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念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4 13:37:42 字数:6018
省城的腊月,风不是吹,是刮,是削。它像被冰水淬了又淬的钝刀子,带着北方独有的蛮横和阴毒,专往骨头缝里钻。它刮过筒子楼外墙上那些早已剥落殆尽的灰泥,发出呜咽般的尖啸,然后一头撞进狭窄幽深的过道,在堆积的杂物和悬挂的冻硬衣物间左冲右突;最后找到丙-7那扇薄得像纸片的木板门,从每一条扭曲的缝隙里,从门板边缘那早已朽烂的毛边里,顽固地、持续不断地渗透进来。
屋里那点可怜的炉火,几小时前就已熄灭,只留下炉膛底一层死寂的白灰。寒气早已不是空气,它凝成了实质的白霜,像一层冰冷的苔藓,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唯一那扇朝北小气窗的铁栏杆。窗玻璃也模糊不清,被内外温差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花,将窗外省城铅灰色的天光滤成一片混沌的惨白,吝啬地洒在屋内。
我裹紧身上那件油光发亮、几乎失去所有御寒能力的旧棉袄,身体蜷缩着,像只被冻僵的虾米,伏在瘸了一条腿的破方桌上。桌上摊开着一摞厚厚的《农村常见病防治手册》清样稿纸,纸页在寒气里也变得僵硬。手中那支廉价的红笔,笔尖冻得发涩,划过“肺结核”、“咯血”、“大叶性肺炎”这些触目惊心的黑体字标题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笔杆传来的冰冷触感,直透指骨。指尖早已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每一次弯曲都带着僵硬的钝痛。胃里空荡荡的,连饥饿感都似乎被这无孔不入的严寒冻僵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空。
桌角,几张盖着蓝色邮戳的汇款单收据,像几片被遗忘的枯叶,冻僵在那里。那是《哭泣的墓地》第二期微薄的稿费,一百二十块,还没在我这冰冷的丙-7里捂热乎,就立刻变成了几张更薄的汇款单,汇回了千里之外风雪弥漫的陈家洼。它们变成了三哥喉咙里日夜煎熬、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所需的青链霉素,变成了病榻旁聊作营养补充的麦乳精。可那咳声,仿佛带着穿透时空的魔力,总在这省城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撞得人一阵阵发慌,连带呼吸都跟着沉重起来。
门板忽然被急促地敲响,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紧接着,是邮差那特有的、带着浓重省城口音的吆喝:“丙-7!挂号信!”木板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更猛烈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像洪水般倒灌进来,瞬间扑灭了屋里仅存的一点可怜的暖意。邮差那裹在臃肿绿色制服里的身影,像一座移动的雪堆,他站在门口,用力地跺着沾满雪泥的翻毛棉鞋,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霜花,扑簌簌落下。他从斜挎的邮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递了过来。
那信封很特别,是用旧年画纸仔细糊成的,红红绿绿褪了色的喜庆图案,在省城这灰白冰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信封上没有寄件地址,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刻划出来的字迹:“小四哥亲收”。那字,笨拙得像初学写字的孩童,笔画间带着一种泥土被彻底冻透后特有的僵硬感。
是彩霞!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四肢百骸仿佛被无形的绳索骤然捆紧。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急速爬升。手指冻得僵硬麻木,根本不听使唤,撕扯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糊得异常结实的封口扯开一道口子。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硬硬的纸片边缘,似乎还残留着山洼里那种清冽又微苦的寒气。照片下方,压着一张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格子纸,纸页粗糙,上面是几行同样歪扭、却每一笔都写得极其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的铅笔字迹。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先拿起了那张照片。依旧是舅舅那台老掉牙的海鸥相机的粗糙颗粒感。背景是陈家祖屋新修缮后刷的白墙,在冬日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的阳光下,那白墙显得格外刺眼和冷清。照片中央,是奎生。小家伙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圆滚滚的球,头上歪戴着一顶虎头帽,帽耳朵滑稽地耷拉下来。他正努力地撅着小屁股,两只戴着厚厚棉手套的小手,死死地扒着一条粗粝的桌腿,整个身体都在用力,试图把自己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嘴巴微微张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某个虚空,仿佛他小小的世界里,此刻正在进行着一场关乎生死的伟大战役。
而他扒着的那张桌子——那坚实的、熟悉的轮廓,那粗犷的线条——正是父亲陈老五当年亲手打制、桌面中央深刻着“字为骨”三个凹槽的书桌!
