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新居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4 12:52:37 字数:7082
那张稿纸在我裤兜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炭。我拖着步子挪出库房,走廊尽头的光刺得眼睛发酸。沈老师佝偻的背影早不见了,空气里只留下灰尘和一种铁锈似的、陈旧绝望的气味。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点疼让我清醒了点。不能想,现在什么都不能想。
人事科的门漆成暗绿色,剥落得厉害。我敲了三下,里面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开门的是李干事,瘦长脸,眼皮耷拉着,像永远没睡醒。他扫我一眼,没说话,转身回他那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
“李干事,”我嗓子发干,声音有点劈,“我来……办手续。”我把那张薄薄的调任通知书递过去,纸边被汗浸得有点软。
他两根指头拈过去,眼皮都没抬:“陈小四?”他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确认。手指在桌上一摞表格里扒拉,抽出一张,又拿起个蘸水钢笔。“喏,填。”钢笔尖有点分叉,甩出几点蓝黑墨水,洇在粗糙的纸上。
我趴在那张油腻腻的木头台子上填表。姓名,年龄,籍贯……写到“家庭成份”时,笔尖顿住了。贫农。我用力写下这两个字,墨水聚成黑疙瘩。父亲陈老五那张被生活揉搓得只剩暴戾的脸,母亲倚着门框无声望天的样子,三哥咳得蜷成一团的影子,全挤在眼前。我甩甩头,继续写。出版社校对科,转正。最后一行:月薪三十元整。
三十块。我盯着那数字,舌尖尝到一点铁腥味。当初揣着十八块救命钱离家的情景猛地撞上来,奎被带走时彩霞煞白的脸,母亲药罐子底下永远垫着的欠条……现在三十块了。够吗?够填那个无底洞吗?心口那块地方,又沉又空。
“发什么愣?”李干事不耐烦地敲桌子。他抽走表格,扫一眼,拉开抽屉摸出个小本子,又摸出个红章。“啪”一声脆响,鲜红的印泥盖在“星火出版社人事科”几个字上。他把本子推过来,“工作证。收好。”
硬壳的小红本,烫金的社徽。我翻开,里面贴着张我几个月前来时拍的相片,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下面印着:陈小四,校对员(正式)。指尖摸过那行字,有点糙。这就是铁饭碗了?能端稳吗?
“宿舍钥匙。”李干事又丢过来一把黄铜钥匙,拴着个褪色的红塑料牌,牌子上用黑漆写着个歪扭的“丙-7”。“后头筒子楼,三楼最西头。六平米。自己收拾。”他挥挥手,像赶苍蝇,“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筒子楼像个巨大的水泥蜂巢,挤挤挨挨。楼道里堆满煤球、破筐、蔫了的白菜帮子,空气浑浊,一股子劣质煤烟和隔夜饭菜的混合味儿。丙-7的门在走廊尽头,光线最暗的地方。钥匙插进锁孔,生涩地转动,发出“咔哒”一声闷响。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湿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咳了两声。真小!一张光板木床几乎占满地面,床腿边塞着个掉漆的木头脸盆架。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蒙着厚厚油垢的小气窗,透进点有气无力的天光。
目光落在对着床的那面墙上。那里贴着一张红纸,颜色褪得发白,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字:
星火。
那字写得筋骨嶙峋,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像两簇烧到最后的火苗,在昏暗里顽强地亮着。我盯着那两个字,库房里沈老师枯瘦的手指划过稿纸背面神秘符号的景象,和他那双死水般沉静又深埋着剧痛的眼睛,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星火……沈老师情书里的星火,出版社名字的星火,还有眼前这间霉湿小屋里的星火。它们之间,连着什么?那张稿纸在裤兜里又烫了一下。
