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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夜大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4 13:12:04      字数:9165

  烛光在墙上投下巨大的、摇晃的影子,覆盖着“星火”,又移开。我盯着那本沾着泥印的《写作教程》,封面上蜿蜒的污痕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手指划过扉页上自己写下的誓言,墨迹未干,带着一股生涩的狠劲。夜校开课的日子,像悬在头顶的一块巨石,又像黑暗尽头透出的一线微光。
  日子在油墨味和铅字堆里碾过。白天,我把自己钉在校对科的椅子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行字,每一个标点。孙科长阴鸷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像冰冷的刀锋刮过脊背。我埋着头,手指死死捏着红笔,指甲盖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出错,一个都不能。那十五块钱(扣掉书钱和汇费,只剩十四块四毛)和那张蓝章收据,是勒进肉里的缰绳。
  晚上回到丙-7,霉味成了最熟悉的气息。墙上“星火”二字在昏暗里沉默地亮着。我摊开那本《写作教程》,就着气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或是点燃那半截越来越短的蜡烛头。字句像坚硬的石子,硌得眼睛生疼。语法,修辞,文体……这些陌生的概念像一团乱麻,缠得我头昏脑涨。胃里那点晚饭——通常是食堂最便宜的菜汤泡饭——早就消化殆尽,饥饿感像只小兽,在空荡荡的腹腔里抓挠。
  字典翻得更勤了,卷起的边角几乎要脱落。遇到实在啃不动的句子,我就用那支分叉的钢笔,在糙纸订成的本子上抄,一遍,两遍……笔尖刮着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我在笨拙地啃食着这片完全陌生的知识荒原。有时抄着抄着,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头猛地一点,惊醒时,蜡烛油已经滴在纸上,凝成浑浊的泪斑。奎生胎毛的柔软触感隔着烟盒传来,像一点遥远的慰藉。
  终于熬到夜校开课那晚。工人文化宫的教室很大,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照得人脸色发青。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长条木椅上挤满了人,穿着各色工装,脸上刻着相似的疲惫和对某种东西的渴望。我缩在最后一排角落,像只误入鹤群的鹌鹑,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写作教程》,书脊上的泥印子被我反复摩挲,几乎成了封面的一部分。
  老师走进来。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清瘦,背挺得很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他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像深潭。他没有看花名册,目光缓缓扫过教室,在掠过我这角落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同学们好。”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温和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教室里的嘈杂,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我叫秦书耘。从今天起,由我给大家讲授《现代汉语》和《写作基础》。”
  没有多余的寒暄,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划过黑板,发出笃实有力的声响。“秦书耘”三个字,筋骨挺拔,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他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从容。
  “文字,是思想的载体,是文明的基石。”他开口,声音平缓,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激起涟漪。“我们学习它,掌握它,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为了更清晰地认识世界,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甚至……为了守护一些不该被遗忘的东西。”
  “守护?”前排一个穿着铁路制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忍不住嘟囔,“认字儿能当饭吃?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秦老师没有笑,也没有斥责。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投向那壮汉,又似乎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饭碗要保,脊梁骨,也要挺直。”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字认得多了,道理懂得透了,才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守,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又该为什么去争、去守。”
  教室里安静下来。连那络腮胡也闭上了嘴,若有所思。
  秦老师开始讲课。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从最基础的“字”、“词”讲起,却讲得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他讲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的传说,讲甲骨文上刀刻斧凿的远古回响,讲白话文运动如何撕开蒙昧的铁幕……那些枯燥的知识点,在他口中仿佛有了生命,连成了江河,奔涌着历史的烟尘和思想的重量。我听得入了神,忘记了紧张,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角落里孙科长阴冷的注视。笔尖在糙纸本上飞快地移动,记录着每一个字,生怕漏掉一点。
  讲到“笔名”一节时,秦老师顿了顿。“笔名,是作者的第二张面孔,往往承载着志向、寄托,或一段不欲人知的过往。”他目光再次扫过教室,这次,似乎在我脸上停留得稍久了一些。“大家不妨想想,若有一天你们提笔为文,会为自己取个怎样的名字?”
  教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有人嬉笑,有人认真思索。
  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笔名……“墨斋”!沈老师那枚小小的、盖在“字为骨,血为墨”上的私章!那枚印章,连同库房深处那血红的符号、那封浸透血泪的“星火”情书、沈老师枯槁绝望又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瞬间在我脑海里翻腾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壮的冲动。
  “老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点颤抖,却异常清晰。是我自己的声音。
  整个教室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我这个角落。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手心全是汗,攥着的糙纸本边缘被汗水浸软。但我挺直了背,迎着秦老师沉静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
  “我……我想好了。”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劈,但我强迫自己说下去,“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能写……我的笔名,叫‘陈墨斋’!”
