎片,眼看就要随着这口气散掉。我牙根咬得发酸。
门轴轻响,文老师端着个搪瓷缸子进来,热气混着米香。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比床上那位好不了多少。“喝口粥,”他把缸子塞我手里,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热的。”
我摇头,搪瓷缸子烫手,也暖不了心里那块冰:“笔……摔坏了。”我把那支弯头钢笔举给他看,像个交不出作业的孩子。
文老师接过去,对着昏暗的灯眯眼瞅了瞅,手指用力一扳。“咔哒”一声轻响,笔尖居然被他掰回个大概形状。他递还给我,没说话,只拍了拍我肩膀。那一下,沉甸甸的。
他坐到床另一边的小凳上,守着沈老师。我拧开笔帽,笔尖在粗糙纸页上划拉,试了试,还能出水,只是刮纸,沙沙声格外刺耳。我盯着本子上那半截记录,“穿枋承……”后面是什么?沈老师那口气没上来。穿枋承什么?檩?梁?椽?脑子里那点可怜的古建知识搅成一锅粥。
时间粘稠地流淌。窗外雪光映进来,给病房镀上一层惨淡的蓝。沈老师眼皮颤动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那眼神空茫茫的,没有焦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像生锈的轴承,艰难地转向我。他嘴唇在氧气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没声音,只有一点白气呵在塑料罩壁上,又迅速凝成水珠滑落。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白色被单上极其缓慢地移动。不是指向柜子,也不是指向门。那食指蜷曲着,极其吃力地,一下,又一下,点在虚空里。点一下,停很久,再点一下。
我心脏猛地一缩。不是要笔!他在……画?
脑子里“嗡”一声。库房!那晚在霉烂稿纸堆里,沈老师就是用手指蘸着不知哪来的红印泥,在残破地契背面飞快地补画那些神秘符号!那些弯弯绕绕的线,交叉的点,像某种失传的密码!
我几乎是扑到床边,一把掀开盖在沈老师腿上的薄被单。他嶙峋的膝盖露出来,病号裤空荡荡。我抓起他那只点动的手,冰得吓人。他手指无力地搭在我掌心,指尖微微颤抖。
“画……画出来?”我声音压得极低,“沈老师,您画,画在这!”我把他冰冷的手指按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空白页上。粗糙的纸面摩擦着他干枯的皮肤。
他浑浊的眼珠似乎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指尖在我掌心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划过纸面,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断断续续的灰痕。太轻了,比蛛丝还细。
不行!这样画不出!我急得额头冒汗,四下乱看。目光扫过文老师放在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子,里面还剩小半碗温热的米汤。也顾不上脏不脏了,我伸出食指,飞快地蘸了点米汤,洇湿了指尖。
“用这个!”我把湿漉漉的指尖重新塞回沈老师手指下,托着他手,让那蘸了米汤的指尖落在纸上,“画!用力画!”
沈老师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像叹息,又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催动那僵死的关节。他指尖猛地一沉!借着那点湿滑,在我托扶下,极其艰难却清晰地,在粗糙纸页上拖出一道歪扭却连贯的弧线!接着,是向下狠狠一顿,一个点。再向左斜拉,交叉……
不是字!是一个符号!一个我曾在库房残稿上见过,在地契背面红笔补遗里出现过的,弯月抱星的古怪符号!米汤的痕迹在纸上迅速晕开,边缘模糊,但那独特的结构,错不了!
“穿……枋……”沈老师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气音,眼睛死死盯着纸上那个晕染开的符号,手指无力地垂落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穿枋承?承这个符号代表的东西?我盯着那湿痕,脑子飞快地转。符号……密码……对应什么?木构件?榫卯名称?沈老师当年在库房说过,这是“顾氏营造密码”!
“承……‘月梁’?”我脱口而出,声音发紧。我记得残稿里提过一种异形月牙梁,但名称模糊。
沈老师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但那浑浊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他闭上眼,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了,氧气罩里血沫子又多了些。
文老师一直沉默地看着,这时突然起身,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把我往后拉开一点:“够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块石头砸下来,“让他喘口气!真要他命吗?”
我被他扯得踉跄一步,手里本子差点掉地上。纸上那个用米汤画的符号正在迅速变淡、消失,只留下一点不规则的水渍和纸面被指甲划过的毛痕。我盯着那即将消失的痕迹,像看着救命稻草沉入水底,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来。
“够什么够!”我甩开文老师的手,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拔高了,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就差一点!就差这一点!‘穿枋承月梁’!是不是?沈老师,是不是承月梁?!”我扑回床边,不管不顾地去抓沈老师的手,想让他再确认一次。
沈老师被我突然的动作惊得身体一抽,猛地呛咳起来,整个人虾米一样蜷缩,氧气罩瞬间被涌上的暗红血沫糊满了大半!刺耳的警报声“嘀嘀嘀”地尖叫起来!