照片的焦点依旧有些虚,仿佛舅舅颤抖的手未能完全稳住相机。但“字为骨”那三个刀劈斧凿般的刻痕,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却异常清晰、冷硬。它们沉甸甸地压在画面的最下方,像三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成了奎生摇摇晃晃学步的唯一依靠。吝啬的阳光只照亮了刻痕最深的凹槽底部,泛着一点冰冷的反光。而奎生努力昂起的小脑袋,那双充满懵懂与倔强的眼睛,则完全隐在虎头帽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模糊不清。
一股带着暖意的酸涩刚要从心口涌出,试图融化一点这省城的坚冰。然而,目光触及照片下方那张格子纸的瞬间,那点可怜的暖流瞬间冻结成冰。
铅笔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急促。
小四哥:
奎生会扶桌子站了。拍给你看。
沈老师病倒床上有些日子了。咳得厉害,吃不下东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让我一定告诉你,抽空回来一趟。他说……怕是时日不多了。
彩霞
“时日不多了”!
这四个字,像四把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钢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棱角,狠狠地、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眼底!眼前瞬间一片模糊,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旋转。照片上奎生那努力撅起的小小身影,那承载着他全部力量的“字为骨”刻痕,全都搅在了一起,化成一团混沌的漩涡。
沈老师!那个在陈家洼祖屋昏黄摇曳的油灯下,枯枝般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逼着我接过那本烫手山芋般的密码本和几页沾着暗褐色血迹的残稿,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吼声:“替我活下去!写一本《哭泣的墓地》!烧!烧了也要写!”的沈老师!那个后来在省城出版社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库房里,佝偻着背,用一支同样干枯的红笔,在那些残稿的背面空白处,神经质地补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神秘符号,眼底燃烧着疯狂、执拗、几乎要焚尽自身最后一点生机的火星的沈老师!那个在奎生满月席的角落阴影里,独自灌下冷酒,咳得撕心裂肺,身形枯槁得如同一截被山火烧焦的老树根,几乎要与那黑暗融为一体的沈老师!
他怎么会……时日无多了?
胸膛里那团被命名为“陈墨斋”、被一期期微薄稿费艰难点燃、支撑着我在这冰窟般的丙-7里熬下去的火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兜头浇下。不是浇灭,而是活生生地浇熄,发出“嗤啦”一声绝望的哀鸣,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灰烬和无边无际的绝望。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扭绞,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强忍着,猛地拉开身前的抽屉,手指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枯叶,近乎粗暴地、毫无章法地在里面翻找、抓挠。几支秃头的铅笔、几块干硬的橡皮、揉皱的废稿纸被胡乱地拨拉到一边。
终于,手指触到了那本沉甸甸的、书脊早已开裂的《康熙字典》硬质封面。我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抓住一块沉重的墓碑,猛地把它从抽屉最底层拽了出来。字典的硬壳封面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带着库房深处故纸堆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腐朽气息的浓重霉味,也混杂着我无数次在绝望或狂喜中翻阅时留下的汗渍与泪痕,一种令人窒息的生命气息。
指尖带着冰凉的、不受控制的颤栗,急切地、近乎疯狂地翻开那厚重的字典。干燥的纸张在冰冷空气中发出“哗啦”的脆响,特有的干燥气息混合着更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我根本不去看前面的检字表,凭着无数次翻找留下的肌肉记忆,手指在书页边缘急速滑动,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焦躁,直接翻到“归”字部。墨黑的“归”字,方正、沉默、庞大,像一座无法逾越的万载冰山,冷硬地矗立在微微发黄的书页中央,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密密麻麻的小字解释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它:“返也”、“还也”、“附也”、“终也”……每一个冰冷的释义此刻都像一把钝刀,在我的神经上来回切割、研磨。