  “陈墨斋?”秦老师重复了一遍,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两道探照灯,瞬间穿透了我强装的镇定,直抵灵魂深处。他脸上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动——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沉的痛楚?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秦老师缓缓走下讲台,一步一步,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他走到我面前,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陈旧的书卷气和粉笔灰的味道。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那眼神仿佛要剥开我的皮肉,看清里面跳动的心脏。
  “陈墨斋……”他又念了一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你……认识沈墨斋?”
  这三个字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沈墨斋!沈老师的全名!他从未告诉过我!我只知道他姓沈,是校对科那个沉默寡言、背负着沉重秘密的老校对员!
  “沈……沈老师?”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校对科的……沈老师?”
  秦书耘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某个早已湮灭的影子。半晌,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沉船被打捞出水,带着海底的冰冷与锈蚀的伤痕。
  “是。”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是我老师。我……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承认的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眼底汹涌的波澜。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最终却只是悬在半空,手指微微颤抖。
  “陈墨斋……”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这个名字,不是随便能叫的。它沾着血,带着火,背着……几代人的债。”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我,仿佛穿透了教室斑驳的墙壁,看到了库房深处堆积如山的故纸堆,看到了那暗红的符号,看到了二十六年前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看到了风雪中不肯折腰的身影。
  “既然你用了这个名字,”秦书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回荡在寂静的教室里,像一声沉重的宣告,“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不再只是陈小四。”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又沉重如山。
  “我代师收徒。”
  秦书耘那句“我代师收徒”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印在我心上。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嗡嗡作响的电流声放大,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惊疑的、审视的,如同实质般钉在我身上。我僵立着,怀里那本《写作教程》仿佛瞬间重若千斤,封面上蜿蜒的泥痕此刻更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灼烧着我的掌心。陈墨斋…这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笔名,它成了一道沉重的闸门,门外是我浑噩挣扎的陈小四,门内则是幽深得令人窒息的、沾着血与火的过往。
  秦书耘的目光没有移开,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暗流——痛楚、审视,还有一丝决绝的期待。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我坐下。那晚剩下的课,他讲得依旧清晰有力,引经据典,字字珠玑,但我一个字也没能真正听进去。耳朵里轰鸣着“沈墨斋”、“沾着血”、“几代人的债”,胃里那只饥饿的小兽仿佛被更大的恐惧攫住,蜷缩成一团冰冷的硬块。孙科长阴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再次刮过我的脊背,带着更深的寒意。
  日子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隐秘的亢奋中碾过。白天在校对科,我把自己埋得更深,红笔划过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沈老师枯槁的影子。那十五块钱的缰绳勒得更紧,但勒住的已不仅是生存,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传承”的枷锁。我像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贼,在孙科长每一次目光扫过时,都感觉心脏要跳出胸腔。晚上回到丙-7,“星火”二字在昏暗中似乎有了温度,不再是沉默的亮,而是微弱却执拗的燃烧。摊开《写作教程》,油墨味里仿佛混入了库房深处故纸堆的霉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语法、修辞不再是冰冷的石子,而是沈老师用生命刻下的密码,我抄写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笔尖刮过糙纸的沙沙声,像是与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对话。奎生胎毛的柔软触感,成了支撑我不被这沉重的秘密压垮的唯一慰藉。
  秦书耘在夜校里对我并无特殊对待,甚至眼神交流都极少。但他的课,对我而言已完全不同。当他讲到“文以载道”,讲到“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讲到历史上那些为真相和信念焚膏继晷、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书写者时,他沉静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掠过我的方向,那目光像淬火的针,刺入我的灵魂。我知道,他在等我准备好。