“你!”文老师脸色铁青,一把将我狠狠搡开。我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生疼。护士像踩着风火轮冲进来,一把推开我,扑到床边,动作麻利地吸痰、调氧气、注射。
“出去!都给我出去!”护士头也不回地吼,声音尖利。
文老师铁钳般的手抓住我胳膊,不由分说把我拽出了病房。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忙乱和刺耳的警报声。
“你想干什么?!”文老师把我按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他眼睛布满血丝,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看着他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啊?!”
我被他吼得耳朵嗡嗡响,后背紧贴着刺骨的瓷砖墙,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刚才那股邪火被这兜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心里落落的,只剩下后怕和冰凉。我看着文老师因愤怒和疲惫而扭曲的脸,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手里还死死笔记本,纸页被我捏得皱成一团,上面只有几行的字和一个正在干涸的水印走廊尽头值班室的灯昏黄。雪还在下,窗外一片混沌的白。文老师松开我,颓然地抹了把脸,靠在对面墙上,胸膛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开口,疲惫像沉重的湿棉袄裹着他。
“小四,”他声音低下去,“我知道那东西重要……比命还重,对沈老师,对你,都重。”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紧闭的病房门,里面警报声停了,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隔着门板,微弱得像幻觉。“可人要是没了,那些字,那些图,那些密码……给谁看?给阎王爷看吗?”
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涩。低头看着本子上那团模糊的水渍,沈老师指尖划过纸面的触感还残留着,冰冷,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那符号代表的“月梁”,是穿斗式山墙排山的关键?是《营造考》补遗里缺失的那块骨头?它就在我眼前画出来了,又在我眼前消失了。
“笔……”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笔尖还是歪的,写出来的字……像蚯蚓爬。”我举起那支被文老师掰过的钢笔,笔尖对着昏暗的光,能看出细微的扭曲。
文老师叹了口气,走过来,从我手里抽走那支破笔和皱巴巴的本子:“给我。”他转身朝走廊尽头的值班室走去,背影佝偻。
我像个木头桩子杵在冰冷的走廊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不知过了多久,文老师回来了,把本子和笔塞回我手里。本子被抚平了,那团水渍还在,像个沉默的伤疤。笔尖……似乎被什么东西仔细打磨过,虽然还看得出一点不平整,但至少不刮纸了。
“用刀片刮了刮,凑合能写。”文老师声音依旧疲惫,但火气似乎消了些,“守着,别出声。等他缓过来……看老天爷给不给这点时间吧。”他说完,不再看我,推开病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我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屁股底下透心的凉。拧开笔帽,笔尖悬在那团水渍上方。穿枋承月梁……月梁……那个弯月抱星的符号……我闭上眼,拼命回想库房那晚,沈老师手指蘸着暗红印泥画下的每一个转折。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描摹,冰冷的裤料摩擦着指尖。
夜,死沉。只有雪落无声。
笔尖悬在膝盖上方,冻僵的手指怎么也弯不回那个弧度。月梁,穿枋承月梁……沈老师枯瘦指尖划过纸面的触感还在,可那弯月抱星的符号,硬生生卡在脑子里,像根倒刺。
病房门吱呀一声,文老师闪出来,带出一股消毒水和衰败肉体混合的气味。他反手带上门,背抵着门板,整个人脱了力往下滑,白大褂下摆蹭到地。
“睡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锈铁,“麻药劲儿没过。”
我撑着墙站起来,腿麻得针扎似的。走廊尽头那盏灯更暗了,雪光从高窗渗进来,惨白一片。“那个符号……”喉咙干得发紧,“月梁的榫卯,是不是……”
文老师猛地抬眼,那眼神像刀子刮过来:“陈小四!”他压着嗓子,每个字都淬着火,“你他妈脑子里除了那些破木头,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人!人快没了!你看不见他喘气都带着血沫子吗?听不见那机器叫得跟催命符似的?”他手指戳向病房门,指尖发颤,“里头躺着的,是教你认字、给你活路的沈墨斋!不是你们陈家洼祖屋那根烂房梁!”
我被他吼得往后一缩,脊梁骨撞上冰凉的瓷砖墙。手里那本子像块烙铁,烫得掌心发疼。文老师说得对,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沈老师那双眼睛,陷在青黑眼窝里,刚才抓住我手腕口述时,亮得吓人。那不是将死之人的眼神,那是要把最后一点火星子摁进纸里的疯魔。
“他……他想说完。”我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见,“那符号,是《营造考》的钥匙……没了它,前面记的全是废纸……”
文老师胸膛剧烈起伏,盯着我,像看一个怪物。半晌,他肩膀垮下来,抹了把脸,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钥匙?”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哪扇门?阎王殿的门?”他摇摇晃晃走过来,一把抽走我手里的本子和笔,动作粗鲁。“滚回去睡!明天……明天他要还能睁眼,随你记!”
