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翎羽>第二章:放羊·哨音·冰冷拒

第二章:放羊·哨音·冰冷拒

作品名称:翎羽      作者:青云子      发布时间:2025-08-07 08:23:46      字数:3944

  爹娘的身影被后墙那片浓墨似的黑暗吞掉的那晚,一股寒气像是钻进了他小小的脊梁骨,冻住了。柴房的霉味儿和黑,也好像糊住了他的鼻子。打那以后,苏飞的世界就圈在了小叔家(苏进福和苏进财是一个院子)的土坯院子里。院墙根枯瘦的狗尾巴草打着旋儿,羊圈那股子膻臊味儿直冲脑门,老羊呼哧带喘,小羊咩咩叫唤……一天天,他就守着这群滩羊,从圈棚走到村外土路尽头那片荒草坡。
  五岁多的苏飞,成了小叔家的小羊倌。
  日子像村口磨盘上泡胀又晒干的麦粒一样,被碾得又扁又长,始终没个头。天刚蒙蒙亮,草尖上的露水还沉甸甸的,他就得揉着发涩的眼皮,揣上小婶摔在灶台上的半块干馍,推开吱呀乱响的圈门。羊群涌出来,黄皮毛上盖着大块的红墨水印子,在晨光里一拱一拱地往前挪,远远看去,像块打着红补丁、会动的破毡子。这景象猛地让他想起那天夜里在土墙上乱晃的手电光,心口又是一紧。他攥紧那根比他也高不了多少、磨得油亮的白杨树条,赶着羊,往那片闭着眼也走不错的地儿去。
  草坡原是个浇不上水的洼坑,有两米深,早就荒了。苏飞绕着圈把羊往下赶。总有胆小的缩在坑沿,他就得用肩膀一点一点往下顶。羊蹄子刨起的土面子呛得他直揉眼,羊粪蛋儿噗噗滚落的声音是唯一的响动。日头刚上来那会儿,羊还老实,埋着头啃带露水的草芽。等太阳爬到半空,几只“惯犯”就贼头贼脑地往坡上溜,偷啃人家的庄稼苗。苏飞就得挥舞树枝,哑着嗓子一遍遍吆喝往下撵,那架势,比那晚计生队砸门还急。直到日头偏西挂在山梁上,羊吃饱了,三三两两卧在几丛骆驼刺投下的小小阴凉里倒嚼,嘴角挂着黏糊糊的白沫。这时候,苏飞才能缩在坡边一棵白杨树下,坐在一块被风沙磨得溜圆的大石头上。四野空旷,他小小的身影,像粒被风吹干、丢在沙砾里的草籽。
  单调,困,无边无际的静。耳边只有羊嚼草的窸窣声,还有时不时,那晚柴房落锁后,他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直到,天空被鸽子的翅膀撕开一道口子。
  赵大勇家的鸽群,是这片死气沉沉里唯一的活物。他是村里,连乡里都数得着的养鸽好手。他家那红砖到顶的房顶上,戳着好些松木和铁丝网搭的鸽棚,刷着红漆,太阳底下亮得晃眼。
  “呜——嗡——”
  一声清亮悠长、带着金属颤音的哨响,猛地扎破了凝固的空气,像支无形的箭,直直射进苏飞闷着的心底。紧跟着,“扑喇喇喇——”翅膀扇动的声音像开了闸的洪水!一大群鸽子被看不见的手猛地抛上天,瞬间遮住了一块天幕。翅膀在阳光下闪着碎光,一会儿收紧像梭子,嗖地冲下来;一会儿又展开像扇子,悠悠地滑翔。有只灰底带黑点儿的雄鸽,羽毛颜色像淋透雨的青瓦片,翅膀扇得不紧不慢,脚脖子上那个小金属圈,总在它转身时被太阳逮住,闪出刺眼的光。尾巴根上绑的鸽哨,声音像放羊老汉抽空鞭子,又像晒焦的麦秆在风里齐刷刷折断。
  苏飞总是第一个猛地抬起头,脖子抻得老直,像棵渴水的苗。所有的困倦麻木,一下子被这哨音冲得干干净净。他贪婪地盯着赵大勇的鸽子,那是他灰扑扑日子里唯一的光彩。
  看那只“翻翻”!它像被小孩儿扔上天的亮闪闪的硬币,翅膀一收,身子就灵巧地、打着滚儿往下翻——一圈、两圈、三圈……河西鸽子才有的“沙暴规避术”!阳光在它灰蓝的羽毛上炸开,甩出一道道晃眼的流光。