  机会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降临。雷声在低矮的云层中翻滚,雨水疯狂地抽打着文化宫斑驳的窗棂。夜校下课,人群在湿漉漉的雨伞和雨衣包裹下匆匆散去。我抱着书,犹豫着是否要冲进雨幕。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是秦书耘。
  “跟我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没有打伞,灰色的中山装在昏暗的灯光下吸饱了水汽,颜色更深,像一块沉重的石碑。
  他没有走向大门,而是拐进了文化宫幽深的后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最终,他停在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那是通向库房禁区的门!门上挂着一把同样锈蚀的大锁。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秦书耘从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旧钥匙,插入锁孔的动作沉稳而熟练,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锁舌弹开的“咔哒”声在雷雨的间隙异常清晰,像打开了一座尘封的坟墓。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烂纸张、尘土和某种陈年铁锈(或血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库房深处堆满了蒙尘的杂物,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秦书耘点燃了一支带来的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把手术刀划开了时间的腐肉。光柱扫过的地方,老鼠吱吱尖叫着逃窜,扬起呛人的灰尘。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最深处一个被油布覆盖的巨大角落。
  他掀开油布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下面露出的,不是什么珍宝,而是堆积如山的、被水浸火燎过的残破书籍、纸张、手稿!它们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废墟,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六年前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光柱最终定格在一小堆被小心放置在相对干燥角落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上。
  秦书耘的手,在昏黄的光下微微颤抖。他一层层剥开油纸,动作缓慢而珍重。最终露出的,是几本边缘焦黑的笔记本,和一封……信封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的信。
  “这就是‘星火’。”秦书耘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他将那封信递到我面前。昏黄的光线下,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沈墨斋亲启”,落款处是一个陌生的女性名字。封口处,一个暗红色的、扭曲的符号触目惊心——与沈老师临终前在我手心画下的,一模一样!那红色,历经二十多年风雨,依然带着一种不祥的、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狰狞。
  “打开它。”秦书耘命令道,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燃烧着痛苦的火焰。
  我用汗湿、冰冷的手指,几乎是机械地抽出了信纸。展开的信纸上,字迹清秀却带着力透纸背的决绝。这不是情书!这是一封泣血的控诉与诀别!写信的女子,是沈墨斋的爱人,也是一位追求真理的斗士。信中揭露了当时一场被掩盖的、骇人听闻的矿难真相,牵连甚广。她预感自己即将被捕,甚至“消失”,写下这封信,将最后的证据和真相托付给爱人沈墨斋,恳求他“以笔为枪”,让“星火”不灭。信的最后几行字迹凌乱而急促,仿佛是在极度危险中仓促写就,末尾正是那个暗红色的、用血画下的符号——一个约定的、代表“危险已至,信物为证”的标记!
  “这封信,就是催命符。”秦书耘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冰冷彻骨,“师母交给他不久后,就真的‘消失’了,尸骨无存。老师他…他本可以烧掉它,保全自己。但他说,‘字是骨,血是墨。要烧,就烧真的东西,烧那些想把真相和骨头一起烧成灰的东西!’他留下了它,也留下了那个符号,成了自己的罪证。他被构陷、被批斗、被关押…那场大火,烧毁了文化宫大半的藏书,也烧掉了所有能证明他清白的可能。他们说他‘畏罪自焚’,试图毁灭证据……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罪证’,老师用命护了下来,藏在了这片灰烬之下!”
  秦书耘猛地撕开自己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衣襟!在他瘦削的胸膛上,靠近心脏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与信上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的、扭曲的符号!疤痕深重,狰狞可怖,仿佛与血肉长在了一起。
  “这就是‘债’!”他指着胸口的烙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老师在被抓走前夜,用烧红的铁片,把这个符号烙在我身上!他说:‘书耘,记住!字是思想的骨殖!守不住字,就守不住人!守不住真相,脊梁骨就断了!这烙印是耻辱,也是火种!’他让我装疯卖傻,苟活下来,守着这片废墟,守着这点星火……等着有一天,有人能重新认出这个符号,有勇气扛起这杆笔!”
  他炽热的目光如熔岩般灼烧着我:“陈小四,你说你要叫‘陈墨斋’!现在,你告诉我,”他指着堆积如山的纸灰,指着那封血泪浸透的信,指着自己胸口的烙印,声音如同雷霆,在暴雨和废墟中炸响,“你拿什么扛这个名字?你拿什么去守这沾着血、带着火、几代人都还不清的债?你拿什么,去挺直你的脊梁骨?!”