我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墙皮,停在“星火”两个字上。冰凉的触感。这六平米,就是我在省城的根了。我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袱卸下来,扔在光板床上,激起一小片灰尘。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卷了边的《新华字典》,还有那个用“大前门”烟盒仔细包着的、奎生的一小撮胎发。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出版社食堂早过了饭点。我摸出裤兜里仅剩的几枚硬币,掂了掂。够买两个最便宜的黑面馒头。
锁上门,走下筒子楼。穿过两条窄巷,街角有个卖馒头的老摊子。蒸笼冒着白气,带着点粮食的微甜。我递过去硬币,摊主是个沉默的老头,用油纸包了两个冷硬的馒头塞给我。
回到丙-7,我靠着冰冷的墙蹲下来,就着从气窗透进来的那点光啃馒头。又干又硬,剌嗓子。得烧点水。屋里没炉子,得去走廊尽头公用的煤炉子。麻烦。我用力咽下嘴里干涩的一团,目光又落回墙上那两个字——星火。
光啃字典不够了。沈老师说过,校对是门大学问,字缝里藏着乾坤。我得学更多。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胃里那点冷硬的馒头渣上拱了出来。夜校!城里工人考夜大的事,以前听人提过一嘴。中文系……要是能考上……
心口突突跳了两下。可能吗?我,陈家洼那个差点连初中都念不完的陈小四?可三十块钱的工资像根针,扎醒了点什么。不能只当个认字的机器。我得知道那些字后面连着的江河湖海,知道沈老师死水般的眼睛底下到底埋着什么,知道怎么用这“星火”真正照亮点什么,哪怕只照亮这六平米的方寸之地。
第二天校对稿子时,我有点心不在焉。铅字在眼前跳动,总幻化成“夜校”两个字。午休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校对科,直奔行政楼。
管开介绍信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姓王,脸圆圆的,看着挺和气。我站在她办公桌前,手心全是汗。
“王……王干事,”我喉咙发紧,“我想……开个介绍信。”
“哦?什么事由?”她推推眼镜,从一叠文件里抬起头。
“报……报名。夜校。考夜大。”话一出口,脸就有点烧。好像说了什么不自量力的大话。
王干事打量我一眼,没立刻说话。那眼神很平静,却让我觉得自己像被放在秤上称了称:“夜大啊?想考哪个系?”
“中……中文系。”我声音更低了。
她点点头,没多问,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介绍信笺,又拿起钢笔。“单位意见栏,得你们科长签字。”她刷刷写好抬头和事由,把信笺递给我,“找孙科长去。”
孙科长!我头皮一麻。校对科的孙卫东,那个总挑我刺、最后因为偷卖胶片被抓起来的家伙,他堂哥就是管我们科的孙科长!以前孙卫东在时,孙科长就对我没个好脸。现在孙卫东进去了,这梁子……
捏着那张薄薄的介绍信,我像捏着块烙铁。硬着头皮推开校对科旁边那间小办公室的门。孙科长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看见我,眼皮撩了一下,又垂下去,慢悠悠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沫子。
“孙科长,”我把介绍信小心地放在他桌角,“麻烦您……签个字。我想报名夜校。”
他像没听见,继续吹他的茶。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他吹气的声音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才放下缸子,两根指头拈起那张信笺,扫了一眼。
“夜大?中文系?”他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人。“陈小四,认得几个字了?就想着上天了?”他把信笺往桌上一丢,身体往后一靠,陷进藤椅里,眯缝着眼看我。“社里给你转正,分宿舍,是让你安心工作,为革命事业添砖加瓦。不是让你好高骛远,想些有的没的!心思都飘了,稿子还能校好?嗯?”