  再看那几只“钻天猴”!它们好像看不上别的鸽子瞎闹腾,宽翅膀猛地一振,就像离弦的箭,笔直地、不管不顾地往高天上钻!越飞越高,越变越小,最后成了融化在无边湛蓝里的几个小黑点,像是要挣断拴着它的所有线。
  还有那“俯地冲”,突然把身子绷得溜直,每片羽毛都裹着细沙,冲着地就扎下来!眼看离地不足三米了,猛地展翅一拐,身后“噗”地扬起两道沙墙!这手“贴地闪避”的绝活儿,连老把式都忍不住叫好。
  在苏飞的眼里,赵大勇的鸽群,就是一本神奇的鸽子画册!羽毛黑亮像泼了墨、身子壮实得像铁疙瘩的“铁膀”,翅膀扇起来带着呼呼的风声;脑袋长得俊、顶着一撮俏皮白毛的“凤头”,飞起来一副孤高的模样;还有那些身上长着漂亮斑点的“点子”,翅膀一开一合,斑点像跳动的琴键……它们结着队在天上转圈,绕着村子画出一个流动的圆环。每到这时候,苏飞就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被那翅膀钩子勾着,挣脱了地面。他想像“翻翻”那样甩掉拴着他的绳子,像“钻天猴”那样飞得无影无踪,飞到爹娘待的远方,像“俯地冲”那样躲开所有抓他的手。天那么大,他要能变成鸽子,拍拍翅膀就飞走了,再也不用盯着羊屁股,不用听小婶的骂,不用掰着指头数那没影儿的归期。
  有一回,赵大勇心情挺好,站在屋顶上给回窝的鸽子撒食。金黄的谷粒在阳光里跳,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鸽子们咕咕叫着围过来。苏飞鼓足了劲儿,悄悄蹭到赵大勇家后院边,踩着几块烂土坷垃,爬上了矮矮的果园墙头。
  “嗬,小羊倌,今儿羊不用看啦?”赵大勇瞥见他,倒没撵他,一边撒食一边指给他看,“喏,那是‘铁膀’,那是‘凤头’,那是‘点子’……瞅准了没?”他着重指着几只精瘦、眼神贼亮、羽毛颜色特别沉的鸽子,“这些,才是真宝贝——‘信鸽’!认路的本事刻在骨头缝里的!甭管你把它扔到几百里、上千里外头,戈壁滩也好,大沙窝子也罢,手一松,它就跟认准了娘窝一样,扑棱棱就能飞回来!一点儿不差!”
  “多……多远都行?新疆……也能回?”苏飞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鸽子狠狠啄了一下,声音都抖了。爹临走那句“到新疆站稳脚就寄钱”在耳朵边炸响,小叔含含糊糊提过的“遍地棉花”也一下子清楚了。原来新疆那么远,要穿过戈壁和无边的大沙窝子!可赵大勇的鸽子……真能飞回来!
  “那还能有假!”赵大勇说得斩钉截铁,“西边,新疆乌鲁木齐那地方,多少行家试过!鸽子往戈壁滩里一撒,千里黄沙,万座沙丘,照样跟箭似的射回来!啧啧,这才叫真能耐!”他看着苏飞眼里一下子烧起来的渴求,压低了点声音,“这就叫‘归巢性’,信鸽的命根子,也是值大钱的根儿!”
  新疆!乌鲁木齐!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苏飞心尖上!一个念头像洪水冲破了堤坝:要是我有一对这样的信鸽,养大它们,让它们翅膀硬了……是不是就能托它们带上我的信,飞过戈壁沙丘,送到爹娘手上?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放羊,羊群里有个捣蛋鬼总爱偷啃人家的苗……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了,夜里老梦见娘给我掖被角……问问他们……啥时候能回?哪怕……就捎个口信儿也好?