  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库房残破的屋顶,雷声震耳欲聋。昏黄的手电光下,秦书耘的身影仿佛一座伤痕累累却永不倒塌的丰碑,他胸口的烙印在黑暗中幽幽地“燃烧”着。我站在堆积如山的纸灰和浸透血泪的真相面前,怀抱着那本沾满泥印的《写作教程》,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霉味、纸灰的死亡气息,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硝烟味。胃里那只小兽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秦书耘的质问和眼前的景象抽空了。
  我看着那封泛黄的信,娟秀的字迹在昏光下扭曲变形,像一条条绝望的锁链,缠绕着沈墨斋枯槁的面容,缠绕着师母消失的倩影。那个暗红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信纸上、在秦书耘的胸膛上、在我的瞳孔里跳动着,散发着不祥的灼热。二十六年前的火焰似乎从未熄灭,它只是蛰伏在这片废墟之下,舔舐着未冷的灰烬,等待着燎原的风。
  “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微弱得被雨声瞬间吞没。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孙科长阴鸷的目光,校对科冰冷的椅子,食堂清汤寡水的饭食,丙-7挥之不去的霉味……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可笑,却又如此令人眷恋的安稳。扛起“陈墨斋”?那意味着与这一切安稳彻底决裂,意味着将脖子主动伸进那只看不见的、碾碎了沈墨斋和师母的绞索里!我配吗?我能吗?
  秦书耘没有催促,他只是站在那里,胸膛起伏,烙印在昏光下如同一个沉默的、血色的问号。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灼热逼问,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他见过太多在真相面前退缩的灵魂。
  就在这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裤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是那个装着奎生胎毛的烟盒。那一点遥远而柔软的慰藉,像一星微弱的火花,骤然在冰冷的绝望中擦亮。
  奎生…一个连名字都可能保不住的孩子。他的未来,难道也要笼罩在这不敢言说的阴影之下?也要在孙科长那样的目光下,为生计挣下的毛票把自己钉死在校对科的椅子上?沈老师用命守护的,仅仅是一封信吗?不!是让奎生这样的孩子,能活在一个“字是骨,血是墨”也能堂堂正正存在的世界里!是让“星火”二字,不再只能沉默地亮在丙-7潮湿的墙壁上,而是能堂堂正正地燃烧在阳光下!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炸开,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冰壳!那不是冲动,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退一步,或许能苟全性命于浊世,但陈小四的灵魂将永远被钉死在丙-7的霉味和孙科长的阴鸷里,连同奎生那点胎毛代表的未来,一起沉沦。进一步,前方是深渊,是烈火,是几代人未偿的血债,但深渊之上,有沈老师枯槁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有师母清秀却力透纸背的绝笔,有秦书耘胸膛上沉默燃烧的烙印——那是一条用骨头铺就、用血墨书写的路!
  “我……”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颤抖。我挺直了在丙-7潮湿空气中蜷缩了太久的脊背,目光迎向秦书耘深潭般的眼睛,迎向那血色的烙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用我还没学会写漂亮文章的这双手。”
  “我用校对科里每一个不敢出错的标点。”
  “我用丙-7墙上那点还没熄灭的‘星火’。”
  “我用……”我的手紧紧攥住裤袋里的烟盒,奎生胎毛的柔软仿佛给了我说出最后一句的勇气,“我用我未来出生的儿子,将来能活在真相和骨头都堂堂正正的世界里——这个念想!”
  话音落下,库房里只剩下暴雨肆虐屋顶的轰鸣。秦书耘眼中那深沉的疲惫和了然,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近乎悲怆的激赏所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手中那封浸透血泪的“星火”信,连同包裹着它的油纸,一起递了过来。动作沉重如山岳交接。
  我伸出双手,指尖冰冷,却异常稳定地接过了那无形的千钧重担。纸张的触感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仿佛师母未冷的血和沈老师未熄的火,穿透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直接烙印在我的掌心。
  秦书耘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此刻的我,连同这废墟、这暴雨、这沉重的交接,一起刻入骨髓。然后,他转过身,手电光柱指向那堆积如山的纸灰和残卷。
  “这里,是祭坛,也是起点。”他的声音恢复了沉静,却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师母的骨灰,就混在这堆纸灰里。她说,这样最好,她的骨头,终究和字的骨头,融在了一起。从明天起,下课后,来这里。我们……从灰烬里,把被烧掉的骨头,一根根,捡回来。”
  他走到角落一张积满厚尘、腿脚不稳的木桌前,从一堆杂物下抽出一本边缘同样焦黑、却保存相对完好的硬皮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他拂去灰尘,打开扉页,里面夹着一支旧式的、笔尖磨得锃亮的钢笔。
  “这是师母常用的笔。”秦书耘拿起笔,拔开笔帽,露出依旧锋利的铱金笔尖,它在昏暗中反射着手电筒的微光,像一点寒星。“她用它,校对过无数别人的文字,也偷偷写下过无数不能见光的思考。”他旋开笔杆尾部,一个小小的暗格里,竟然藏着一枚极其朴素的、刻着“墨”字的黄铜印章!