每一句都像耳光抽在脸上。我攥紧拳头,指甲又陷进肉里。裤兜里那张神秘的稿纸似乎更烫了。我想起沈老师枯瘦的背影,想起墙上那“星火”二字。
“孙科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但没退缩,“我……我晚上去学,不耽误白天工作。校稿……我一定更仔细,保证不出错。”我顿了顿,吸了口气,把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捧出来,“多学点……才能把工作做得更好。给社里……添砖加瓦。”
孙科长盯着我,眼神像刀子,在我脸上刮来刮去。他手指在桌面上敲着,哒,哒,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后背的汗把旧衬衫都洇湿了,贴在皮肤上,冰凉。
终于,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他拉开抽屉,摸出他那支粗大的金星钢笔,拧开笔帽,在“单位意见”那栏里,龙飞凤舞地划拉了几个字。然后“啪”地一声,把介绍信拍回我面前。
“拿去!丑话说前头,要是耽误工作,出了纰漏,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恶声恶气地说完,重新端起茶缸,不再看我一眼。
我一把抓起那张纸,像逃一样冲出办公室。直到跑到楼梯拐角没人的地方,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展开信笺,孙科长那几行潦草的字像几条扭曲的蚯蚓:“同意报考。须确保本职工作不受影响。如有差错,责任自负。”每一个字都透着冷气。但不管怎样,章盖上了。
夜校报名点设在城南工人文化宫。一间大教室里排着长队,空气混浊,弥漫着汗味、劣质烟味和油墨纸张的气味。队伍里大多是穿着工装的青壮年,也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脸上刻着生活的风霜。我捏着那张盖了红章的介绍信,排在队尾,像个误入的异类。
轮到我了。窗口后面坐着个戴套袖的年轻办事员,脸很白,没什么表情。
“介绍信。”他头也不抬。
我赶紧递进去。
他接过去,扫了一眼:“星火出版社?”他抬眼瞥了我一下,眼神里有点审视的意味。“校对员?”他手指在登记册上划拉着,“叫什么?”
“陈小四。”
“年龄?”
“二十二。”
“文化程度?”
“……初中。”我声音低下去。前面几个报名的,最少也是高中肄业。
办事员皱了皱眉,拿起我的介绍信又看了看,重点在那“初中”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下。“初中考夜大?还是中文系?”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像在说一件天方夜谭。“基础太差了吧?我们这夜大入学考试是有门槛的,不是扫盲班。”
后面排队的人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我的脸腾地烧起来,火辣辣的。攥着介绍信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裤兜里那张神秘的稿纸,像块冰,又像块炭。
“我……我能学!”我猛地抬起头,声音有点冲,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我有介绍信!出版社盖章了!我……我字典都翻烂了一本!”我想起那本卷边的《新华字典》,想起在库房昏暗光线下沈老师教我辨识字体的每一个夜晚。
办事员被我突然拔高的声音弄得一愣,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嚷嚷什么?有介绍信也得按规矩来!你这学历……”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一直低头整理表格的老教师模样的人抬起头。
“小张,”老教师声音温和,带着点沙哑,“拿来我看看。”
办事员把介绍信递过去。老教师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看信笺,目光在落款“星火出版社”和那个鲜红的公章上停留片刻,又移到信笺右下角一个极小的、用红墨水画的、不起眼的符号上——那符号像半个残缺的印章,又像某种标记。他眼神微微一凝。
老教师抬起头,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看局促不安的我,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衣领和磨破的袖口上停顿了一下:“陈小四?”他问,声音放得更缓了些。
“是。”我喉咙发紧。
“想考中文系?”
“是。”
老教师没再问什么。他把介绍信递还给办事员,淡淡地说:“收下吧。按程序登记。考试靠本事说话。”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星火……不容易啊。”
办事员有点不情愿,但没再说什么,低头开始登记,撕下一张油印的报名表递给我:“填好。考试时间地点看那边布告栏。两块五报名费。”
我几乎是抖着手填完报名表,又摸出那几枚被汗水浸湿的硬币交了费。捏着那张盖了“已报名”蓝章的收据走出文化宫大门时,傍晚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着点凉意。天边堆着厚厚的云,夕阳挣扎着从云缝里透出几缕暗红的光,像泼洒的血。
回到丙-7小屋,天已经黑透了。我没开灯,摸黑走到床边坐下。屋里只有气窗外透进来一点模糊的光,勉强勾勒出墙上那“星火”二字的轮廓。黑暗中,那两个字反而更清晰了,沉甸甸地悬在那里。
我摸出裤兜里那张一直发烫的稿纸。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手指再次抚过背面那些模糊、扭曲的线条和符号。沈老师枯瘦颤抖的手指,浑浊老泪砸在地上的情景,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人看见?它和“星火”,和沈老师那封未寄出的情书,和这出版社,又有什么关联?