那张小小的、承载着奎生人生第一步和祖屋冬日里那点可怜阳光的照片,还紧紧地攥在我另一只手里。照片背面,彩霞代笔的那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纸片,烫着掌心,烙进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将照片,轻轻、轻轻地,再次夹在了“归”字那一页。粗糙的字典纸页摩擦着照片背面,发出细微的、如同垂死者最后叹息的沙沙声。照片上,奎生努力扒着“字为骨”书桌的小小身影,又一次覆盖在铅印的、冰冷庞大的“归”字之上。他隐在帽檐阴影里那双懵懂而倔强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纸页,无声地望了过来,与彩霞信中那句力透纸背的“怕是时日不多了”死死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巨大而荒谬的悲怆。
一滴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承受眼眶的束缚,挣脱出来,带着生命的重量和灼痛,重重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字典上那个浓黑得如同深渊的“归”字中央。
“啪嗒。”
声音在这死寂的、冰窖般的丙-7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泪水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像一滴墨落入清水,那墨黑的“归”字边缘被晕染,变得模糊、氤氲,仿佛开始融化。水渍贪婪地、无声地蔓延着,很快浸润了照片的一角。照片上,奎生扶着桌腿的那只戴着厚厚棉手套的小手,在泪水的浸润下,颜色变得更深了,那用尽全力的姿态,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在模糊的泪眼中,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固执。
归。
这个念头,这个冰冷的字眼,带着千钧的重量轰然砸下。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冰冷麻木的脸颊滑落,一滴,紧跟着一滴,前赴后继地砸在同一个地方,砸在那个被诅咒的“归”字上。字典纸页被这滚烫的液体反复浸泡、冲刷,变得无比柔软、沉重,仿佛吸饱了生命里所有的苦痛和绝望,再也承载不起。那个被泪水反复浸泡、冲刷的“归”字,墨迹彻底化开,像一道被滚烫岩浆撕裂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峡谷,又像一条被无尽泪水淹没的、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归家路。照片上奎生那小小的身影,隔着模糊的泪水和彻底晕开的、如同深渊的墨迹,在“归”字形成的黑色深渊边缘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无边的黑暗吞噬、淹没。
而在那黑色深渊的另一头,沈老师枯槁的脸,在陈家洼祖屋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清晰地浮现出来。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像深秋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被寒风撕扯得颤抖不止的枯叶。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瞪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重复那句浸透了血泪、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峦的嘱托:“替我……活下去……写下去……星火……不能熄……”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被踩断脊梁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我紧咬的、几乎要碎裂的牙关,在这冰冷的、囚笼般的丙-7小屋中轰然炸开!胸腔里的空气被这嘶吼挤榨一空,带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我猛地合上那本沉重的字典,书页撞击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沉重得如同关上了一扇通往生路的、再也无法开启的大门。手指死死地抠进字典粗糙、冰冷的硬壳封面,指甲在巨大的力量下崩裂开,渗出的血丝染红了书脊的缝隙,也染红了我的指尖,却浑然不觉丝毫疼痛。
归!必须立刻归!
这个念头像一根刚从炉火里抽出、瞬间又在冰水中淬过的钢针,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灼人的急迫,狠狠地钉进我的脑海!什么出版社的转正名额,什么每月三十块能糊口的死工资,什么省城这条看似艰难却好歹能喘息的活路……在沈老师那“时日无多”的告急面前,全都轻飘飘地碎成了齑粉,被这省城的寒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星火”最后残存的守护者,是“陈墨斋”这个带着血与火印记的名字的赋予者,是那条用无数先行者的骨头铺就、用生命的热血当墨书写的、通往黎明的路的引路人!他绝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熄灭在陈家洼那个同样冰冷的寒冬里!