他转身推开值班室的门,砰一声关上。走廊彻底死寂。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屁股底下水磨石刺骨的凉。窗外的雪还在下,没完没了。
天快亮时,我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不是仪器报警,是人喉咙里扯出来的破风箱声,带着黏腻的水音。我弹簧一样弹起来,扑到病房门口。门虚掩着,文老师正半抱着沈老师,一手拍他后背,一手拿着个搪瓷盂。沈老师整个身子蜷成虾米,头埋在盂里,肩膀剧烈耸动。那咳嗽声闷在盂里,变成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撞击声。
“咳……咳咳……嗬……”沈老师猛地抬头,嘴角挂下一缕暗红的血丝,滴在雪白被单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梅。他大口喘气,脸憋得发紫,眼珠浑浊地转动,最后定在我身上。
“小……四……”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枯枝般的手抬起来,指向床头柜。
我冲过去。柜子上摊着昨晚那个本子,被血沫溅上几点暗斑。旁边是那支修过的钢笔。
“记……”沈老师喘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穿枋……入……入柱眼……卯口……斜收……三……三分……”
我抓起笔,拧开帽。笔尖划过被血点晕染的纸面,有点滞涩。沈老师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拉风箱似的喘息。文老师脸色铁青,一手扶着沈老师,一手拿着氧气面罩,想给他扣上,又被沈老师无力地推开。
“不……碍事……”沈老师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笔尖移动的方向,“月梁……抱星……为……为记……承……承檩……”
他猛地又一阵呛咳,头埋下去,更多的暗红血块吐进盂里。文老师强行把氧气面罩按在他口鼻上。沈老师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手指却固执地指向本子。
“快……写……”他声音被面罩闷住,模糊不清,眼神却像烧红的钉子,钉在我手上,“卯口……斜收……三分……错……错一丝……梁……梁就歪……”
我手抖得厉害。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被大风吹乱的蚯蚓。沈老师急促的呼吸喷在面罩上,凝成一片白雾。他盯着我写下的“三分”,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一下,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上一划,画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这……这样……”他喉咙里嗬嗬响,氧气面罩边缘又溢出一丝暗红,“看……看清没……”
我拼命点头,笔尖追着他手指虚划的轨迹。文老师站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绷得像块石头。窗外,天终于灰蒙蒙地亮了,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地盖住这个喘不过气的早晨。
钢笔尖戳进纸里,洇开一团墨。沈老师手指划出的弧度悬在空气里,像道将断未断的烟。他眼珠定在氧气面罩上,白雾凝了又散,喉管里拉风箱的声音突然断了。
“沈老师!”我笔尖一抖。
文老师猛地转身,一把扯开面罩。沈老师嘴唇青紫,头歪向一边,枯瘦的手还保持着画弧的姿势,指尖沾着暗红血痂。
“操!”文老师拳头砸向呼叫铃,金属按钮凹进去一块。走廊响起尖利蜂鸣。他扑到床头,手指撕开沈老师衣领,耳朵贴上那副嶙峋胸膛。“没音了……陈小四!压他腿!别让血倒灌!”
我扔了笔扑过去。沈老师小腿冰得像冻透的河石,棉裤下骨头硌得我掌心生疼。文老师已经跨上床,膝盖顶住沈老师胸口,两手交叠往下猛按。骨头断裂的轻响混在按压声里,咔,咔,每一声都扎进我太阳穴。
“老沈!睁眼!”文老师吼声带着血沫子味,汗珠顺着他下巴滴在沈老师惨白的脸上。
护士撞开门冲进来,铝盘里针管乱跳。“强心针!”文老师喘着粗气让开位置,白大褂前襟全是暗红手印。针头扎进干瘪的静脉时,沈老师身子突然一弓,喉咙里发出破锣似的抽气声,更多血沫从嘴角涌出来。
“活了……暂时。”文老师瘫坐在床沿,扯掉沾血的橡胶手套扔地上,“记录本呢?”
我慌忙捡起掉在床脚的硬壳本。纸页被血浸透又半干,皱得像腌菜叶子。沈老师最后画的弧,被我慌乱的笔迹描成个歪扭的钩。
“这玩意……”文老师一把抢过本子,手指戳着那个血糊糊的符号,“比他命还金贵?”他忽然冷笑,指甲抠进纸缝,“三十年前他画这个弧,被批斗组打断两根肋骨。现在快咽气了,还惦记!”
本子摔回我怀里。沈老师眼皮颤动,浑浊眼珠转向文老师,枯枝似的手指在氧气面罩边缘敲了两下。
“还要写?”文老师声音陡然拔高,“血都他妈快吐光了!”
面罩下传来微弱气音:“……弧……收……半分……”
我抓起钢笔拧开。笔尖刮过凝血纸面,沙沙响。沈老师眼珠死盯着我手腕,每一次咳嗽都让监护仪尖叫。文老师突然夺过钢笔,笔尖悬在血污的符号上。
“看清楚。”他手腕一抖,墨线利落地切过血痂,把那个歪扭的钩拉成饱满的弯月。“这才是他要的弧!当年顾先生传他的独门手法——梁头斜收半分,榫卯吃劲更死!”
钢笔当啷掉进搪瓷盂。沈老师眼里的光倏地亮了,氧气面罩蒙上厚厚一层白雾。他手指艰难地抬起来,朝着文老师的方向,轻轻一点。
雪还在下。窗玻璃结了冰花,把晨光割成碎片。文老师背对着我们,肩膀垮得像塌了架的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