谜团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此刻,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压过了它——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我摸出包袱里那本卷了边的《新华字典》,又掏出那个“大前门”烟盒,里面奎生柔软的胎发安静地躺着。
桌上还有半截蜡烛头,是之前住户留下的。我划了根火柴点上。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正好照亮墙上那“星火”二字,也照亮了我摊开的字典和那张油印的夜校报名表。
报名表上,“报考专业”一栏里,“中文系”三个字是我用那支分叉的钢笔,蘸着廉价的蓝黑墨水,一笔一划,用力写下的。墨迹很深,几乎要透到纸背。
我翻开字典,手指划过冰冷的纸页。那些熟悉的方块字在烛光下跳动。夜大要考什么?现代汉语?古代文学?写作?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初中那点东西,早被生活的风沙磨得差不多了。前面是座高山,而我赤手空拳。
可没有退路了。三十块钱的工资是根救命的稻草,也是条无形的鞭子。沈老师把库房的秘密和那沉重的“星火”压在我肩上。家里,三哥等着药,母亲等着希望,彩霞和奎生等着一个不那么灰暗的未来。还有我自己……我不想一辈子只认得字,却不懂字里的山河岁月,不懂沈老师眼底的沉痛。
烛火噼啪轻响,在墙上投下我伏案的、巨大的、摇晃的影子。影子覆盖在“星火”二字上,又移开。我拿起笔,在字典扉页的空白处,借着烛光,用力写下四个字:从头开始。
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狠劲。像要把所有的惶恐、自卑、对未知的恐惧,都钉进这纸里。写完,我吹灭了蜡烛。小屋瞬间沉入更深的黑暗,只有墙上那“星火”二字,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残影,和窗外远处省城零星、冷漠的灯火混在一起。
夜风从气窗的缝隙钻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桌上那张写满神秘符号的稿纸,发出窸窣的轻响。
油灯熄灭后那点灼热残影还烙在眼皮上。我摸黑躺倒,硬板床硌得肩胛骨生疼。窗外省城灯火隔着气窗铁栏漏进来,冷冰冰撒在墙头“星火”二字上,像给那俩字套了层枷锁。
天没亮透就醒了。枕边包袱皮里裹着调任书,硬纸边角戳着肋骨。我把它抽出来,借着灰蒙蒙晨光又看一遍。红头文件,黑字印得板正:“陈小四同志自即日起转为正式校对员,月薪三十元整。”手指头在“三十”上摩挲,纸面粗粝,磨得指腹发烫。三十块,够买十五瓶青链霉素,或者三哥半年止疼片。
钢笔是借门房老孙头的,笔尖分叉,吸饱了劣质墨水。填到“家庭住址”那栏,笔尖顿住了。墨团在“陈家洼生产队”的“洼”字上洇开,越擦越脏,最后糊成个黑疙瘩。圆脸女人敲敲玻璃:“磨蹭啥?后头还有人呢!”