  秦书耘将笔和印章郑重地放在桌上那本空白笔记本旁,然后拿起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空白处,将钢笔递给我。
  “陈墨斋,”他的称呼已然改变,带着一种正式的、托付的沉重,“写下你的名字。在这本新的‘骨灰簿’上。从今天起,你校对每一个字,都是为逝者正名,为生者开道。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投向黑暗的火把,是挺直的脊梁骨!”
  我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沈老师残留的体温和未尽的力道。手电筒昏黄的光圈笼罩着空白的纸页,像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原,又像一座等待奠基的碑林。窗外的暴雨依然狂暴,雷声如同战鼓。丙-7的霉味、校对科的阴冷、胃里的饥饿感……在这一刻都远去了。只有指尖下粗糙纸页的触感,笔尖微凉的金属感,以及胸膛里那团被“星火”点燃的、名为“陈墨斋”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纸灰、霉味和暴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笔尖落下,在糙纸的纤维上摩擦,发出坚定而清晰的“沙沙”声。这声音不再是春蚕食叶的细碎,而是刀锋刮过骨头的决绝,是火种点燃荒原的宣告。
  昏黄的光晕中,两个筋骨初显、尚显稚拙却力透纸背的字,在空白的第一页上诞生:陈墨斋。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库房内堆积如山的纸灰废墟,照亮了秦书耘胸膛上那个血色的烙印,也照亮了笔记本扉页上那枚刚刚落下的、带着新生笔迹的“墨”字印章的微光。雷声滚滚而至,震得残破的窗棂嗡嗡作响,仿佛旧世界的丧钟,也似新火种点燃的号炮。
  秦书耘看着那崭新的签名,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种巨石落地的悲怆与释然。他伸出手,布满粉笔灰和老茧的手指,重重地按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嘱托,也带着一种近乎同道的确认。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仿佛有千钧之力。
  就在这时,手电筒昏黄的光圈边缘,似乎扫到库房那扇虚掩的铁门外,一道黑影倏地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消失在暴雨的帘幕中。
  秦书耘的眼神骤然一凛,按在我肩上的手瞬间收紧。他迅速熄灭手电,库房瞬间堕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雷电偶尔投下短暂而狰狞的亮光。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外面狂躁的雨声。
  “有人。”秦书耘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刀刃刮过冰面。
  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是孙科长?还是别的什么眼睛?我们刚刚点燃的星火,这么快就引来了窥伺的阴影?
  黑暗中,秦书耘的手摸索着,将那本写着“陈墨斋”名字的笔记本、那支沈老师的钢笔,还有那封至关重要的“星火”信,迅速而无声地塞进我怀里。
  “拿好!从后门走!绕路回丙-7!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他的指令简洁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气息,“记住,陈墨斋,从此刻起,你的命,连同你怀里的东西,就是‘星火’!人在,火种在!脊梁骨,要挺直!”
  他猛地将我推向库房深处一个更隐蔽的、堆满破损桌椅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被杂物半掩的小门。随即,他转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悄无声息地融向铁门的方向,准备直面那未知的威胁。
  我抱着那几样滚烫的东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黑暗中,我最后回望了一眼秦书耘隐入黑暗的背影,那个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同山岳般坚定。我咬紧牙关,摸向那扇小门,冰冷的铁栓带着锈蚀的粗糙感。奎生胎毛的烟盒隔着衣袋贴着皮肤,那点柔软的慰藉此刻成了冰冷的锚点。
  推开小门,更加狂暴的雨点和寒风瞬间灌入。我毫不犹豫地冲进无边的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却浇不灭胸膛里那团被命名为“陈墨斋”的火焰。怀中的笔记本、钢笔和信紧贴着心脏,像三块滚烫的烙铁,提醒着我刚刚签下的血契。
  我在泥泞和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背后文化宫巨大的阴影在暴雨中如同蛰伏的巨兽。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跑!不停地跑!绕开大路,钻进狭窄的巷弄。丙-7那点昏黄的、带着霉味的微光,从未如此遥远,又如此像一个必须抵达的、不容有失的堡垒。
  雨声,脚步声,心跳声,混杂着秦书耘最后那句如刀刻斧凿般的叮嘱,在我脑中轰鸣:“脊梁骨,要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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