  这念头烧得苏飞浑身滚烫,小小的胸口一起一伏。他顺着赵大勇家的果园墙溜下来,扑到他家大门口,仰起小脸,眼睛里盛满了最热切也最可怜的哀求:“大……大勇叔!求……求你给我一对‘信鸽’吧?就一对!小的!刚出窝的也成!我……我保证好好养!喂最细的馒头渣,最甜的井水,小心看着野猫……”他急急地赌咒发誓,小手不自觉地往怀里摸,好像还揣着那晚娘塞给他的半块干馍,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喂鸽子的东西了。
  赵大勇脸上的笑像泼在地上的水,一下子没了影儿,换上一种又惊又好笑、还带着点看傻子胡闹的冷淡。他拍拍沾满粮食的手,像要掸掉这没影儿的妄想,摇摇头:“傻小子,做白日梦呢!这信鸽是能白送人的?知道我这一对顶好的种鸽,值多少斤粮食?多少张大票子?够换你小叔家半圈活羊!”他指着屋顶上林立的鸽棚,口气硬了起来,“那是老子费了多少心血,一代代挑、一代代配出来的金疙瘩!指着打比赛、出好种、卖大价钱的营生!给你?”他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甭想!门儿都没有!”
  “营生”、“金疙瘩”、“卖大价钱”……这些词像冰疙瘩,狠狠砸在苏飞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上。他眼里的光亮,像被大风刮灭的油灯芯子,瞬间只剩下死灰。
  希望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地漏光了,可心里头那点不甘心的小火苗还在微弱地晃着。苏飞攥紧了小拳头,指甲掐进手心,掐出了血印子也没觉出疼。他往后退了一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最后一点卑微的试探:“那……那大勇叔,信鸽……我不要了,太贵重。给……给一对最便宜的‘菜鸽子’成不?就那种……灰不溜秋的,没人要的也成!我……我自己养着,慢慢教……兴许……兴许日子久了,它也能认得路呢?慢点不怕……能到新疆就行……”他仰着脸,用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渺茫的念头,想撬动眼前这座冷硬的冰山。
  赵大勇这次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像听了个顶好笑的笑话。他弯腰拎起脚边的粮桶,临走前扫了一眼苏飞破旧的小褂和沾着羊粪蛋儿的鞋,鼻子一哼,甩下一句轻飘飘却冻得人骨头缝发冷的话:“菜鸽子?想得倒美!我这棚里,就没有白糟蹋粮食的玩意儿!鸽子是金贵东西,不是你们崽娃子手里耍的玩意儿!滚回去放你的羊!当心羊跑丢了,你婶子揭了你的皮!”
  “吱嘎——哐啷!”
  那扇漆皮斑驳的厚实木门,在他面前猛地合上了。门板带起的冷风扑在苏飞脸上,混着尘土、鸽粪和一股冰冷的铁锈味儿——像极了那晚计生队手电光柱穿过柴房缝隙时,他吓得咬破嘴唇流出的血的味道。最后那点可怜的念想,连同那片载着他所有幻想的蓝天,一起被死死地关在了门外。
  苏飞像个泥人似的,红着脸僵在那儿。头顶上,鸽哨的余音还在悠悠地飘,像勾魂的仙乐。远处,羊群身上若隐若现的红斑点,无情地画着他现实的牢笼——他只是个放羊的娃,连一对最贱的菜鸽子,都不配要。他慢慢地、慢慢地仰起头,望向那片无垠的、鸽子振翅就能拥抱的蓝色自由。
  祁连山的雪顶在天边闪着亘古不变的寒光,像一道横在天地的、冰冷的铁闸,也像那晚吞掉了爹娘身影的后墙。
  他第一次痛切地感觉到,他和那片无拘无束的天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比祁连山的石头还要冷硬千倍万倍的墙。那墙,叫“营生”,叫“金贵”,叫“别人的命根子”。他木然地转过身,像被抽掉了骨头,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挪向远处草坡上散开的羊群。空旷的野地里,那个穿着破旧小褂、瘦伶伶的背影,被西斜的残阳拽得老长老长,深深地烙进焦黄的土地里,浸透了天地间最浩大的、说不出的孤单。
  他弯下腰,捡起一根掉落的、灰扑扑的鸽子毛,塞进装馍的布兜里。一丝不甘心的火苗,“噗”地一声,在这无边的孤冷里,幽幽地、倔强地,跳动了一下。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