一股狂暴的力量驱动着我,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逼到了悬崖边缘的困兽,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扑向墙角那个瘪塌塌的、落满灰尘的灰布包袱。手指冻得僵硬麻木,解绳结的动作笨拙而疯狂,绳结死死缠住,仿佛也在抗拒着我的离开。几件打满补丁、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换洗衣裳被胡乱地、揉成一团塞进包袱深处。那双彩霞一针一线纳了厚底的布鞋,沈老师送的那支笔尖都快磨秃了的毛笔,半截一直舍不得用的墨锭……还有那本深蓝色硬皮封面的“骨灰簿”——里面夹着师母留下的那支旧钢笔,那封用油纸层层包裹、早已被血泪浸透、字迹模糊的“星火”绝笔信!
最后,我的手在包袱底部摸索着,碰到了那个冰凉的硬物——那个装着奎生胎发和写着“等”字小纸条的“大前门”空烟盒。指尖传来的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像一道带着刺骨寒意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狂乱的绝望和奔赴的冲动。彩霞抱着襁褓中的奎生,站在陈家洼冬日凛冽寒风里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穿着单薄的旧袄,冻得脸颊通红,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那双盛满了所有没说出口的担忧、期盼和坚韧的“等”的眼睛,穿透千山万水,直直地望进我的心底。
“给奎生……挣个不用等的命回来。”她那带着深秋最后一丝暖意和更多深冬寒意的嘱托,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再次在耳边响起,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雪。
动作,僵住了。
身体保持着弯腰掏取烟盒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冻结的冰雕。一边是恩师垂危,星火将熄,引路人即将倒在最后的黑暗里;一边是稚子待哺,妻子无言守候,一条尚未看到尽头的、用字与血搏杀的窄路。归途如刀,冰冷地悬在头顶,无论最终落向哪一边,都注定是剜心剔骨的痛,都是对另一边无法偿还的亏欠!
一股巨大的、足以压垮一切的无力感,混合着刺骨的冰冷,瞬间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我颓然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空洞。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塞得半满、鼓鼓囊囊的包袱,像抱住一块漂浮在绝望冰海中的浮木,是唯一的依靠,也是无法挣脱的负担。额头无力地抵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康熙字典》封面,那个被泪水彻底洇透、变得无比沉重柔软的“归”字,紧紧贴着我的皮肤。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灵魂都在灼痛;又像一座万钧的冰山,压得人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窗外,省城腊月的风雪在疯狂地呼啸,猛烈地撞击着这筒子楼薄薄的、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仿佛随时要破门而入,将这小小的丙-7彻底撕碎、埋葬。这间小屋,此刻已彻底沦为冰窖,冻僵了四肢,冻僵了血液,也冻僵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只有胸膛里那颗被“归”字反复切割、碾压的心脏,在这绝望的冰原上,还在顽强地、沉重而孤独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回响。
沉重的字典扉页在我眼前微微晃动,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沈老师枯槁如朽木的面容与奎生扶着“字为骨”书桌、在冬日阴影里倔强学步的小小身影,在泪水的折射下,扭曲、重叠、分离、旋转……最终,都无可挽回地化入那个无边无际、墨黑冰冷的“归”字深渊里。
深渊之下,是陈家洼呼啸的风雪,是沈老师撕心裂肺的咳嗽,是奎生懵懂的眼睛,是彩霞沉默的等待。深渊之上,是省城铅灰色的天空,是冰冷的丙-7,是瘸腿方桌上那摞尚未校完的《农村常见病防治手册》,是那几张冰冷的汇款单收据。
字典封面上晕开的“归”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黑色伤口,无声地吞噬着所有光线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