工资条是张薄脆的油纸。指头捏上去,三十块钱的数字差点被汗浸透。
走廊尽头有面斑驳的穿衣镜。镜子里的人影瘦得像根竹竿挑着衣裳,头发支棱着,嘴角还沾着早上啃干饼的碎屑。我抬手抹嘴,镜中人跟着动,袖口磨破的毛边刺着眼。三十块。我对着镜子咧咧嘴,里头的人也咧开,露出牙上一点洗不掉的黄渍。
下午揣着工资条去财务科。领钱窗口排长队,前头两个编辑在嘀咕。“……孙卫东判了七年!听说赃款追回来小一半……”“该!让他贪!沈老头这回……”声音压低了,听不清。队伍往前挪,我攥着那张油纸,手心汗津津的。
轮到我时,会计是个秃顶老头,眼皮耷拉着:“姓名。”
“陈小四。”
他翻账本,手指头在密密麻麻名字里划拉。“新转正那个?”他抬眼瞥我,从铁栅栏后推出一小叠钞票。三张灰蓝的十元票子,簇新,硬挺。指尖碰到钱边儿,冰凉。
钱塞进内袋,贴着皮肉。三十块,硬邦邦一小沓,却像块烙铁烫着心口。走出财务科大院,日头白花花晒着,我拐进邮局。绿色汇款单摊在冰凉的柜台上。收款人:徐彩霞。金额栏里,我捏着那支分叉的钢笔,墨水断断续续。十块。笔尖悬着,又落下,改成十五。剩下十五,对折,再对折,塞进贴身的衣袋最深处。汇费八分。钢戳咔哒一声砸在单子上,像砸在我骨头上。
捏着那张薄薄的蓝章收据出来,巷子里的穿堂风呼一下扑到脸上。收据被风扯得哗啦响,像片随时要飞走的枯叶。我把它死死按在掌心,粗粝的纸边硌着皮肉。书店玻璃橱窗映出人影,手里攥着那张蓝纸片,像攥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攥着个烫手的炭球。橱窗里摆着崭新的《现代汉语》和《写作教程》,封皮亮得晃眼。定价:一块二。一块二!够买四斤糙米,或者奎生半罐奶粉。
我盯着书,又摸摸贴身口袋里那十五块钱。硬硬的还在。风卷着沙土扑到脸上,迷了眼。揉眼睛的工夫,书店门开了,穿蓝布工作服的女店员抱出一摞新书,最上头那本《写作教程》滑下来,“啪”一声摔在积着脏水的泥地上。崭新的封面立刻糊上一团黑泥。
女店员哎呀一声,弯腰去捡。我盯着那本沾了泥的书,脚像钉在地上。她捡起来,用袖子胡乱擦着封皮,泥印子反而洇开更大一片。她皱着眉,随手把书扔回门边一个敞口的纸箱里。箱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污损处理,五折。
心脏突然在腔子里撞了一下。我走过去,手指头有点抖,指着那箱子:“这本……多少钱?”
女店员瞥一眼:“六毛。”
六毛。我飞快地算。省下六毛,够买两刀糙纸,够写一个月稿子。手伸进内袋,摸出那叠对折的钱。抽出一张十块的,又塞回去。手指头在几张毛票里捻,捻出六张皱巴巴的一毛钱。递过去时,指尖冰凉。
女店员数了数钱,把书往我怀里一塞。书脊还沾着湿泥,凉气透过单衣渗进来。我抱着它,像抱着块冰,又像抱着块烧红的炭。转身往巷子外走,那本脏污的书紧紧贴在胸口。文化宫楼顶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放着一支激昂的歌,女高音拔得尖利,刺得人耳膜疼。歌声里,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怀里那本书硬硬的棱角一下下硌着心口,和口袋里剩下的十四块四毛钱一起,硌得人生疼。风卷着沙土灌进领口,迷得眼睛发酸。
我一路小跑回到丙-7小屋,推开门,那股霉湿气扑面而来,我却顾不上。把书往桌上一放,顾不得擦去封面上的泥渍,翻开书,油墨味混着泥腥味扑鼻而来。书页有些卷曲,但内容还在,那是我离梦想更近一步的阶梯。
我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盯着那本《写作教程》。六毛钱,对我来说是笔巨款,可它却能带我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摸出那张夜校的报名表,小心翼翼地收进包袱里,那是我未来的希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起身点燃那半截蜡烛,昏黄的光晕照在书上,也照在墙上那“星火”二字上。我拿起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为了星火,为了未来,从今天起,我不会再退缩。”
烛光摇曳,我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是在和那“星火”二字对话。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不会再是过去的模样,我会用这本沾满泥巴的书,去点亮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火。